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槍手的新娘 第三章

莉拉猛然驚醒,她的心狂跳不止。這個夢太鮮明了,它其實不是夢,而是回憶,她過了片刻才將過去和現在區分開來。她竭力想忘掉那一夜,把自己那種難以置信的行為歸咎于香檳酒,歸咎于舞廳中的悶熱,歸咎于畢曉普。

畢曉普。當她的回憶以不受歡迎的速度和清晰度涌回來時,她閉上了眼楮。一路上,他靜靜地、默不作聲地坐在她對面,經過沒完沒了的火車旅行,他們于昨夜到達聖路易斯的旅館,她立即癱倒在床上。

她睜開眼楮,注視著灰泥天花板上一條很細的裂縫。陽光穿過稀松的窗簾瀉進房間。由于光線很淡,她猜時間還很早。畢曉普沒有告訴她打算在聖路易斯呆多久,這是不足為奇的,因為他也沒有告訴她別的任何事情。一想到又要登上火車,莉拉不由得心驚膽顫。如果她是幸運的,他們就該在這里逗留幾天。如果她是非常幸運的,她的新丈夫就該甘願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像他先前那樣。

她坐起來──或者說試圖坐起來。她的頭還沒離開枕頭,就有什麼東西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拉回原處。莉拉嚇了一跳,她轉過頭來,發現了問題的根源,她發覺自己正拿眼瞪著畢曉普那雙困倦的藍眼楮。

她的頭發要是松開來,幾乎可以垂到她的臀部。通常,她就寢前總要把頭發編成辮子,但她昨夜太累了,沒有費心做這件事。現在,頭發像一個深赭色的、跌落下來的波浪一樣散落在枕頭和被單上。循著波浪的去向,她發覺頭發消失在畢曉普的肩膀下。他正躺在她的頭發上。她從來沒想過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不過換在過去,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除了她竭力想忘記的那一夜外,她還從來沒有和誰共睡一床。他的肩膀──赤果的肩膀壓住她的頭發,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已親密得令人震驚。

莉拉忍氣吞聲,睜大眼楮,細想著她所見到的這一情景的含義;她見到的顯然遠遠超過了她樂意見到的。畢曉普正側臥著,一條胳膊壓在被子上,被子幾乎被褪到他的腰部。他的胸膛赤果著,她目瞪口呆地凝視著覆蓋在結實的胸肌上的那片黑黑的、卷曲的汗毛。

莉拉猛然把目光轉回到他臉上,震驚得竟說不出話來。他也看著她,似乎……似乎他出現在她床上,是沒什麼可驚奇的,似乎他有權利睡在她床上,似乎他打算呆在那里。

「讓我起來。」她抓住自己的一把頭發,試圖猛地把頭發從他身下拉出來,由于極想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她的動作幾乎是瘋狂的。

「別動,」畢曉普毫不客氣地命令道。「如果你不停止掙扎,你的腦袋最後會變得像雞蛋一樣光禿禿的。」

「讓我走!」她的聲音帶著極度的驚慌。她必須離開。

「稍等一下,」他厲聲說。

他坐起來。被子落在他的臀部周圍,莉拉看不出他是否穿了什麼內衣。她讓兩只腳從床邊垂下來,晃動著,然後著地。當她站起來時,他看見她穿著睡衣。這說明他們之間很親密,像這樣的親密關系,她本來是不允許的。她很快地掃了一眼,發現她的晨衣搭在房間內一張有著薄襯墊的椅子的扶手上,她夠不到。

「閉上你的眼楮,」她厲聲說,把被子緊抓在胸前。

「閉上我的眼楮?」畢曉普以懷疑的口氣重復這句話。「我們已經結婚了,你還懷著我的孩子,你要我閉上眼楮?」

「閉上你的眼楮,」她咬牙切齒地說。目前的境況,她不需要別人來提醒。

「你現在穿的那件東西,足可做該死的馬戲團帳篷。」

「別罵人,一位紳士決不應該提到一位淑女的貼身內衣。」

「貼身內衣?」莉拉一回頭,正好見到畢曉普嘲弄地聳起一條黑眉毛,說︰「我見過穿得更少的修女,而且我從來不自稱是一位紳士。」

「你事實上當然不可能自稱是一位紳士。」但是她的挖苦是敷衍了事的。她咽了一口唾沫,克服一陣突如其來的惡心。現在不行。唉,上帝保佑,現在不行。這種惡心自上個月以來就不時發生,只要她的腳一下床,就會突然惡心;上帝啊,今天早晨可不能嘔吐。但是她的前額正在滲出汁珠。她的胃翻騰著,她強忍住。畢曉普一定看見她臉上的血色正在消失。

「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莉拉對他聲音中那種刺耳的關心並不領情。她又咽了一口氣,拼命想推遲不可避免的惡心。她的胃又在翻騰,她申吟了一聲,從床邊向前一撲,她忘記了自己穿著睡衣,她撲向梳妝台,撲向梳妝台上面的那個瓷碗。她剛剛拿到碗,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她前面的地板上,她又要嘔吐了。

一剎那間,畢曉普來到她身邊。他一只手抓住她的頭發,把頭發從她臉上向後撩開,一條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扶持她顫抖的身子。

「走開,」莉拉在嘔吐間歇時申吟著。「請走開。」

「別犯傻了,」他對她說,那不耐煩的口氣和他溫柔的動作完全不相稱。「我以前見過別人嘔吐。」

「你見過什麼,我不在乎。我要你走開。」她有生以來從沒像現在這樣感到羞辱。要嘔吐已經夠糟糕了,而有他在身邊則使事情糟糕十倍。

畢曉普沒有理會她,繼續扶持著她,直到她的胃平靜下來。嘔吐過後,莉拉只能閉著眼,軟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膝蓋上。她想再次命令他走開,同時又想轉過身子伏在他懷里,像個孩子一樣嗚咽。

