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山的步道開滿木犀科黃馨花,花香飄騰籠罩,她一個噴嚏也沒打,忍得難受還是忍,美顏滿溢笑容。
他知道她很難受。
縴細身子再也撐不住斑燒的折磨,未到山下已癱軟在他懷里,精神萎靡,語無倫次,「姐姐、姐姐」地叫著。
他知道她很難受,身心都不舒服。
他抱著她回Segeh。他不知道她家在哪兒,一方面不放心她一個人,便將她帶上樓,沒去詢問旅店人員她的住所何在。他在總統套房為她做診斷,一通電話,要了特殊roomservice。醫師在這島上,備受尊重。
沒幾分鐘,旅店服務人員跟著一名男駐醫把他要的藥劑針劑送來。那名極為年輕的男駐醫問他是不是怎麼了?他反問男駐醫田安蜜醫師今天什麼班?男駐醫恭敬回答他,安蜜醫師最近都幫他們代班,所以今天沒班,明天後天大後天連休。他說他知道了,沒什麼事,請他們下樓。
男駐醫不好意思地兜出此次研討會特刊,請他簽名。他簽了,說他以前大部分時候簽死亡證明,來加汀島,大家待他像Regen那般的明星,讓他受寵若驚。他這一講,才教人受驚于安醫師的另類幽默。
男駐醫和旅店服務人員困窘地僵著笑臉,不敢再多打擾安醫師,兩相急急告退。
安秦端著托盤,走回臥室。
「安蜜--」
「我不要打針……」
一靠近四柱大床,尚未掀撩薄絲簾幔,抗拒的囈語一聲拖曳一聲傳出。
「別過來……我不要打針……」
安秦停在床尾,等那聲音弱下,走往床畔桌,將手上的托盤放至夜燈下方。
他撩柬一邊紗幔,撈擰床畔桌上水盆里的毛巾,朝床鋪傾身,睬看半睡半醒的田安蜜。他將她往床中央移一點,用微涼毛巾擦拭她頸部,讓她舒適些。
「我不要……」她搖著頭,眼楮睜開又眯合。「我不要打針……不可以打我針……」氣息虛軟,喘吁不止。
「你也打我針,忘了嗎?」大掌撫高她黏額的汗濕劉海,他嗓調沉沉地說︰「你欠我一次,得還清。」掌下的熱度仍無減退,甚而升高?他探手拿枕邊的耳溫槍,沒幾秒,證實了猜測。
這樣下去不行。他離開床鋪,將毛巾放回水盆里,取托盤里的靜脈注射針筒和藥劑。
「我不要打針……不要……」女人燒成一個女孩,語調柔稚,字句含糊不清。
「你乖乖的,安蜜--」他上床,配合她神智恍惚的耍賴,寵哄地說︰「等會兒,我會給你石榴糖,乖乖的恩?」稍微將她扶坐起身,拉出她一只雪白的手臂墊妥一顆抱枕,綁止血帶,擦拭酒精。
「我不要打針……」她忽地張大眼,淚珠滾落,身子掙動,一手扯掉止血帶,轉頭往枕被埋躲。「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越哭越傷心。
安秦皺眉,胸口一陣悶窒。
「我要找姐姐……叫姐姐泡薄荷蜜……薄荷蜜加鹽就好了……我不要打針……」
安秦額心緊鎖,手一伸,覆住她抽動的肩,慢慢模上她後腦。
「我會給你石榴糖。」
她搖頭又點頭,依舊哭泣,說要她姐姐在這里。
他說︰「你才剛找過姐姐回來,忘記了嗎?你答應我去過那兒,就要好好休息、上醫院--」
她直搖頭,哭聲悶重。「我要找姐姐……我不知道姐姐如何消失……我要找她問……她都不回答……姐姐不愛我了、不愛我了--」
安秦眉結難松,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覺得胸口炙疼,恍若他也發燒,身體難受,快要爆炸。
他知道她們姐妹感情很好,她姐姐很疼她,她姐姐最放心不下她,她姐姐和他談的都是她--一個心愛的妹妹!她喜歡唱歌、喜歡帆船、喜歡夜航、喜歡早餐吃血腸……比起跟男孩到冰淇淋店約會,帆船賽才是最重要!她是海上最勇敢的女帆船手!
