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六月特別寒冷,就像嘉蓓的心情,但她已不在乎了。大多數時候她都待在屋外,攏緊外套,抵御寒冷,不斷走著、走著,無視於受過傷的腿隱隱作痛。她一直走到了筋疲力竭,必須每晚按摩小腿,而且她的跛足愈來愈明顯。但她繼續走著,因為那是在漫漫無盡的白日,以及不斷被噩夢折磨的黑夜里,她唯一能夠獲得平靜的數個小時。
就某方面來說,她很慶幸能夠回到霍桑莊園,然而她能待在從小長大的家園里只有短短幾天了。列斯堂兄現在是第八任威克漢伯爵了——允許她們回到莊園收拾個人的物品,然後他就會舉家遷入。事實上,他只給了她們三天的時間。三天後,她們就得永遠離開。
盡避她引起的丑聞,莎寶姑媽仍慷慨地邀請她和可蕾、伊莎去城里同住——而且那還是椿不小的丑聞。詹先生撤回他的求婚,嘉蓓飽受閑語閑語的攻擊,和人們輕蔑的眼神。但她不怪他們。倫敦的社交界認為他們親眼目睹了她和「哥哥」的不倫之戀,然後威克漢伯爵被不知名的槍手暗殺身亡。嘉蓓沒有告訴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兩個妹妹在內。雖然她們對她和威克漢的關系有所疑慮,至少她們仍然完全支持她。
威克漢去世後的隔日,奈特和一名政府高階官員前來看她。他們以國家安全為理由,要求她為尼克的真實身分保密,她同意了。
有時她納悶如果她不同意的話,是否會被殺人滅口。
尼克死了,但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除了吉姆之外,每個人都認為她是在為她的哥哥哀悼——她於理不應該愛上的哥哥。
她無法和任何人分享她的悲傷和痛苦,即使是她最愛的妹妹們。於是她只能日復一日地走著,獨自悼念她死去的愛人。
「嘉蓓小姐,天就快黑了,你該回屋里去了。」
嘉蓓回過頭,對吉姆微笑。她知道他很擔心她。他對她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陰郁的眼神就像多年前得知她跌斷了腿,再也無法愈合時一般。他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她,在她外出時遠遠跟隨,但又不至於打擾到她,只在天色太暗,或她太接近沼澤地時出現。嘉蓓由衷感激他的關心。
可蕾和伊莎也同樣擔心她。嘉蓓很清楚這一點,並盡可能在她們面前強顏歡笑。她們也同樣為「邁克」哀悼,但不像她一樣。
她的悲傷不是為了相識不久、風采迷人的「哥哥」,而是為了她所愛的男人。
當時她以為葬禮就是最糟的夢魘了。將近一千人擁入了西敏寺,向去世的威克漢伯爵致哀——或者為了瞧瞧兄妹丑聞中的女主角?她不確定,也不在乎。
但現在她知道真正的夢魘始於葬禮後。她的世界化為灰飛煙滅,她的心碎了,再也無法愈合。
而且沒有人知道她的苦。
「我不知道你覺得怎樣,但我真的好冷。」
嘉蓓轉過身,微笑走回吉姆身邊。起風了,夕陽倒映在宅邸旁的湖面上,霍桑莊園背著光矗立著,看起來就像她的內心世界一樣黑暗、陰郁。
她登上台階,回到屋里。吉姆跟著她進屋,轉身走向廚房。可蕾和伊莎听到她的聲音,立刻迎上前來。她猜想她們一直站在窗邊,等著她歸來。壁爐里燃著溫暖的火焰。
「你一定凍壞了,」伊莎佯裝輕快地道。嘉蓓月兌下手套,掛好斗篷,伊莎立刻拉著她到爐火前坐下。嘉蓓輕握了一下小妹的手,伸手到爐火前取暖。事實是,無論爐火燒得有多麼旺,嘉蓓感覺、水遠都無法再溫暖起來了。「你不應該在屋外待這麼久。」
「你最近瘦了許多,嘉蓓。」可蕾憂慮地打量著她。她們全都穿著黑衣,為她們的「哥哥」服喪。嘉蓓知道這身黑衣令她顯得更為憔悴、瘦削,但她不在乎。
她已經不再在乎任何事——不,她錯了。她在乎她的兩個妹妹。為了她們,她強擠出笑容。
