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夏日煙雲 第七章

「他」雙手握緊方向盤,望著漆黑的夜,車子往前開去。片片斷斷的記憶彷佛在眼

前晃過,又彷佛什麼也看不清,但「他」卻覺得痛苦和憤怒燃燒全身,怎麼也揮不去。

百年前的時光、情景突然間似乎比蜿蜒的路旁高大的橡樹更顯真實。左方是第一浸

信會教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牢盯著教堂。接著車子猛的一旋,教堂已看不見,

但那幢建築彷佛在「他」腦中魔幻旋動。「他」突然又回復到冷眼「觀看者」的身分。

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仿佛在眼前急速展開,「他」所「看到」的令他既痛苦又狂亂。

它又再次發生了,但不是百年多以前那次。他知道過去的事又在此時此地重演。

觀看者急速、靜悄悄的駛過黑夜,「他」不是要報復,「他」要聲討正義。但「他」

的目的地卻一片漆黑,沒人在家。

今晚不會有血流出。「他」更加氣惱了。「他」轉動引擎,朝鎮上開去。「他」知

道改天晚上還會再來。不會很久的。

來尋「他」的獵物。

接下來兩天,芮秋忙著安頓妹妹和三個外甥女,很輕易便避開不去想強尼的事。三

個外甥女分別是七歲、五歲和三歲。最大的莎莎一頭黑發,很像貝琪小時候;羅蘭和凱

蒂則比較像麥可,高高的,一頭柔絲。三個女孩都很興奮來看阿姨和外公外婆。就算她

們知道來這兒的原因,連最大的莎莎也沒有露出一點痕跡。

芮秋、貝琪和母親接連兩天都去俱樂部吃午餐,吃完芮秋便開車回學校,準備下學

年開學的事宜。

開學第一天依舊都是一片興奮嘈雜。這些年來,她仍覺得對教書有無比的狂熱,只

要她能把學生的心引領到書本上去,她就等于為他們打開了全世界。

她對每個學生都很了解,事實上她熟知每一個學生的兄姊、父母、親戚,知道哪個

是來混、來惹麻煩,哪個是來交際應酬,哪個是真正來學習的。對後者,她總是疼愛有

加。

第一天的課程結束,芮秋幾乎累垮,她在位子上坐下來,看著學生叫著沖出教室。

就在學生的七嘴八舌中,芮秋也拿起她的書本、東西,跟著幾個女學生走出去。

「老師,我們這學期的報告可不可以不要寫詩人,寫麥可杰克遜好嗎?」

「可能不行。」芮秋笑道。

「一定會挑個無聊的人。」費梅莉說著,她們師生一行行過載滿學生的三輛校車,

其中一輛已經開動,另兩輛也隨後發動了。

「你們不坐校車?」芮秋問。

「艾麗暑假有了車,今天她要載我們。」麗塔回答道。

「真好。」芮秋這才了解為什麼她們會一路陪她走到停車場。校前方有兩個停車場,

一大一小,大的是學生的,小的是教師停車場。

「是啊,我希望——」麗塔突然睜大眼,目瞪口呆。「那是誰?」

「在哪兒?」另兩個女學生問道,芮秋隨著她們的目光看過去,一看幾乎站不穩,

差點想轉頭拔腿跑開。

在教師停車場旁「不準停車」的黃線上,停著一輛火紅綴銀白的摩托車。靠在車旁,

一條緊身牛仔褲、一件皮夾克,顯得很高很結實的正是強尼。他雙手交胸,頭發往後綁

了起來。他一笑不笑的盯著芮秋。

芮秋神智稍復,她知道女孩們的眼光驚異的從強尼移到她身上,她緊閉著嘴,要自

己一步一步繼續走。那一晚的回憶突如其來涌現腦海嘲笑地,她實在無法再面對他。

「好帥!」艾麗喘了口氣。

麗塔以手肘撞了撞她。「你不曉得那是誰啊?那是賀強尼。」麗塔低聲說道。

「我的老天!」艾麗驚呼道。

梅莉看起來很害怕。「他來這兒做什麼?」

芮秋走在她們後面,真希望梅莉的問題可以永遠毋須解答。但她運氣不好,他站直

身,顯然已經看到他的獵物了。女孩們偷偷看著他,從距離他二十多呎的人行道上繞過

他。芮秋僵僵地對他一笑,也想跟著學生走過,但他卻伸出手指著她。

「嗨,葛老師。」他聲音很好听地跟她打招呼。芮秋知道學生們一定瞪大眼在看她,

除非她想當場難堪,否則她無處可逃。

他朝她走過來。

「嗨,強尼,」她盡可能沉著地說道。陽光下的他藍色的眸子晶亮,一身古銅色的

皮膚,真的帥得可以迷倒任何一個少女。幸好她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了。但她的

膝蓋卻不听使喚的輕顫。「你不是該上班嗎?」

「我今天下午休假,姓史的巴不得我不要出現在他面前。」他緊緊盯著她漠然的臉

色,她差點給他看得垂下目光。真不可思議,她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十七、八歲,像艾

麗她們那樣年輕愚蠢。她們三人頭挨著頭,蹭在一輛黃色車子前交頭接耳。那大概是艾

麗的新車吧!老師和鎮上最惡名昭彰的壞男孩在一起,夠她們大說特說了。此刻,彷佛

更成熟、更能控制場面的反倒是強尼。芮秋緊張的發現到,跟他上床已經使他們兩人的

關系都全然改變了。

「你最近不接電話?」他的口氣輕松,但眼神並不。

「什麼?」她不解的皺眉看著他。

「醒來發現你已走掉後,我起碼打了六次電話。甚至到晚上十點你都不在,這使我

幾乎不能相信。」

「我不知道你打過電話。」這是實話。

「我很高興听到這句話。」他的臉柔和了些許。「我想你母親不喜歡我。」

「你跟我母親談過?」

「算不上談。我們通常只是像這樣,我說︰我是賀強尼,請問芮秋在嗎?然後她說︰

她不在,便掛上電話。我以為是你要她這麼說的。」

「不是。」

「那麼你不是刻意在躲我?」

她望著那灼灼的眸子,躊躇著,然後嘆了口氣。「也許有一點吧!」

「我也這麼想。」他再次點頭,雙手抱胸,深思似的俯看著她。「問題是,為什麼?