可惡!她沒告訴他她怕打針!
遠離床鋪,繞一大圈,安秦坐到窗台軟榻,這面床側簾幔垂掩,他听著女人的哭泣聲。
窗外,雲跑得很快,白色旋成靛灰,閃電一拖,雨線如箭,插入他看不見的頂樓之下。
那哭聲不停,像小孩。她父母船難過世,她沒有哭。加汀島人,生死與船關連,是幸福。
不知道我死在戰場,安蜜會不會哭?
他想,她沒有哭。
安秦望著窗外景致。雨並不大,茸茸毛毛,像一塊記憶之幕。原來,從這扇窗扉可以看得見香檳山。
他們才從那兒回來,天氣大好,現下,蒙起雨來。這雨,是她的淚,滴落在艾恩賽林。
安秦起身,走向床緣,拉開簾幔,坐進那哭聲中,掩合三層帷帳,他說︰「安蜜,你姐姐--心蜜她是躺在船上永眠的……」
揚帆飄渡大河,到下游對岸,是進入魔鬼的迷宮。叢林隱匿太多咬人食肉的蟲蟻,還有毒蛇。
下了船,沒有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背著醫療器具和針藥,走過泥濘濕地,螞蝗無孔不入,緊黏人腿,吸血吸到鼓脹爆裂為止。除此之外,更得提高警覺隨時竄出的游擊兵,不管是叛軍或政府軍,子彈同樣沒長眼。不見天日的叢林,一有動靜就傳槍聲,誰也不會多注意他們手臂戴著紅色十字。
他反對她跟這趟,這事該由男人做。她說他沒道理,國際救援志願隊人員輪不到無國界管,她曾只身深入那個村落處理感染血絲蟲病的男患者,不用他費心擔憂她。這話太傷感情。
他不再多言。兩人啟程,順流揚帆,在船上沒說半句話,到叢林里更是沉默對抗,她走她的,他走他的,仿佛他們目的不同。
在叢林里走了兩個小時,到達叢林外的小河村落。
破敗的民宅挨在落日紅暉里,不見人影走出戶外擺桌子設義診區等醫師,天地寂寥,像墳冢。
他們很快察覺怪異,轉頭互看,正欲提醒對方注意,槍聲就來。他舉手摘下白帽揮甩,大叫別開槍,他們是醫療團人員。
一顆子彈不買他的帳,擦過他手肘,緊接著是一連串槍響,還有手榴彈扔過來。他撲倒她,兩人滾落坡坎,掉進小河流,岸上爆炸震天響,落下砂石來。他趕緊拉起她,無心撿掉落河中的醫療背包,沿著小河流跑回叢林中。
槍聲追得急,叢林之上有戰斗機在盤旋。過了一個泥沼地,她差點陷下。他拉緊她,奮力奔跑。
她說她快跑不動。他說不能停。帆船就在大河邊,大河是維和部隊危機處理軍團開出的非戰區安全路線,上了船,誰也不能朝他們開槍扔炸彈,一定要上船,即便他自己活不了,他也要把她送上船。她是加汀島來的,操帆一流,絕對可以躲過槍林彈雨。
她笑了,對他說謝謝,三天前,她應該嘗嘗那杯他為她泡的咖啡。他要她別說話,一說話,她就喘,太耗費體力,別忘了他還在氣她堅持跟這一趟。她說對不起。他叫她閉嘴。連續的機槍掃射穿透樹冠,落葉聲大得像石子打鋼板,使她真閉了嘴。
他感覺拉著她的手變沉重,他幾乎是拖著她在跑。
看到船了!看到他們泊在河邊、帆標示著醫療團紅十字的船了!
