夜間
正夢 第5章(1)

那年的夢,一場雨就把它沖進海洋,教無盡的藍吞噬。

藍獲律師說,景未央處境不利,讓她接觸祭廣澤有好無壞,祭廣澤的為人沒什麼好擔心。

「問我怎麼向未央求婚?嗯——我這樣回答好了——」屏幕里,男人神秘的俊美笑臉,比他胸口那條造型特殊的項鏈寶石還螫刺人眼。

「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必須有兩項優點——引誘女人、威脅男人。我正好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說話方式也教人心頭刺刺、牙根癢癢。

這時,有人出聲。「您的意思是景小姐嫁給您是受到您誘惑嗎?」

「電視關掉。」床上男人的嗓音混入轉播聲中。

一面清爽大窗旁,陽光挨近他的臉,畫出框條囚色。

「關掉?」床尾凳上的大女孩愣了愣,偏首疑問地一瞥。「你不是最喜歡看未央小姐嗎?我特地早起來告訴你這場記者會呢……」回臉正對電視,畫面恰好是當紅女明星景未央溫婉的絕倫笑容。

她很少笑,通常只在戲里笑、戲里哭。她在戲里感情收放自如、任何角色均能完美詮釋,戲外她情緒很淡,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似的,有人酸她「冰山美人」,更毒的評語是「木頭雕的戲精」。

這次,她這樣對著采訪鏡頭幾近純粹地流露笑靨,顯然真心滿意身旁男人做為她的丈夫。

無可否認,那個男人所給予的,使她在成為沒落家業繼承者的人生道路上有了全新斬獲。Red  Anchor這些年竄升為媒體熱門字眼之冠,那個男人用這個屬于她的圖騰成立影藝公司,最近半年甚至跨足海洋探險,第一艘重掛Red  Anchor旗幟的大船艇——尤里西斯號,簡稱U艇,于他們結婚的日子,同時舉行下水典禮。

Red  Anchor歸返海上,是大主的願望。藍獲律師當年說,景榮太不是一味溺愛女兒的父親,遺囑秘密但書——要是景未央無法讓Red  Anchor重新走出歷史,那麼就全給景上竟改成Blue  Compass。

至今,隻果花嶼港市地標——海運公園至高廣場的紅錨沒變成藍色羅盤,RA大樓沒變成BC大樓。

藍獲律師的判斷到底是正確的——祭廣澤是景未央的助力。

但,他不信祭廣澤的為人。

「所謂威脅男人——是指對付羅煌嗎?」

電視屏幕薄如紙,傳揚鬧烘烘的立體聲,好像他們身處記者會現場。

「听說祭先生用約綁死羅煌,教他不能走,也不讓他演出,還威脅他與景小姐分手,是這樣嗎?」辛辣問題夾帶撕裂威力,畫面從祭廣澤與新婚妻子景未央帶向提問者,又移回,接著是雙方表情分割畫面,像在審判對質。

大家都想知道,當年那位身手矯捷、臉容俊酷、猶若神只的年輕男演員消失的內幕。

這些年,媒體同業私下揣測的流言很多。

有人說他來自荊棘海那個喜歡假正義之名行好戰之實的軍事強國,因為那些年歲,國家又派兵參與他國內戰,年輕人恐怕被征召從軍。別說消失在大銀幕前,最有可能是消失于世……可惜了一個影藝好人才。

另一個說法——少年演員是羅布爾瑞斯作風低調的皇室的王子,父王母後反對他涉足影藝娛樂圈,將他召回,娶親繼承王位,現在是一國之王。

比較多人相信的版本是,羅煌與景未央從「夢游男女」的公主護衛,演到「孤島純情」的漂流男孩女孩,戲里違禁、半成熟的感性,拉到戲外長成誘惑的熟透甜果,兩人同居樂園,十足一對小情侶體驗試婚滋味。

此舉觸怒兩位重量級人士,一是對景未央傾力栽培——實際作著「光源氏」大夢——的孤爵祭廣澤;一則是隻果花嶼大主兒子——照隻果花嶼律法,最有資格監護未成年少女景未央的人——人稱大爵士的景上竟。據說,孤爵與大爵士達成什麼協議,由景上竟以監護者身分對羅煌提出告訴……