是因為我昨晚表現得像個蠢蛋,或者是因為我們?」

他講得很直接,探尋的目光似乎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她的臉紅了。但她覺察出他

雖一副漠然的樣子,但內心其實為昨晚枕在她膝上失聲哭泣而羞窘不已。而她受不了他

為此事而羞窘氣惱。

「你並沒有表現得像個傻蛋。」她堅定地說。

「啊。」他緩緩一笑,笑得那麼動人,芮秋的心異樣滿漲著。接著在她還不了解怎

麼回事之前,他已伸手拿過她手中的書和講義。

「你要做什麼?」他把她的東西綁在摩托車後的架子上。

「上車。」他綁好書,將一項銀白的安全帽遞給她。

「什麼?不!」她雖不知不覺地接過安全帽,但卻彷佛他瘋了般,看著帽子,再看

著他,又看向摩托車。

「上車,芮秋,要不就在你學生的注目禮下繼續我們這段很有趣的談話。」

「我絕不跟你騎這東西呼嘯過大街!」

「這是摩托車,不是東西。你有沒有坐過摩托車?」

「當然沒有!」

他對她搖搖頭,伸手拿起排在車把上他的安全帽。「可憐的壓抑的老師。好,就把

它當作是一項機會教育,上車吧!」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天,我穿著裙子呀!」

「我注意到了,而且這套衣服很漂亮,不過我想你可以把裙子改短一些,你的腿會

迷死人的。」

「強尼——」

「葛老師,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們去求救?」艾麗叫道。那三個女孩擠在車旁,擔

憂地看著芮秋和強尼。

「我沒事,你們先走吧。賀先生是我以前的學生。」但強尼已對那三個女孩頑皮的

一笑。「她們以為我要綁走你了。」

「你不是嗎?」

強尼像是有點吃驚,隨即緩緩笑道︰「大概是吧!可不可以請你上來,芮秋?想想

看如果你能毫發未損的再出現,對我的形象多麼有幫助。」

「我不坐你的摩托車去哪里。就算我要,或甚至我不是穿裙子,我也不可能在此時

此地、當著學生的面,坐上你的車場長而去。董事會不會善罷甘休,更不用說詹姆先生

了。」

「他還在當校長嗎?」

「是的。」

「可以想見。只有好人才會早死。芮秋……」

她嘆了一聲。「好吧!我承認我們得談談,但我不坐你的摩托車,我自己開我的車,

否則我不去。」

強尼俯看著她,聳聳肩,摘下安全帽。「車輪就是車輪,有什麼差別?」

芮秋不覺莞爾。「虧你還是我教過悟性滿高的學生,文法還那麼糟,車輪要加復數

動詞。」

「文法從來不是我拿手的,我拿手的是在別的事情上。」

芮秋不覺頰上一片緋紅。幸好他早已轉頭取下原本系在摩托車後的書冊,沒注意到

她的局促不安。

「你還寫詩嗎?」他手解著系條開口問道。

芮秋怔住呆看著他的背,她真的忘了那麼多年前她曾對他吐露這麼多的內心世界。

「我很驚訝你竟然還記得。」她緩緩開口。

他手抱著她的書,回頭看著地。「有什麼好驚訝的,你的每件事我都牢牢記得,老

師。」

他們的目光交凝了片刻,芮秋感覺前所未有的倉皇,轉身往她的車子走去。

她很清楚地感覺到他抱著她的書走到後頭,也同樣清楚那三個女學生還睜著大眼,

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幸好教職員停車場和學生停車場都幾乎沒什麼車,她不必對某