他將她推上船,發現她背後流了大片血跡,愣了一下,槍聲又起,威力強大的子彈打破了帆,斷裂的桅桿砸中他。她轉頭,虛弱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忍著痛楚,割斷繩索,推船,跳上船,找信號槍,找不到,隨船醫藥包也不見了。他抱住她逐漸冰冷的身子,血染了他滿掌、流進他眸底。
她伸手撫他額上的傷,說得縫。他抓著她的手,說回去由她來縫,她說,女人和男人同樣大量出血時,男人比較容易死,女人反而活得下來。他說,那你就別死。她笑了,閉上眸。
帆好像斷了,回得去嗎……機槍還在自動發射子彈,手榴彈炸開水花。她最後說--
「照顧安蜜,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你也要把她當成最心愛……告訴她、告訴她,我出航了--別哭……」
安秦撫著田安蜜的發。他沒要她別哭,但她的哭聲趨緩,停止了。
「姐姐……」嗓音從被枕中傳出,臉龐仰轉,身子跟著翻正,她說︰「姐姐笑著嗎?」
「笑著。」他模她燒紅的臉龐。
美顏擠出笑,她呢喃︰「姐姐笑著……」
安秦靜睇那抹唇角勉力揚扯的笑容,下床,走出簾幕外,往另一邊的床畔桌取針劑。這次,他抓著她的手臂,把針給扎進她血管里。
她顫了一下,呆看著他。
他松開止血帶。她拳頭一放,眼淚再次滑下兩頰。
「我不要打針……」
「嗯。」他完成注射,拔針,貼好酒精棉。
「好痛!」她大哭。
他將她擁進懷,說︰「我知道。」
她該哭,好好地哭。他寧願她在他懷里哭,而不是在她姐姐墳前燦笑跳舞唱生日快樂歌。她是個甜美的女人,不需要過頭的甜美。
安秦抱緊田安蜜,用力地抱得像要將她弄痛,他讓她在他懷里哭到筋疲力盡,睡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時近正午,雨歇止,陽光顫顫悠悠徘徊窗邊。影像電話響起,安秦松開田安蜜,調整妥她的睡姿,下床到起居間接听來電。
熒幕里先是一根夾著小蟲的鑷子,而後出現海瑟先生的半張臉,他皺凝眉,說了蟲子名稱。
安秦腦海立刻浮現圖監,眼楮直瞅熒幕里的小蟲。海瑟接著說是在小帆船里找到的蟲尸,他連絡不到田安蜜。安秦沒等海瑟說完,立即切斷通話,急轉身,快步回臥室。
年少來加汀島參與帆船賽事前,他們熟讀當地海域須知,認識一種奇怪小飛蟲,它在夜間跟著船艇的微光跑,死亡前找人叮咬,若運氣不好遭叮咬,很快會出現傷風感冒般的高燒癥狀,等到高燒不退覺察非傷風感冒,大多都已無法有效治療,有人因此而死亡。
這蟲子死前拖人類作伴,被航海人稱為「死神使者」。
人類很脆弱,他在戰場上,見多而無感,真正體會是心蜜在他懷里一點一滴失去生命力,他從此思考生命韌性該怎麼擴張,但再多的研究,都可能抵不過一只臨死蟲子。
掀開薄薄厚厚的帷帳簾幔,安秦返回床鋪中央,抱起田安蜜,臉頰貼著她的額頭,半分鐘後,用眼看。她白暫的額,潔美無瑕,已經辨識不出昨夜的蟲咬。
他探手模撫,一掌濕意。是汗。她流了很多汗,他也是,兩人衣衫濕得透徹。他放開摟著她身子的手,又將她抱緊。她退燒了!
「安蜜--」他好久不曾有的緊張感,使他听見自己的脈搏聲,他的一顆死寂之心跳了起來,重生似的。
「安蜜--」他再叫一次她的名,手掌滑過她臉頰,停覆她頸側,一種徐柔綿長的頻率在敲擊他,要他別打擾她徜佯夢鄉。
「嗯……」她在他懷里動了一下,像是姿勢不對,或者渾身濕黏不舒服。
懊幫她換件干爽衣物,他也該月兌掉身上海藻似的襯衫。安秦下床,單手解衣扣,另一手掏出褲袋的口琴、皮夾放至床畔桌,襯衫前袋也有個東西--風船葛苞膜。他把月兌下的襯衫拋至地毯,剝起風船葛苞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