在隻果花嶼,拐惑未成年少女的未成年少男若遭告,是得被監禁的。少年戰神徜徉青春原野,揮霍無盡靶官花朵,挑惹兩位中年力衰、滿腔大叔妒意的男人的尊嚴危機,導致橫禍上身。

「所謂威脅男人就是——」

原本被黏糊糊雜聲私語阻塞的音孔,再次竄出孤爵劇作家低沉卻教人感覺囂張的嗓調。電視畫面上,他古怪而神經質地扯揚嘴角,一笑,說︰「你明天如果刊登這則,我就讓你的報社關門大吉。」

一片抽氣、嘩然。

「祭先生,這是當眾恐嚇,在場的媒體同業都是證人,電視機前的觀眾也听見了你這番言論——」

「是嗎?你們都听見了,全天下的人都听見了……」左手虎口摩著下頦,忽地彈指。「省了刊登!」他道︰「既是如此,你的報社更有理由關門大吉。」這個極少曝光的家伙果然想引亂。

騷動再起。

甭爵式的狂妄搞砸這場旨為幸福甜蜜的結婚發表記者會,教人更相信景未央是他從羅煌身邊硬搶來的。

「真的是這樣嗎?」床尾凳上看電視的大女孩發出嗓音,指著畫面中的男女,回眸一望臥床者。「你說說看,他真的威脅——」

「關掉。」按了一個床畔鈕,他閉合眼楮。

「你不要睡覺啦,」大女孩放開手中遙控器,自床尾凳站起,穿好白袍。「我還沒幫你量血壓——」她按另一個床畔鈕,不讓他平躺。

「護士已經量過了。」他依然閉著雙眼。

她沒事做,乖乖關掉電視,說︰「我幫你做復健——」

「謝謝你。那是物理治療師的工作。」他客氣、冷淡地拒絕。

「別這樣,杜院長說我什麼都得學,她期望我成為全科醫師——」

「你不是要當大明星——」

「噓,」捂住男人的嘴,她朝虛掩的百也門板瞄一眼,壓低聲線。「別說出來,要是有人听到,會去告密。」

男人睜眸,抓下她的手。「你唱歌給我听吧。」

「好啊!」美眸一亮,她想了想曲目,唱起日文歌。

拌聲清亮亮,這會兒不怕被人听到,她繞過床鋪,站在窗前,拉開強化玻璃。扶桑花探進來打招呼,風把她的頭發吹得輕快亂翹,她轉過頭來,坐上窗台,擺著長腿,踢掉鞋子,一邊唱歌一邊對他微笑。

逆光,她仍是燦艷,天生當明星的料。

第一次見面時,她說她叫何蕊恩,但請他稱她Regen——這她父親幫她取的小名。在雨中的扶桑花叢誕生的女孩,所以叫蕊恩又叫Regen,她覺得自己像雨多一點,比起女孩、比起花,她喜歡型態萬千、天神也幻化的Regen。

她每天來唱歌給他听,因為他們有緣,大人告訴她他是被一場大雨帶來加汀島的,她深信不疑,很天真爛漫。他坐輪椅、拄拐杖去她學校看她演舞台劇,腦海那個身影迭著這個身影,她們兩個有點像,有點不太像,尤其她已長成一個可以自主終身大事的成人。