「漱漱口吧。」

莉拉睜開眼楮,發現瓷碗就在她前面。「我不能喝那里面的水,」她不由自主地抗議道。

「是乾淨的。漱漱口吧。」

他的語調完全是就事論事的,莉拉竟忘了自己的窘態。她太虛弱了,無法爭辯,就照他的吩咐做了。

「你想回床上嗎?」畢曉普把她額前幾絡潮濕的頭發向後拂去。

「我想死,」她咕噥道。

「今天不行,」他無情地說。他站在那里,把她拉了起來。

莉拉靠在他身上,打起精神朝床那邊走去。但是,當她的身軀搖晃時,他一條胳膊悄悄移到她膝下,把她搬了起來,不費力地抱著她走,仿佛她是個小孩似的。她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並沒有經常感到自己瘦小無助,可畢曉普使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弱不禁風的。她有點喜歡這種感覺,但這並沒有使她心情好轉。

「我能走,」她生氣地說。

「你會臉朝下倒在地上。」他抱她的動作非常溫柔,與他那冷冰冰的聲調完全不同。

他的胳膊摟抱著她,她的胳膊壓在他寬闊的胸肌上,使她感到幾分奇特的舒適。莉拉極想把臉蛋貼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楮,讓他照料自己,可是她必須抵制這一強烈的。當他走到床前,把她放在床上時,她感到一陣小小的─一非常小的──遺憾,這是她無法否認的。

他往後退去,她看到他穿著一條羊毛內褲,這才松了一口氣。這總比他全身赤果果的要好些,然而惱人的是,這條內褲低垂在他的臀部上。莉拉發現自己的目光追蹤著那排像箭一般越過他月復部、消失在褲腰下的黑黑的汗毛。她急忙把目光移開,她的臉驀地通紅。

「看在上帝份上,穿些衣服吧。一位紳士決不會光著大半個身子出現在一位淑女面前。」

畢曉普仔細地端詳了她一會兒。他有生以來還從沒遇到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她坐在那里,頭發蓬亂地披在肩上,皮膚是撇去乳皮的牛女乃的顏色。雖然他剛剛在她連胃都要吐出來時扶持了她五分鐘,可她仍能設法在說話時讓人覺得她像個正在向鄉下人頒布敕令的女王那樣盛氣凌人。

他兩條胳膊交叉著放在胸前。「我覺得一位淑女似乎不會注意到一位紳士光著大半個身子。」

「你……你光著大半個身子站在那里,我幾乎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朝他那個方向輕彈一下手指,可眼楮仍堅決地望著別處。

「嗨,莉拉,我的確認為你剛才提到了我的貼身內衣。」

她怒視著他,那雙明亮的綠眼楮和她蒼白的臉色形成對照。「請穿些衣服,」她咬牙切齒地說。

「總是很樂意照一位淑女的意思辦。」

他在說到淑女這個詞時故意嘲弄地加重了一下語氣,莉拉緊攥著被子,竭力克制想揍他幾下的沖動。他是她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令人惱怒的男人。雖然她決意不去看他,但她發現,當他繞著床腳走來走去,彎子從地板上抬起他的衣服時,不去注意他是不可能的。

她到他那兒去的那天夜里,房間里光線黯淡,她對他身體的印象是憑觸覺而不是視覺。現在,在大白天看見他,她發現很難將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他全身肌肉光滑,輪廓鮮明。她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之間的差別。更惱人的是她胸口感到一陣奇特的、微弱的刺痛,這陣刺痛跟她近來的惡心沒有關系,跟畢曉普穿長褲時從背部到兩肩的一條條肌肉層疊凸現的樣子則很有關系。

莉拉把眼楮轉向別處,她為自己這樣做有點費力而感到羞愧。讓一個男人和她在同一個房間里穿衣服,說明兩人之間的關系已經親密得令人震驚。既然她是一個有夫之婦,她揣摩這是她必須適應的最起碼的親密關系。想到這一點,她不由渾身發抖,她堅定地相信這種發抖是由恐懼而不是由期望引起的。

「我讓他們給你端一些干的薄脆餅乾來,」畢曉普系好襯衫的扣子時說。

「我不想吃任何東西。」不管想到什麼食物,莉拉的胃都會不安地扭動。

「餅乾會緩解你的胃部不適。慢慢地吃。」他抬臂聳肩穿上甲克衫。「我再讓他們給你端壺茶來。」

「我不想喝什麼茶,」她說,覺得自己就像個孩子那樣愛發脾氣。

「茶對你的胃有好處。」

「既然你這麼清楚哪些東西會使我感覺好一些,你自己不生孩子實在有些丟臉,」她厲聲說。

畢曉普咧嘴一笑,黑胡子下面露出一道雪白的牙齒。「那倒是個有趣的惡作劇。」

莉拉的嘴角抽了抽,但她不願朝他露出笑容。她寧願他現在不高興,這樣更易于保持一定的距離。

「你去哪兒?」他拾起帽子時,她問道。

「我有一些事情要辦。兩、三個小時後就回來。我們可以在樓下的餐廳進午餐。」

莉拉吃了一驚。「我不這樣想。」

「一旦你胃里裝一些東西,你感覺就會好一些。」

她不願意作答去抬高這種說法的身價。她尤其不欣賞他如此確信他比她更了解她的胃。

他又咧嘴一笑,仿佛他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並且覺得她的想法很有趣。

「別太惦記我,」他拉開門時說。

莉拉幾乎抑制不住朝他伸出舌頭扮個鬼臉的沖動。

「如果你在這兒等著,麥肯齊先生,我會告訴林頓夫婦說你來了。」

仿佛他們還不知道他來這兒,畢曉普譏誚地暗思,們是對一個女僕說這麼多是沒有意義的。「加文和安琪利克在這兒嗎?」

「在,先生。他們在樓上。」

「告訴他們下來。」

女僕顯得猶豫不決。「麥肯齊先生,我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告訴他們。林頓太太,她說他們必須呆在樓上,直到──」她突然住嘴,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即將說出一些不明智的話來。