「你已經打包好要捐出去的舊衣服了嗎?」嘉蓓強做輕快地道,不想讓伊莎和可蕾更加沮喪。
「你認為慈善機構會要它們嗎?」伊莎道。「它們根本就是破布!」
三姊妹一齊笑了。
可蕾走到窗邊。「這些窗簾也是,」她掀起絲料的窗簾布。「它們早就腐朽了。或許我們該拆掉它們,捐獻出去。」
「貝夫人明白指示我們只能取走屋子里的私人物品,記得嗎?」嘉蓓嘲澀地道。「我認為我們最好別動窗簾,以免被指控偷竊。」
「有人來了。」可蕾放下了窗簾,好奇地望向窗外。
嘉蓓和伊莎也來到她身邊。霍桑莊園極少有訪客,令她們好奇不已。
暮色深沈,她們只能分辨出有人駕著馬車接近。
「你想,不會是列斯堂兄提早抵達吧?」伊莎說出三人心中的恐懼。
馬車來到了門前。她們看著駕駛勒住韁繩,馬車門打開。
「來的是一名紳士,」可蕾道。在晦暗的暮色中,只能分辨出那是個高大的身影。她望向嘉蓓和伊莎。「你們想會是誰呢?」
「我們去看看吧!」
三姊妹來到了大廳。一如以往地,伊莎搶在最前頭,沖過去拉開門。
斑大的男子悠閑地步上台階,彷佛他擁有此地」般。他披著深灰色的斗篷,帽檐壓得低低的,看不真切面容,但他的身形和步伐……
嘉蓓睜大了眼楮。下一刻,他走進了大廳,來到了光源下。
「尼克,」她以手搗著胸口,低柔的輕喚幾不可聞,接著她高興地大喊。「噢,尼克!」
在他摘下帽子前,她已飛奔向他。
她又哭又笑地投入他的懷中,他的大手用力環住她,幾乎將她肺里的空氣榨光。他抱著她轉個大圈,再放她下地。
她望進那對原以為此生無緣再見的燦亮藍眸,感覺像要昏倒了。
「尼克。」她哽咽道,縴細的手臂牢牢圈住他的頸項。他低下頭,吻住她。
這是個漫長、熱情的吻,只屬於愛人的吻。當他終於抬起頭後,嘉蓓毫不驚訝可蕾和伊莎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嘉蓓還在想著要怎樣對她的妹妹們解釋,尼克已經開口了。
「可蕾、伊莎,你們應該也猜到了,我「不是」你們的哥哥,因此你們可以停止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和嘉蓓,我的真名是戴尼克。」
「謝天謝地!」可蕾由衷地道,伊莎則用力點頭同意,然後她們一起沖向他。
他一臂擁著嘉蓓,輪流擁抱了可蕾和伊莎兩人,才又再度低頭望向嘉蓓。她倚偎在他的懷里,緊擁著他的腰。她似乎無法將視線離開他的身上,一逕貪婪地掬飲著他英俊的臉龐,也知道自己笑得像白痴一樣。她的全身滿溢著幸福的泡泡,溫暖了她的全身。這是奇跡中的奇跡!尼克沒有死,他回到了她的身邊。
尼克再度深深吻住她。她反手圈住他的頸項,以同樣的熱情回吻他。
他抬起頭,笑容可掬。她燦笑如花,依舊緊攀在他的身上,毫不在意有可蕾和伊莎兩名觀眾。她感覺像是由一個漫長、可怕的噩夢中醒來……
「我猜這意味著你想念我。」他沙嘎地道,轉身反腳踢上房門,以免冷空氣一直灌進來。
嘉蓓眨了眨眼。現在她已確定他是真實的,不再是她的悲傷喚出來的幻影——
或是月光和海市蜃樓,她開始恢復理智。
「想念你?」她無法置信地問,明白他的話的涵義。怒火在她的體內沸騰。「你這個低下、齷齪、差勁透頂的混帳!我以為你死了!」
她憤怒地推著他的肩膀,掙月兌他的懷抱。
他對著她微笑。「嘉蓓……」
「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樣的煎熬嗎?」她的心髒狂跳,怒火沸騰。「我以為你死了!」
「我很抱歉,我……」
「你很抱歉上她對他吼道,氣憤得身軀簌簌顫抖。她的眼前似乎浮現了紅霧,呼吸急促。旁觀的可蕾和伊莎眼見情勢不妙,識相地退開了。嘉蓓瞧見手邊擱著本精裝書,抓起來就朝他丟去。尼克躲到椅子後面,依舊咧著笑容,書本砸到了他後方的牆上。「你很抱歉……噢,這樣就夠了嗎?我還去參加了你的葬禮!」