些其它好奇的同事介紹強尼。

芮秋深呼吸幾口,恢復平衡,發動車子。強尼月兌下皮夾克,連同她的書往後座一扔,

便坐進車來。她本想補妝上點口紅,但繼而一想,擦點粉、上口紅也不會使她更年輕、

更美,也就算了。她的衣著打扮端莊高雅,一看就知道是高中英文教師的樣子。強尼坐

在地旁邊,就像他的摩托車放在她的進口轎車旁一樣的不搭調。

車開過那三個女學生時,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對目瞪口呆的她們揮手。

「你不應該到學校來的。」芮秋將車駛上馬路,她知道明天有關她的流言就要滿天

飛了。

強尼聳聳肩道︰「如果穆罕默德不去就山……」他故作輕松的口吻卻掩飾不住他下

一句話的嚴肅態度。「你以我為恥嗎,芮秋?」

芮秋抬眼看著他,他的聲音告訴她,她的回答對他很重要。陽光中他的半側影更顯

英俊得奪人心神,是泰勒鎮任何男子也比不上的。她不覺神思恍惚。

「停!」強尼突如其來的大喊一聲,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前方的路面,手也抬起

來撐著儀表板。這一叫打斷芮秋的思緒,她猛踩煞車,若非他們都系了安全帶,恐怕身

體都要飛出去了。

「怎麼了?」她不滿地問。往外一看原來他們正停在離校門不遠的7—11超商前

的馬路交叉口,四面八方的車呼嘯而過。她根本忘了要注意來車。這是個先到先開、後

到暫停的十字路口。

「你還沒撞死自己真是奇跡,」強尼咬牙道。「坐過來,現在由我來開。」

「這是我的車,而且——」

「移過來。」他已經下車,繞過車頭走過來。芮秋瞪著他,再看看四面八方車中的

駕駛,咬著唇,解開安全帶,跨越到右座去。如果她堅持不讓坐,強尼站在車外跟她爭,

那麼某個好事者一定會去報警的。

「要不要喝什麼?」強尼坐進後,朝7—11一點頭,問。他們耽擱太久沒有轉彎,

後面的車已經在按喇叭了。

「不,謝了。」芮秋決心要讓他看出她的不快。

「我倒想喝點東西。」輪到他們轉彎了,強尼將車子猛彎進7—11的停車場。他

的車速讓芮秋嚇得緊抓住右邊車窗的把手。

「說到我的開車——」她忿忿的開口,但他已經下車,她只有望著他走入店中消失

的背影。

不一會兒,隔著窗玻璃她看見他走到櫃格要付帳。她看著他和櫃抬結帳的男服務員

寒暄,望著他高大健壯的體格和緊身的牛仔褲,她不覺贊嘆,心中的惱怒也暫消了。接

著他的姿勢像整個人繃緊了。不管他和服務員在說什麼,恐怕都不是什麼好話。

他往櫃抬扔了什麼東西後,便拿起他的東西,往車子走來。芮秋無聲地接過他從車

窗遞進來的幾瓶可樂和兩包巧克力,什麼也沒說,直到車子再發動,往後急轉,接著車

輪吱的一聲,揚長而去,芮秋暗暗一驚。

「怎麼了?」等他們平穩上路後她才問。

「你怎麼會這樣問?」他咬著牙,寒著臉瞥了她一眼。

「女性的直覺吧!」

他又再看她一眼,這次比較不那麼惡狠狠的了。

「那驢蛋不收我的錢。」

「噢。」她突然想到那個收銀員是謝杰夫。如果她有真的看他,或者她的注意力沒

有全集中在強尼身上,她一定會馬上認出謝杰夫。也並不是說如果她早知道就會預先告

訴他。強尼一向心性孤傲,鎮民對他的態度他雖不動聲色的接受,但她已開始害怕他就

要到達忍耐的極限了。她怕再不久他就要爆發,而她只希望他爆發時,她能在場稍微控

制一下。