「直到我離開?」畢曉普問道。

她的臉驀地紅了。「我確信她沒有這個意思,先生。」

畢曉普並不懷疑女僕先前說的正是路易絲•林頓的意思。他朝女僕微微一笑。「告訴孩子們我在這兒,我要跟他們說話。我會同林頓太太打交道的。」

「同我打交道,畢曉普?」路易絲•林頓還沒進屋,她那刺耳的嗓音已經傳了進來。「這听起來很像是一種威脅。」

同平時一樣,畢曉普首先注意到她表現出來的那種驚人的氣派。她是個矮小的女人,幾乎不到五英尺高,身子像蘆葦一樣細,使她具有一種縴弱的、幾乎如鳥一般的外表.但是,如果路易絲•林頓是鳥類,那便是一頭鷹,因為不僅她那雙淺藍色的眼楮里露出凶猛的、機靈的目光,而且她在與不幸進入她那個圈子的人們打交道時是極其無情的。

她穿著一套黑色的綢裙服,裙服的腕部現和領口飾有雅致的白花邊,給人的感覺是既優雅又迷人。看到她的人決不會想到她出生于路易絲帕維這個地方,是一個補鍋匠和田納西州一個山區姑娘的私生女。喬治•林頓在娶她時是個普通的店主。在她的力促下,他向沿俄勒岡小道往西去的移民和礦工供應所需物品,發了一筆小財,現在已擁有聖路易絲的相當人的一部份產業。

以金錢為後盾,路易絲擦掉了她早期階段貧困生活的所有痕跡。她變得比任何出身富家的人更時髦、更高雅。現在認識她的人,沒有一個會猜到她那艱難困苦的出身背景。畢曉普很清楚她的出身情況,這是她永遠也無法寬恕的一件事。

「你在威脅我嗎,畢曉普?」她走進房間時問道。雖然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喀嚓」一聲掐斷她的脖子,但她眼楮里沒有絲毫擔憂的神情,而是有著一種挑戰的目光,一種幾乎是肆無忌憚的目光。

「我來看看孩子們,」畢曉普說,沒有理會她的質問。

「我確信這不是個好主意。」

「要麼女僕去接他們,要麼我去;」他沒有提高嗓門,但他的語氣是非常堅定的。

「你別在這幢房子里發號施令。」

「那麼你來發號施令。不管怎樣,我要見到他們。」

「也許最好是我們差個人上去把他們接下來,」喬治•林頓跟在他妻子的後面走進房間。他身材中等,體形滾圓,似乎仍然以畢曉普一直不太理解的某種方式消失在她的陰影中。他抱歉地朝畢曉普笑了笑。「畢竟他是他們的父親。」

路易絲板著那張瘦臉說︰「既然那是我們女兒去世的原因,我認為這種提醒幾乎是不必要的。」

她說完這句話後,是一陣緊張的沉默。畢曉普心里明白,他們期待他說些為自己辯護的話來填補這一沉默。他一言不發,讓沉默延續下去,直到喬治感到自己不得不來打破這一沉默。

「是的,嗯,伊莎貝爾的死當然是個可怕的悲劇。但畢曉普仍是孩子們的父親,親愛的。」他清了清嗓子,不安地把目光從妻子那兒掃向畢曉普,然後又回到妻子身上。「我確信伊莎貝爾會希望每個人都忘掉前嫌。」

「伊莎貝爾是個白痴,」路易絲厲聲說。「如果她不是白痴,她本該嫁個配得上我們這種社會地位的人,而不是把自己扔給這個……這個槍手。我警告過她,這樣做不會有好結果,可她不听。看看落個什麼下場!」由于結果證明她是正確的,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苦滋滋的滿足,盡避這是以她唯一的孩子為代價的。

「現在,親愛的,你別再這樣煩惱。伊莎貝爾已經去世五年了。重提舊事是沒有意義的。瑪麗,去告訴孩子們,他們的父親來這兒看他們了。」

瑪麗望著路易絲。無疑她很清楚林頓家是誰說了算。路易絲猶豫了片刻,然後朝門那兒輕輕揮了揮手。「帶他們下來吧。」

女僕急忙走了出去,顯然為自己能暫時離開松了一口氣。她留下了一片沉寂,厚重得似乎可以觸模得到。畢曉晉背對壁爐站著。爐床里燃著一堆小火,可是這堆小火產生的熱量還不足以抵御路易絲那僵直的身子散發出來的寒氣。這個女人能讓魔鬼頭上的角凍結。她會有機會試一試的,畢曉普經常喜歡這樣想。

喬治又清了清嗓子,他的目光在房間里其他幾個人之間來回移動。他從甲克衫口袋里掏出一塊業麻布手帕,輕拭了一下前額。他把手帕放好,又清了清嗓子。誰也沒有說話。他兩只腳交替移動著,就像一個參加成人聚會的緊張不安的小孩。

畢曉普一度想說些什麼,來減緩這位老人的不安,但他又放棄了這一念頭。他有一次曾經說過,喬治是個好人,只是不幸娶了個比他強的女人。但這些年米,他對喬治一味順從其妻子的野心已經失去耐牲。當路易絲盛氣凌人地對待她遇到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個人時,喬治總是袖手旁觀、無所表示。這種特點不可能使一個男人獲得很大的尊重。