「好听嗎?」何蕊恩結束歌唱,跳下窗台,雙手拉白袍作個淑女行禮。

他鼓掌,說好听。「歌詞內容說些什麼?」

「嗯——」何蕊恩歪著頭,眨眨美眸。「大概是說一個暗戀者傷了所暗戀的對象,事情弄擰了,只期待美夢成真來解套……你呢?你昨晚有沒有作什麼美夢?」

他看著她好奇的表情,左臉嘴角到耳鬢的舊傷痕抽揚一下。「我夢見你從小女孩變成醫學生——」

「這哪是夢?」何蕊恩嬌嗔地瞪他。「這是你這些年的成長記憶!」大呼小叫。

「算算我的年紀跟你父母差不多,對長輩用『成長記憶』不太對。」有時候,這位大叔說話口氣有種怪異的一板一眼。

何蕊恩吐吐舌頭。「我昨天還叫你伊洛士哥哥。」雖說是大叔,可他喜好的東西和她相近,他們一起觀賞景未央演的戲,時常看得淚流滿面,像彼此知心的同伴。

最近,她有點知道他為什麼看景未央的戲流眼淚,還有,條理而規矩的怪異一板一眼是怎樣……

他被送進來時,根本失控發癲,脾氣很差。明明杜氏綜合醫院是加汀島最頂級的醫護機構,環境設備比擬著名旅店Segeln,庭園有潔白沙灘,沙灘之外即是海,藍亮一片連接天之盡頭,抽出一管雲線清風,揚拉沙丘蜿蜒的各色栽培種扶桑花,大型梔子樹下有賞景棚、秋千、吊床,洋溢南國慵懶風情。

當然,這兒擁有最先進的現代醫學高科技,除此,尚有水療中心、芳療館……連草藥制作、靈療等,均有專門研究團隊。他卻常凶罵抱怨,說他被他們搞死,來到地獄不如的狗屎地,這輩子無法再用雙腳走路。母親的部屬拿他沒轍,只能概括承受病人無理性的發泄。

一曰,她和父親來這兒做公益,她得彈奏鋼琴曲撫慰每一顆飽受病痛折磨的心。她擔憂自己做不來,在平時不開放的頂樓禮堂加緊練習。〈棕發女孩〉順完一次,掌聲就來,她以為是父親,臉龐朝向光亮的出入口展露笑容。

「爸——」嗓音涌冒一半,含吞回肚里。那坐輪椅的男人不是父親!

他沿著禮堂旁側的弧形道滑至表演台下方。「再彈一次。」他的聲調听起來彷佛有皺紋,歷經炎涼滄桑。

也許是受傷……畢竟他坐著輪椅,左臉一道看似愈合不久的新傷痕,讓他的嘴顯得又歪又大,不協調。

驚覺自己沒禮貌直盯著人家的臉,她趕緊別開視線,對著鋼琴,再把〈棕發女孩〉彈了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要求下,她大概彈了兩百二十八分鐘……

那次的公益,她撫慰這個受傷的人,使他孤冷的眼楮流出熱淚。她成了他的忘年之交,還要他叫她Regen。

「Regen小姐,你今天又逃課?」伊洛士問。這名立志當大明星的醫學生,對醫學課程意興闌珊,成天往他這兒跑。

「沒逃課。」何蕊恩跺腳趿鞋,深感受辱。「杜院長說實際見習很重要,這里是我實際見習的場所,我身體力行學醫!」

「好。」伊洛士沈眸。「我等你抹平這道疤。」手模著左臉。這是他們的約定,她成為大明星前,要當一次醫師,幫他做美容手術。

「我現在操作儀器很上手,杜院長的學生都說我是天才。」她驕傲的呢。有個真正天才表手足,從小到大,她沒被稱過天才,還要裝小,才不會讓人覺得姊姊比弟弟笨,加上表手足天生老大情結,她成全他當哥哥,自幼演妹妹,久了,連父母、舅舅、親戚都搞不清他們誰小誰大。她其實也是天才呢!