「我並沒有殺瑪麗,」強尼盯著前方的路,粗聲說道。「我跟那個看店的驢蛋一樣

無辜,你知道嗎?我是否無辜對任何人都不重要。你知道我在獄中取得了大學學位嗎?

嗯,是比較文學。我在埋頭做生意也做的滿成功的。記得我以前抽煙的嗎?嗯,我後來

戒了,因為煙在獄中就等于貨幣。我囤積發放的所有香煙拿去賣,賣了再去買;再賣。

很快牢里每個人都叫我香煙先生,我也做的滿好的。我賺錢存錢,這樣我出來時才不會

一無憑借。他們如何對我,我都活過來了。但這根本就不該、也不會發生的,只除了大

家全都不多看一眼;只因為我姓賀,我就是壞蛋,因此我會殺人。因為我是承認最後和

瑪麗在一起的人,所以她一定是我殺的。只是我真的沒有。」

車子駛入一條蜿蜒的小路,不一會兒車已停在一潭金光粼粼的小湖邊。湖水蕩漾,

波上彩羽斑斕的鴨子從容地游動,頂上青碧的綠蔭遮天,真是一處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地

方。

強尼仍直視前方,手還緊握著方向盤。芮秋無言地坐在他旁邊,眼中滿是疼惜,但

他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我進去時才十九歲,還是個孩子,一個狂妄卻又嚇壞了的男孩。我嚇到第一次走

上牢房的甬道,听到鐵柵匡匡的聲音都要吐出來。那時兩邊牢房的犯人大聲叫著我,吹

口哨、手舞足蹈,就像我是一塊新鮮的肉。你知道在獄中我都收到女人寫來的仰慕信嗎?

她們什麼都願意給我,包括婚姻。有個署名「永遠是你的」的女孩定期一周寫給我一封

信。顯然她們認為殺人被關是相當獨樹一格,說不定還把我想成某個搖賓歌手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茫茫的望著湖面上。芮秋咬唇不語,知道他還有更多話需要告

訴她。

「你知道在里頭很糟的是什麼?是那套體制。從起床到再關回牢房,什麼時候做什

麼事都是一定的,總有人要我們做這做那,完全沒有任何一丁點隱私。」

這次他停頓了更久。芮秋正想伸手撫慰他,讓他知道她還在,她在關心。他突然冷

冷的看她一眼,接著他的目光又回到湖上。

「不,那不是最糟的。你想知道最糟的是什麼?我進去時以為自己夠強悍,以為沒

有人敢惹我。嗯,我錯了,我進去的第三天,就有四個人在浴室追我,他們將我壓倒,

雞奸我,告訴我從此到我出獄就是他們的女人。我受的傷害很大,因為他們先將我打個

半死,而且我覺得惡心,惡心難過到極點,所有的尊嚴全被擊垮。而且我好怕。」

「但等我復原後,我就立誓事情絕不會再有第二次,除非他們先殺死我。這麼一想,

害怕全消失了。若不能勝過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就是這麼簡單,而且當時我真的什麼

都豁出去了。我從廚房偷了一支湯匙,一直磨,磨到像刮胡刀那麼有稜有角。我嚴陣以

待,當他們再追堵我,笑著叫我甜心寶貝時,我已準備妥了。我像在刻番瓜燈一樣將他

們修理得此後再也不敢煩我。」

他又顫顫的深呼吸一口,接著看向芮秋。「所以現在你知道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但眼神卻一點也不輕松。他的眼中閃著痛楚、羞恥和自尊。芮秋覺得自己的心為他碎了。