「我又結婚了,」畢曉普說,他是對他們倆說這句話的,可眼楮卻望著路易絲。「我和妻子一旦安頓下來,我就派人來接孩子們和我們一起住。」

路易絲•林頓一時震驚得張口發呆,只要看見她這副樣子,他覺得自己的婚姻所引起的種種煩惱幾乎都是值得的。

「又結婚了。嗯,這是個好消息,」喬治極其熱誠地說。「這不是個好消息嗎,親愛的?」從他的口氣中,很難判斷他是在請她認可他的評價,還是在求她同意他的評價。

路易絲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畢曉普身上。「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會允許你接走孩子們?」

「你憑什麼認為你能阻止我?」畢曉普冷冷地問。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孩子們到了,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瑪麗還沒等孩子們走進房間便溜走了。並非畢曉普責備了她。如果讓畢曉普作選擇,他會在路易絲所在的任何地方的周圍挖一條寬寬的路。但是他沒有這樣一種選擇權,至少還不完全擁有。孩子們就站在客廳的門道內望著他,臉上都露出疑惑的神情,只是程度不同。

雖然從他上次見到他們以來,才過了六個月,但他感到他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加文至少又長高一英寸。他十二歲,但已四肢發達,他那過份瘦長的身軀表明,他以後有可能長得和他父親一樣高。他有一頭黑發、一雙碧藍的眼楮、一個結實的下巴,簡直和畢曉普十二歲時一模一樣。而安琪利克則長著一頭淺金黃色的頭發和一雙溫柔的藍眼楮,很像她的母親。望著她,畢曉普可以想象,再過十五年,看到她就會像看到伊莎貝爾的幽靈一樣。

「你好。」安琪利克朝他羞怯地笑了笑,但又畏縮不前,只是在她哥哥背後稍稍移動了一下。她母親是在生她時死去的。從那時以來,快五年了,畢曉普很少見到她,所以他懷疑她是否真的知道他是誰。

加文就不是這樣了。他很清楚畢曉普是誰。從他臉上所帶的警惕的表情看,他並不是非常樂意見到他的父親。

「你好,」他說,朝畢曉普那個方向點點頭。

「你們的父親又結婚了,」路易絲說,沒給畢曉普向他們還禮的機會。「他說他安頓下來後準備派人來接你們。我還沒決定我是否應該讓你們去。你們怎麼看,孩子們?」

畢曉普氣得咬緊牙關。該死的女人!他本應該堅持單獨和孩子們相見。

「為什麼問我們?」加文以慍怒的口氣問。「我們怎麼想,你不在乎,你會做你想做的事,就像平時一樣。」

畢曉普對這個小男孩的勇氣感到一陣欽佩。就是成年人,敢冒險讓路易絲動怒的也寥寥無幾。

「我們當然在乎,」喬治急忙說。「難道我們不在乎,親愛的?」

「一點也不在乎,」她極其冷淡地說。「對于一個像你這樣不知感恩的男孩子的意見,我為什麼要在乎呢?」

加文移動身子,使自己更加直接地面對外祖母。」我為什麼應該感恩?你只是因為他不要我們才收養我們。」他猛地把頭朝畢曉普那里一扭,表明那個「他」是畢曉普。「你明白如果你個收養我們,別人會說你的壞話。」

听到兒子那尖酸刻薄的話,畢曉普不由得眉頭一皺。將孩子們留在這里是一個錯誤。他當時就明白這一點,但伊莎貝爾死後,他不知道如何安置他們。他沒有自己的家。他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很少超過數星期或幾個月。他無法照料一個嬰兒和一個七歲的男孩。因此,當路曉絲提出收養他們時,他違背自己的理智,同意了。

「去自己房間,」路易絲以冷冷的、平靜的口氣對男孩說「我以後跟你算帳。」

「且慢。」畢曉普自孩子們進房間以來首次開口說話。他朝前走了幾步,將一只手擱在加文的肩膀上,轉身面對著這位老婦人。「你想跟他算帳嗎?現在是誰在威脅人?」他輕聲追問。

「只要他在我的屋頂下,我就會在適當時候跟他算帳。我先前已經告訴過你一次,你別在這幢房子里發號施令。加文,去自己的房間。」

由于緊張,加文的肩膀在畢曉普的手下顯得很僵硬,但是他什麼話也不說。顯然,他並不指望從他父親那里得到任何幫助。畢曉普突然想起,他在加文那個年紀時,如果發現自己遇到無法應付的情況,他能夠求助于自己的父親。他低下頭,看見安琪利克躡手躡足地走向前來,悄悄地把手放在她哥哥的手心里,只見加文的手幾乎是抽搐似的緊握著她的手。

「去你們的房間,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他說,「叫瑪麗幫助你們。你們倆隨我一起走。」

加文猛地把頭朝兩邊扭了扭,然後抬頭盯著他的父親,雙眼楮由于震驚而睜得圓圓的。「你是說隨你一起走?」

「我是這個意思。」

這兩個孩子,莉拉以前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當她發現自己成了他們的繼母時會怎麼辦呢,願上帝幫助畢曉普。

莉拉把一頭長發盤在腦後。這種簡單的發式並不特別流行,但整潔、好看。無疑,有夫之婦的一個有利條件是可以自由地選擇舒適而不是發式,至少有時可以這樣。

她離開鏡子往後退了一步,仔細端詳自己在鏡中的映象,感到很滿意,這是不奇怪的。她穿的那套裙服是她特別喜愛的一套。這套用普魯士的平紋細布做的裙服裁剪得樸素而雅致,外面套上緊身馬甲後,上身很緊,使裙子後面出現雅致的褶襉,一直下垂到有著筆挺的褶痕的裙邊。裙服的顏色充份利用了她眼楮和頭發的特點,很適合她。雖然她死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她很想在畢曉普回來時顯得比平時漂亮。想想他在她月復中留下的胎兒,她的自尊心要求她這樣做。