「天才Regen小姐打算何時當醫師?」伊洛士態度誠懇。

何蕊恩唇角上翹,拍撢白袍襟領。「這可不是演的。你放心,我很快會讓你恢復俊帥,然後你就可以回到景未央小姐——」

頓地咬唇,輕顰一下眉,她小心地探看男人反應。

伊洛士撐拄床沿,靠臂力移動軀干,雙腳沉重垂落床下後,伸手拉過輪椅。

「你要出去曬太陽嗎?」何蕊恩直接把輪椅推近他。「我也要去。」

伊洛士沒拒絕,在她的攙扶下,坐定。輪椅有自動功能,他仍讓她當推手。

通過畫廊似的長走道,進電梯,她說︰「你生氣了嗎?」

「沒有。」

「喔。」她應聲靜默,降低兩個樓層後,才啟口道︰「對不起,我听到那位訪客和你的談話。」

他頷首。「以後不要這樣,未央小姐從來不會這樣。」

她眼楮閃熠光芒,像黑夜里的貓咪一樣亮。「我知道,爸爸有時候也會說我沒規矩。」他是肯談了,于是她把看記者會轉播生成的疑問丟出。「那個祭廣澤年紀比景未央小姐大很多吧,他們的婚姻不單純,祭廣澤鐵定是拆散年輕情侶的魔人,他真的有威脅過羅煌對不對?」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讓她瞪了一下他頭頂。

「我覺得應該就是那樣。」她干脆說到底。「祭廣澤可怕又厲害呢,什麼誘惑女人威脅男人都說得出口,他一定是靠著勒索別人的人生過日子,真想跟他學學——」

「學壞了,你父母會很困擾。」他終于響應她。「大明星要注重自己的形象。」

「我知道。」她學他一板一眼的語氣,說︰「閣下可知景未央小姐婚後要息影?以後不演戲了,要專心經營Red  Anchor——」

「是嗎……」伊洛士這會兒回應得快。他看著電梯門敞開,啟動輪椅功能,調好速率,滑了出去,意識也跟著滑回那一年——

回過神,眼前已不是深暗密灑銀針、雨刷如刀割閃的夜雨行車景象。死白的天花板填滿他眼楮,儀器規律的聲音告訴他,他還活著。

「醒了?」一個嗓音比儀器冰冷,帶著蔑笑。「這也當然——頭部沒有受到致命撞擊,不會永遠不醒,真可惜,你還沒機會獲贈景家應許的豪華庭園墓地。放心吧,我會幫你保留,Blue  Compass不會連一個讓你舒服躺下的泥洞都要佔……」

最先能動的眼楮,循聲側瞥,他看到景上竟站在右邊。

「听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這一秒開始,我怎麼說,你怎麼做。」他雙手環胸,眼神睥睨,傲然地說︰「我已經幫你找好靜養地點,你可以安心過退休生活——」

「你……」他唇一扯動,臉龐泛開劇痛。

景上竟哼笑。「我在說什麼是嗎?」像是最有權力主掌人類命運的上帝,他從右邊走到病床左側,說︰「給你優渥的退休生活,好好感謝我吧——」

他這才發現他左臉覆了厚紗布,沒法轉,偏移眼球也看不到景上竟。他想坐起,動不了,身體彷佛不再是他的。「我……」

只有可悲的沙啞聲音,他還能操控。

「我是希望你離開景未央,但想不到你把自己搞這麼慘——不不不,這不全是你自己的關系,想來,小丫頭命硬,幼時克死母親,長大克死父親,現在連管家都被她克成殘廢——」

殘廢!這字眼若石重壓他,使他喘不過氣,牙關緊咬,滿口鮮血。

「想回去當管家?」雜沓的腳步聲中,景上竟的嗓音一字一句傳遞進他耳中。

很好。就算這副軀體殘了、廢了,他的耳朵持續完好,往後,只能景上竟怎麼說,他怎麼做!

「景未央那丫頭看過死亡名單,不會蠢到要你死而復活,讓她繼續依靠——」

說穿了,景上竟存心孤立未央小姐,這場意外僅是惡魔站在他這邊的巧合。

他問景上竟︰「為了什麼……」為了什麼,非得孤立對Blue  Compass毫無威脅的未央小姐?

他們說,傷員太激動,給他一針。

他突然像泄氣氣球,竄上天空頹墜下來,飄飄、恍恍,听見空中掉落的聲音——

「為了承諾,我也答應要照顧她。」

一個男人答應一個將死的女人要照顧她的女兒,應該怎麼照顧?

景上竟那年是帶點恨意這樣對柯冽絲說的——

「我一定要讓你女兒變成與你完全不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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