她所有的常識、自保的本能全都霎時間消失了。

她松開安全帶,半跪著轉向他,一手撐著他的肩,偏著頭,在他的唇上印下柔柔一

吻。

他伸手要抱緊她時,她抬起頭平視著他。「所以現在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他的話中帶著好玩,也含著緊張。他們幾乎鼻尖踫著鼻尖,目光

交纏,這種情勢本來是有點可笑,但他們之間的事實在很嚴肅,所以一點也不覺可笑。

「知道我為你瘋狂。」芮秋輕輕說。她的背抵著方向盤,換檔桿又頂著她的大腿,

但她渾然未覺,只是深深的看著他,想看清他的眼在說什麼。

「不計一切?」他低啞的聲音告訴她,他還不確定他的一番自白對她有何沖擊。

「是的。」

他攔腰將她抱過來,讓她背抵著車門,坐在他腿上,她的手松松地環著他的肩膀。

「我也為你瘋狂,老師。」他輕柔地說著,吻了她。

她的心跳如擂鼓,閉著眼熱切地回吻他。她的手模到他後頸的橡皮筋,扯下讓手指

撫進他的發絲。

「你該剪頭發了。」

「是嗎?我倒認為你該留長你的頭發。我喜歡我的女人長頭發。」

「強尼……」一切她不能當他的女人的理由一涌而上︰年齡差距、生活型態不同、

她高尚的職業、她的家庭、他的惡評。但一齊涌上心頭的還有他對她的了解之深,還有

他的吻,那奪人心魄的吻。

「芮秋,我們移到後座去好嗎?這兒空間不夠。」

她還來不及想他在說什麼,他已打開車門,抱著她下車進入後座。

驚心動魄的美妙時刻過後,殘酷的現實又回來。現實彷佛一向如此。

「芮秋?」他們一起走到湖邊野餐用的小桌旁。

「唔?」

「現在要怎樣?」他坐在桌角問。

她看著他。「什麼意思?」

「我是指我們。」

「我們?」

「嗯,假定有‘我們’。我不希望你把我視為隨便上床的伴。」

他半笑著說,但芮秋感覺出他的話背後的嚴肅。她不覺緊張起來。「我還沒有想

過。」

「也許你該想想。」

「你是說你希望我們——約會?」

「約會?」他問道。「嗯,像約會之類的。」

「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這句話她幾乎梗在喉中,差點說不出來。她是真想、真

想和他發展出實質的關系,但想到兩人共邁向的未來她卻膽怯得不願、也不敢去想。

「晚餐也可以。從頭慢慢來。」強尼輕巧地躍下桌,攔腰將她抱起,舉在半空中,

她叫著緊抓住他結實的臂膀。他笑看著她,不費力似的將她舉到半空中,她再次感覺到

他比自己壯好多。午後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他迎著日光,眸光晶亮,笑得好英俊,此刻