她最後輕輕拍了一下腦後的發髻,轉身離開鏡子。她感到丈夫對她的仁愛之心超出了她的預料。他不僅請人送來了他堅持要她吃的茶和薄脆餅乾,還讓人準備了洗澡水,送到她這里。茶和薄脆餅乾緩解了她的胃部不適,當然,她決不會把這一點告訴畢曉普。但是,正是洗澡使她感到自己也許可以活著看到另一天。她現在甚至感到有點兒餓,想想她幾小時前的那些感覺,這簡直是個奇跡。在旅館餐廳里吃午餐听起來似乎是個令人愉快的主意。洗澡、穿上裙服、適當地盤起頭發之後,她能夠泰然地面對與新丈夫共進午餐這個主意了。

仿佛是在回答她的想法,莉拉听到了鑰匙開鎖的聲音。她把頭轉向發出聲音的地力,意識到自己正滿懷期望。畢曉普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我正開始以為你也許把我忘了,」她輕輕說。她決心設法使他們的關系建立在比迄今為止更令人愉快的基礎上。

畢曉普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站在敞開的門口,臉上有一種很古怪的表情。「我有點事要告訴你。」

莉拉聳起兩條眉毛。「出什麼事啦?」

「沒有。」但他的口氣听起來並不十分肯定。

她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詢問他,他已側過身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兩個孩子走進房間。一個是男孩子,大約十二歲,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和一雙碧藍的眼楮;另一個是女孩,四、五歲左右,非常漂亮,頭發的顏色是新鑄的金幣的顏色,一雙眼楮也是藍藍的,但帶有一種更溫柔、更听話的神情。孩子們站在畢曉普的旁邊,望著她。男孩臉上一副警惕的表情,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女孩臉上露出只有像她這樣小的女孩才有的那種好奇的表情。莉拉回望著他們,心中納悶︰他們是誰,為什麼和畢曉普在一起。男孩看上去很眼熟,不過她確信自己以前從未見過他。

她的目光從他們那兒轉向畢曉普。他張開嘴──是要作解釋嗎?但是,他還沒能說什麼,這個小女孩已經在用力拉他上衣的下擺。

「爸爸,那位夫人是誰?」

爸爸?

當莉拉還是個小泵娘時,一次從馬上摔下來,一頭撞在地上,由于撞得太猛,一下子透不過氣來。她此刻就有這種類似的感覺。

「這位是莉拉,」畢曉普對小女孩說,目光仍然停留在莉拉臉上。「莉拉,這兩個是我的孩子。加文和安琪利克。」

「你的孩子?」莉拉茫然地重復道。他有孩子啦?她仍在努力理解這一問題,畢曉普已經隨口說出了第二個消息。

「他們將跟我們一道走。」

「跟我們一道走?去巴黎?」她一定誤解了他的意思,莉拉心想。他不可能說這兩個是他的孩子。尤其是,他不可能說這兩個孩子將跟他們一道旅行,這意味著──我的天,這不是意味著這兩個孩子將跟他們一起生活?

「我已為孩子們安排了另外一個房間,」畢曉普說;她原希望自己誤解了他的意思,可他的話使她的希望徹底破滅了。「我們將乘明天的火車離開。」

「噢。」莉拉竭力調整自己的思緒。她望著孩子們。他們看上去和她一樣困惑,莉拉的心思轉到孩子們身上。不管發生什麼,跟他們無關。她很清楚該責備的是誰,她以後會跟他算帳的。她臉上露出笑容,希望這笑容看上去不像感覺中的那樣虛假,她走上前去。

「啊,加文,還有……還有安琪利克,我見到你們非常高興。我叫莉拉,你們……父親的新妻子。」她不大會使用「繼母」這個詞。現在還不大會。她向加文伸出手去,加文微微地但可察覺地猶豫一下,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見到你很高興,」他用一種完全缺乏誠意的口氣含糊地說,使莉拉的笑容顯得真誠起來。顯然,他懂得禮數,只是由于太年幼,缺乏表達虛情假意所需的奸猾。他的父親不像兒子那樣誠實,真是太糟了。她生氣地瞥了畢曉普一眼,把注意力轉到那個小女孩身上。

「你叫安琪利克,這是個很漂亮的名字。」

「安琪兒,」小女孩說。她正握著哥哥的手,眼楮里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天使?」莉拉問道。

「她是說她的名字叫安琪兒,」加文解釋道,「她不會說安琪利克這個名字,所以別人都叫她安琪兒。」

「我以前從沒見過一位夫人有像你這樣的頭發,」安琪兒說,好奇心壓倒了她的羞怯。

「像我這樣的?」莉拉舉手模模頭發。

「這頭發看上去像在著火。」

「是嗎?」莉拉笑了,心想現在正在燃燒的是她的肝火而不是頭發。「嗯,我以前從沒見到過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天使,所以我們倆都是第一次見到,不是嗎?」

「找不是一個天使,」小女孩咯咯地笑著說,「那只是我的名字。」

「我誤會了。不過你看上去非常像一個天使,我怎麼會知道呢?」

安琪兒又咯咯直笑,把臉埋藏在哥哥的腰部。當莉拉直起身子時,她瞥見加文的眼神。雖然不能說他的表情是友好的,但他似乎少了一點警惕。很容易看出他和妹妹很親密。她要是想把他爭取餅來,顯然首先得把他妹妹爭取餅來。老天保佑,看來她似乎需要把他們倆都爭取餅來。

「你怎麼能這樣?」莉拉將身體探過餐桌,怒視著畢曉普。「你怎麼能領著那兩個孩子到這里來,宣布他們將跟我們一道走?」

「我沒有別的選擇。」畢曉普舉起杯子,希望里面裝的是比咖啡更夠刺激的東西。

他們坐在旅館餐廳里,面前的餐桌上放著幾乎沒有動過的飯菜。他建議他們按預定的計劃進午餐,雖然這一計劃原先並不包括加文和安琪利克,他們四個人幾乎是默不作聲地用餐。

莉拉努力引孩子們開口,可是收效甚微。安琪兒願意表示友好,但加文不愛說話,幾乎到了郁郁寡歡的程度。他只有在別人直接對他說話時才開口,即便開口,他的答話也是簡短的。不過,他比他父親說得多些。

當孩子們吃完飯時,畢曉普給了加文一個兩角五分硬幣,叫他帶妹妹到街對面的商場去,為自己和妹妹買一些糖果。從加文的表情看,無疑,他知道父親這樣做的用意──是為了將他和妹妹打發出去,好讓大人們談話。但是,他還是牽著安琪兒的手,照父親的吩咐去做了。

棒著餐桌,畢曉普也能感覺到莉拉一觸即發的怒火在他們的目光偶爾相遇時,她眼神里流露出以後要懲罰他的意思,但是,她既沒有說出任何使孩子們感到自己不受歡迎的話,也沒有做出那樣的事。

「你對孩子們這樣友好,我很感激,」他對她說。

「你說我該怎麼辦?難道告訴他們實情,說在你帶他們進門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我原來並不準備這樣處理問題。」他示意侍者再倒一杯咖啡。「我打算過些時候,等你生下孩子後,再派人去接他們。我想這樣會使你感到方便一些。可是他們如今再也無法呆在原來的地方。」

「你這樣體貼我,真叫我感激不盡,」她用一種甜甜的、毫無誠意的口吻說。「他們原來住在哪兒?我對孩子沒什麼經驗,但我相信通常不會把他們當舊衣箱儲藏起來。一定有人在照料他們。」

畢曉普听了她的挖苦話,把牙關咬得緊緊的,但他無法否認她這樣生氣是有充份理由的。「他們一直和他們的祖父母住在一起」

正當此時,侍者走上前來,再給畢曉普倒滿一杯咖啡,莉拉等他離開後才又開口說話。「是你的父母還是他們母親的父母?他們的母親在哪兒?我真的希望你別再讓我大吃一驚,告訴我說你已經有了一個妻子。無疑,道格拉斯本該提到這一點,即使他忘了那兩個孩子。」

「道格拉斯不知道關于那兩個孩子和他們母親的任何情況。伊莎貝爾是在生安琪利克時死的,」他扼要地說。「自她去世後,那兩個孩子一直和她的父母呆在一起。但是,這不再是一種……合適的安排。」

莉拉兩眼直瞪瞪地望著他,一時找不到話說。關于禮貌利舉止,她母親給她上過許多課,但沒有一課談到過,要是面對這樣一種情況,如何答復才算適當。她是否應該對他前妻的死表示痛惜,盡避不到一小時前,她還根本不知道他有過這樣一位妻子?她是否應該文質彬彬地微笑,告訴他,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的繼母,她很高興,盡避這個男孩對目前這種狀況顯然同她一樣不滿意。

這並不是說她的話很重要。顯然,沒有什麼能改變他的主意。孩子們將跟他們一道走,就這麼回事。她只須在嫁給一個她不了解的男人、懷上一個她沒準備要的孩子之後,將孩子們跟他們一道走視為平常事。使莉拉驚愕的是,她發覺自己突然熱淚盈眶,眼楮火辣辣的,平時,她不是個愛哭的女人。但近來,她發現自己會無緣無故地覺得要哭。無疑,不會一點緣故也沒有。她完全憑著意志力強忍著眼淚。

「似乎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是嗎?」她不緊不慢地說。

「什麼?」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回來,」她仿佛他沒說話似的繼續說。「說到底,如果你不在,沒有人會知道我們之間發生的事。」

「我回來是因為你懷著我的孩子,我不想讓另一個男人來撫養他。」

「為什麼?你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不也是讓別的什麼人在撫養?」她從他眼楮中察覺到自己的話對他的打擊,感到很高興。

餐廳里坐滿了其他就餐的人。他們的說話聲和銀餐具踫到瓷餐具的叮當聲輕輕撞擊畢曉普和莉拉之間突然的沉寂。

「那是個錯誤,」畢曉普說,他的聲音低沉、刺耳。

「錯誤?」莉拉睜大眼楮,向他投以虛假的一笑。「現在你可以利用我來糾正那個錯誤。那不也很好嗎?」

不給他回答的機會,她把椅子向後一推,站了起來。她打算傲然走出餐廳,讓畢曉普獨自坐在那里,這不是一個有教養的舉動,但能給她帶來很大的快感。可是,她一步還沒邁出,他已經抓住她的手腕。

「坐下,」畢曉普輕輕地說,但口氣非常堅定。

莉拉翹起下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樣子。「我寧可離開。」

「坐下。」這兩個字是分開說出的,說得清清楚楚。他那雙眼楮純藍色的,像冰一樣寒冷。

莉拉暗暗盤算作何選擇。她覺察到其他就餐的人正向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雖然他們沒有高聲叫喊,但他們之間進行的個是一場普通的談話,這是顯而易見的。她仍能從畢曉普那兒掙月兌開來,走出去。無疑,他不會竭力阻攔她,冒著當眾吵鬧的危險。仿佛為了回答她的這種想法似的,畢曉普狡猾地抓緊她的手腕。