她幾乎為他的俊美心折。

她的心一沉,猛然驚覺地是在戀愛了。

「放我下來。」她尖聲叫道。

「嗯,啊,」他咿唔著不依,仍將她抱在半空中。為了證明他的神勇陽剛,他抱著

她朝車子走去,絲毫沒有將她放低半吋。「我們去吃晚餐。」

「請放我下來。」她滿心驚惶。但她控制不了,一想到跟賀強尼戀愛她幾乎要嚇死

了。

「說服我,我才讓你下來。」

「放我下來!」她厲聲一叫,他的眉皺了起來。他放下她。芮秋原以為雙腳落地會

覺得好一點,但卻不然。

「怎麼了?」他關切的問。

芮秋已徑自往車子走去。她知道自己蠻橫不講理,但她實在沒有辦法。

「芮秋!」

她需要獨自細想、整理這一切;需要時間來考慮、決定該如何是好。對強尼的渴望

欲求已經夠壞了,愛上他,再加上隨之而起的一大堆麻煩更是絕對糟糕。

「我——我妹妹貝琪回來了。我有告訴你吧?我不能去吃晚餐或上別的地方,我得

回家。我全忘了貝琪的事了。」她回頭急促的說,人已打開車門坐進去了。

「貝琪回家和我們去吃晚餐有什麼關系?」他靠著車門,手擱在車頂,防止她關門。

芮秋仰望著他英俊的臉、不解的藍眸,有那麼一刻竟沖動的只想一切依他。她不覺為自

己的反應迷惘,覺得自己像陷進流沙,只留頭在沙外,而身體仍一直在急速沉沒的探險

者。

「麥可,她的丈夫麥可告訴她他要離婚,她很難過,我得回去陪她。」

「那個很多年前你愛的麥可?」

芮秋望著他。「你怎麼知道的?」

「我記得那年夏天你帶他回來。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記得嗎?因為我嫉妒。那個悲慘

的秋天唯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他甩掉你,喜歡上你妹妹。」

「我真不敢相信。」

「是真的。」他抿著唇,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我一直就好想要你,芮秋。不管我

有過多少女友,我一直都在注意你,注意你在做什麼。現在,晚餐的事如何?‘吉諾’

的鯰魚很棒。」

「我不能。貝琪那麼難過……」芮秋說不下去。他的剖白只有更強調出她早已知道

的事實——他們之間的情況早已變得比她預期的更嚴重許多了。

他不說話,盯著她好一會兒才站直身,為她關上門,繞過車子走到另一邊,坐在她

旁邊。

芮秋發動車子。

「狗屎!」車子猛轉一大圈往公路的方向開去,他咒了一聲。

「什麼?」她緊張的看了他一眼。他雙唇閉得緊緊的,兩道眉幾乎擰在一起。

「你听到了,我說那全是狗屎。」

「不是!是真的,貝琪回家了,而且——」

「她也許是回家了,她的先生也許要離婚,但這和你看我——或者說不看我的樣子

全無關系。」他冰冷的字句比直接爆發的火氣更刺耳。芮秋咬著唇,專心開車。從林間

小路開上公路時,她看了強尼一眼。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芮秋。」她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轉頭迎視著她,溫和

地說。

「什麼問題?」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的眼楮好好看路!」

听到他的怒吼,她的注意力猛轉回路上,霎時間他沉默不語。接著他繼續說下去,

但聲音輕得她幾乎听不清。「你以我為恥嗎,芮秋?」

「沒有!」她的目光再轉向他。怕他真的這麼以為,她強烈地再說道︰「沒有!」

「我不相信。」他的語氣粗暴。

「是真的!」現在他們已經過7—11,往學校的方向開去。芮秋知道該對他解釋

自己突兀的情緒,但首先她自己要整理清楚。和賀強尼相戀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是在

泰勒鎮。可預見的反彈勢必很驚人。

「是嗎?」

「對!」她爆開了。「對!整個情況亂七八糟,你也知道。我是老師,還曾是你的

老師。你知道我的合約書上注明若行為不檢要被革職嗎?我還不太知道跟你交往算不算

是行為不檢。再來你又比我小五歲,听起來如何?而你——而你……」她說不下去,發

現自己無法將鎮民眼中的他說出口來。

「而且我坐過牢又是鎮上的賤民?」他替她說完。芮秋回眸看他,被他的語氣嚇呆

了,他怒目看著她。「好到可以上上床,但還不夠格跟你這樣的淑女公開亮相?」

芮秋可憐兮兮的咬著唇。

「天哪,看路!」他吼著,伸手抓住方向盤,將原本就要越過中間線的車子打回原

道上。

此後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開口。芮秋全神貫注在開車上,終于將車開回學校停車

場,停在他的摩托車旁。她雙手仍握著方向盤,轉頭面對著他。

「強尼,請相信我,我真的不會以你為恥。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

「空間。」他盯著她好一會兒,撇著嘴道。接著他便開門下了車。下車後他倚著車

門看著她。

「隨你需要多少時間空間,老師。然後當——假使你覺得可以應付我們之間的一切,

打個電話給我,好嗎?」他字句中冰冷的怒意像鞭子一鞭鞭抽著地。

「強尼——」她哀求道,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要說什麼。但他並沒有給她說完的機會,

拿起他的夾克穿上,甩上車門,走向他的摩托車。他一騎上摩托車便迅疾如風的呼嘯而

去了,頭也不回。

她仍呆坐在車中,努力想著到底她能跟、或要跟他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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