「坐下,莉拉、」他幾乎是溫柔地說。「現在。」

她坐下了。

他真該讓她走,畢曉普放開她的手腕,靠坐在椅子上時,心里這麼暗思。他一直覺得有必要給她解釋一下,要不是無法擺月兌這種感覺,他本會放她走的。顯然,莉拉同意了。

「我並不想帶孩子們一起走,」他說。

「那麼,你也許不該替他們買火車票,」莉拉以溫和的諷刺口吻提醒道。

畢曉普氣得咬牙切齒,他捺住性子,不使脾氣發作。他有生以來還從來不知道有誰能如此輕而易舉地使他這麼生氣。

「我今天去看孩子們,想告訴他們我過幾個月派人去接他們。」

「你打算什麼時候把他們的事告訴我?到他們登門時?」

「我本來在他們登門以前就會告訴你的。」

「就像你今天上午帶他們來餐廳以前那樣告訴我?」莉拉根本不信,氣惱得幾乎失去貴婦人的風度,鼻子里哼出聲來。

「我今天早上沒有機會告訴你。」畢曉普用手指捋著自己的頭發。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一種勉強說理的口氣說︰「我知道這樣做令你震驚,但我不能將他們留在那里。」

「為什麼不能?」

為什麼不能?畢曉普瞠眼望著她。這問題問得很有道理,但不容易回答。他該如何解釋當他听見加文說他的父親不要他們、看見加文那厭煩的眼神時,他心中所產生的感覺。

「他們過得很不愉快,」他簡單地說。

莉拉愣愣地望著他。她現在該說什麼呢?說不管怎樣他應該將孩子們留在外公和外婆那里?說只要她不用跟他們打交道,她不在乎他們過得是否愉快?她突然感到很疲憊,嘆了口氣,說︰「我希望他們一路上不惹人討厭。」

她以為孩子們會使艱苦的長途旅行變得更加困難,但結果並非如此。他們以她想象不到的優美風度忍受著被困和無聊的滋味。想想他們的生活被顛倒成這個樣子,如果他們抱怨或者煩躁,莉拉是一點也不會吃驚的。天曉得,她自己面對生活中的突然變化,也感到特別愛發脾氣。但是,加文和安琪兒身上卻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惦念外公和外婆,惦念他們生活過的那個家;這證實了畢曉普的說法︰他們在那里過得很不愉快。

雖然當繼母的想法使她悚然,但事實證明,至少剛開始時,幾乎並不像她預計的那樣困難。孩于們有驚人的獨立精神。特別是加文,顯得少年老成。他似乎並不期望為自己或妹妹從周圍的大人們那里得到什麼幫助。從安琪兒向他尋求友誼的那副樣子看,似乎她同他一樣缺乏這種期望。

但是,加文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種陰郁的怨恨,這是他的小妹妹所沒有的。安琪兒看來符合她的名字。莉拉從來沒遇到過性情比她更加開朗的孩子。當他們首次登上火車時,安琪兒坐進座位,把臉貼在車窗上,觀看車站的一片忙亂景象。雖然加文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莉拉察覺到他對外面的一切並不是一點也不感興趣。

在離開聖路易斯之後的一段時間里,孩子們滿足于觀賞沿途的鄉村風光。莉拉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孩子們身上,一半放在攤在自己腿上的那本書上。那本書是蘇珊給她的,是一本小說,詳細描述了一個青年女子的極不可能的冒險經歷;這個女子在莉拉看來,似乎頭發長、見識短。這並不是說她有權利在這方面加以指責,她不出聲地輕嘆了口氣,暗自承認道。無疑,在近幾個月里,她自己的判斷力也不是無可指摘的。

她飛快地偷看了畢曉普一眼。他正望著窗外正穿越的田野。見他把注意力放在別處,莉拉乘機仔細端詳他。他確實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男子。他那頭濃密的黑發梳得整整齊齊,留得很長,可以踫到他那樸素的黑上衣的領子。他五官端正,按任何標準看,都應該說是相貌出眾的。兩撇濃密的黑胡子使他具有一種令人生畏的神氣,不可否認,這種神氣是頗為動人的,而他那雙銳利的、碧藍的眼楮則使這種神氣顯得更為突出。

她當然不是唯一一個發現他有吸引力的女子。當他們穿過車站時,不止一個女性的目光投向他。他正和她挨著肩走,她個能否認自己感到某種滿足,甚至還有一點佔有感。

「不舒服啦?」畢曉普的詢問使莉拉嚇了一跳,意識到他發覺自己正直勾勾地看著他。她感到臉上泛起一陣陣紅暈,不由詛咒自己那白皙的皮膚。她一定看上去像個虧心的女學生,在出神地呆視一位英俊的輔導教師時被人發覺了。

她抬起下巴,急忙找一些聰明點的話來說。「我只是在想,加文看起來很像你。」

加文迅速轉過頭來,眼楮里流露出吃驚的神情。他的目光從她那兒掃向他的父親。莉拉覺得自己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有點喜滋滋的,只是這種表情快就消失了,所以她還不太肯定。他的眼楮變冷了,他突然顯得老成、冷酷,像他這般年紀的男孩似乎是不可能這樣的。

「外婆總是說血統會發生影響,尤其是劣質血統,」他說,那平靜的口氣里帶有一種怨恨的調子,使莉拉驚愕得屏住了呼吸。

當畢曉普的目光與他兒子的目光相遇時,他的臉像一副冷漠的面具。只有他下頜處鼓動的肌肉似乎在表示他明白加文的意思。他們站得非常近,互相對視著,像在進行一場超越年齡和關系、無聲的、頗有男于氣概的角斗。在那一片刻間,他們之間的相似之處非常驚人。從他們頭發的顏色到結實有力的下巴,再到那冰藍的眼楮,看上去就像同一個人在成年和少年時用達蓋爾銀版法拍的照片。正是安琪兒打斷了這場緊張的交鋒。

「我覺得加文和爸爸都很漂亮,」她說,沖他們嫣然一笑。

「漂亮?」畢曉普重復道,看上去並不太高興。

「男孩不可能漂亮,」加文果斷地告訴他的小妹妹;莉拉見他滿臉飛紅,突然看起來很像一個十二歲男孩,不由感到好笑。

「你就是漂亮嘛,」安琪兒態度堅決地重申道,在那雙溫柔的藍眼楮和淺金色的卷發下面露出些許執拗的神情。「爸爸也一樣。」

加文和畢曉普交換了一下眼色。這一次,雙方都沒有露出挑戰的目光,只有共同的氣餒。

「當她以那種腔調說話時,和她爭辯是沒有意義的,」加文說,那口氣听起來似乎很氣憤。「這只會使她多說兒遍。」

莉拉笑了。不管父親和兒子之間有什麼樣的沖突,至少他們在某一方面已達成共識。

後來,莉拉對這次旅行的記憶已很模糊,只記得這是一次枯燥乏味的長途旅行。一路上,她曾好幾次試圖讓畢曉普和她交談,但是,盡避他彬彬有禮,卻並不特別愛說話。她費了很大勁才從他嘴里了解到他在巴黎當治安官而不是干別的什麼。得知他從事執法工作,莉拉的情感變得很復雜。一方面,這無疑是一種令人尊敬的職業。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一種有點難以預料的職業。從事這種職業,是不是會遇到許多難以避免的危險?

一想到這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依賴性。不僅她依賴他,孩子們也一樣。要是畢曉普出了什麼事,她總是能求助于道格拉斯。盡避她離開時他們相互之間的態度有點冷淡,但她很清楚,如果她需要他,他會馬上來到她身邊。但是加文和安琪兒怎麼辦呢?

認識到自己現在要對這兩個孩子負責,莉拉感到跳動的心沉了下來。作為他們的繼母,她理應保證他們得到很好的照料;要是畢曉普出了什麼事,她理應獨自撫養他們。這一想法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孩子們佔據了她和畢曉普對面的幾個座位。車窗外,一片黑暗。車廂內,已點亮了幾盞提燈,微弱的燈光照在旅客們身上。安琪兒舒展著身子躺在兩張座位上,她的頭擱在哥哥的腿上,一條胳膊緊摟著一個破舊的布女圭女圭。她看上去很像個小天使,那張甜甜的圓臉因睡得很熟而發紅,她的睫毛在她雙頰投下了兩道月牙形的陰影。加文也睡著了,一條胳膊擱在腿上,另一條胳膊甩在妹妹身上。在睡夢中,他臉上常見的那種警惕的表情不見了,使他看上去年紀很小,很嬌弱。

莉拉竭力想像她獨自撫養這兩個孩了的情景,可是她想象到一半就想象不下去了。要撫養的不會只是加文和安琪兒,她心里暗想,記起了她身上懷的孩子。幾個月後,她就會有一個新的嬰兒要照料,這嬰兒比安琪兒更幼小,更離不開大人。

她用手指輕撫依然平坦的肚子,試圖想象月復中的孩子。這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會長紅頭發還是黑頭發?眼楮會跟她一樣是綠的還是跟畢曉普一樣是藍的?前些日子,莉拉老在琢磨這孩子在她生活中引起的混亂,而很少想到孩子本身。說來也奇怪,這孩子對她來說似乎並不十分真實。她過份擔心其他的事情了,竟沒想到這孩子是一道更大的難題。但是,望著酣睡的孩子們,她突然意識到月復中的那條小生命是從她自己和畢曉普那里分離出來的。莉拉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扭過頭來,正遇上畢曉普的目光。

他瞧著她已有好幾分鐘了,借助微弱的燈光,觀察她臉上閃過的表情,很想知道她在想什麼。當她將手放在肚子上時,他意識到她在想她身懷的孩子──他的孩子。想到這一點,他內心頓時充滿了令他焦躁不安的渴望。他很想見到他孩子使她身體產生的變化。如果他將手放在她的月復部,會不會感覺到她的月復部呈新的弧線形?她的現在是否更豐滿?更敏感?

當莉拉抬起頭,瞧見他在注視她時,這些念頭正在他腦海里閃過。他目光中那種原始的渴望使她大吃一驚。因為他似乎並不急于完婚,所以她以為他三個月前想佔有她的那種已不復存在。可是,從他現在望著她的那副神情看,她實在是大錯特錯了。他眼楮中的那種強烈的渴望幾乎是駭人的。而更駭人的是,她自己有著同樣的渴望,並對他的渴望起了反響。她只要望著他,就會回想起當時的感覺,仿佛躺在他的懷里,感覺到他在親吻她,撫模她,和她。

莉拉猛地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意識到自己的呼吸太快了。有這種感覺是不合適的。對自己不愛的男人感覺到這種,也是不合適的。不管結婚了沒有,至少他們之間沒有感情,她所感覺到的只能稱之為。不正是這種使她陷于目前這種處境嗎?

畢曉普覺得從莉拉的眼楮中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渴望所引起的反響,不過,她的表情已變得僵硬,她把眼楮轉向了別處。他讓自己的目光逗留在她那光潔的臉蛋和突出的下巴上。她的頭發看來好像一個發光體,仿佛靠自己內部的火源在閃閃發光。他很想伸出手去,用力拉開別住頭發的發夾,把手插入柔火般的頭發中取暖。

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他幾乎肯定會縮回一只血淋淋的殘手,他不無黑色幽默感地暗思。她已清楚地表露出,她並不急于成為他名符其實的妻子。昨天夜里,她和安琪兒同睡一房,讓他和加文住在一起。

但是,一旦他們到達巴黎,她就會發現,要利用孩子們來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不是那麼容易的。她遲早會成為他真正意義上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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