下一個丟過來的是名片盒。尼克再度微笑閃過,緩步逼向她,不斷避開朝他飛擲而來的物事。
「我沒有辦法,」尼克反駁,閃躲過一只燭台。「嘉蓓,听我說。」
嘉蓓瞧見奈特已經趕來了。吉姆、白太太、瑪姬和數名僕人也都被這番騷動引了過來。
「還有你,」她顫抖的手指著奈特。「你讓我以為他死掉了。不,你坦白告訴我,他死掉了。你帶了一名政府官員來看我,你參加了他的葬禮,而且你哭了。」
奈特縮在門邊。「那是命令,小姐。」他軟弱無力地道,一臉的害怕。
「命令!」嘉蓓尖叫,四顧搜尋著可以扔的東西。
「別對奈特丟東西,」尼克伺機接近她。「事實上,他是巴奈特上士,過去是我的副官,他只是服從上級的命令。就這方面來說,我也是。」
說完,尼克迅速沖向前,攫住她的手臂。她怒瞪著他。
「你怎麼能夠這樣對我?你了解那種感覺嗎?我以為你死了。」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決堤而出。尼克的笑容逸去了,他滿臉懊惱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地抱起她,彷佛她並不比一根羽毛重上多少。
她幾乎忘了他有多麼強壯了。
她以臂環住他的頸項,將臉埋在他的肩上,哭得肝腸寸斷。
「嘉蓓,我很抱歉,」他在她耳邊道,而且他似乎是認真的,但她就是無法停止哭泣。尼克轉向屋里的其他人。「我想我們需要一些隱私——像書房那一類的,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的房間。」
她在他的懷里簌簌顫抖。
「這邊走,隊長。」吉姆不情願地開口。尼克抱著她穿過走道,嘉蓓抬起頭,瞧見吉姆為他們拉開書房的門。另一波劇烈的抽噎再度攫住她,她埋在他的頸項痛哭,淚水濕透了他的外套。
「謝謝你,吉姆。」尼克道。
吉姆由衷地回答︰「我從沒有想過我會有說這句話的一天,隊長。但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我從不曾看過小姐像最近這陣子一樣。」
嘉蓓感覺到尼克點頭回應,他抱著她走進房里,房門被關上。一會兒後,他抱著她坐在爐火前的安樂椅上。
「嘉蓓,」他親吻她的下顎。他的唇是溫暖的,下顎的髭須刮擦著她,這份熟悉的觸感反而令她啜泣得更厲害了。「親愛的,求你,別哭。我非常抱歉,但他們必須把我安排得像真的死了。我知道他們遲早會動手,只是沒料到會在那個時刻。那次的暗殺是事先計劃好的;動手的是我們的人。他用一袋豬血擲中了我,然後奈特在我頸上的一點施壓,讓我昏過去。其他的全是演技。」
「你讓我以為你死了。」
「我或許可以逮到間諜,但我仍然是軍人。我收到的命令是不準告訴任何人真相,包括你在內。我別無選擇,但我盡快趕來了。」他的唇梭巡過她的下顎,來到她的頸後,誘哄著道︰「你知道的,我無法一輩子都假裝成威克漢伯爵,不然我要怎樣向你求婚?」
嘉蓓突然止淚,坐了起來。她反手拭去頰上的淚痕,抬頭懷疑地看著他,幾乎令他笑出聲。
「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我是的。」
她皺眉望著他。「我不想要嫁給軍人。」
他咧開個笑容。「你很幸運。我剛剛退役了,事實上,奈特也是。」
她的秀眉仍未舒展。「那麼你要怎樣養家糊口?」
他的藍眸里光芒閃動。「或許這是告訴你的最好時機——我是個非常富有的男人。我建議買下一處產業——地點由你挑選——讓你和你的妹妹,以及任何想跟過去的僕人搬過去一起住。我已經許久不曾擁有自己的家,而我想也該是時候了。」
「莎寶姑媽也提議給我們姊妹一個家。」嘉蓓高傲地抬起下顎。
「那麼你的選擇已經很明顯了——莎寶姑媽或我。」
嘉蓓低下頭,遲疑了一下,再度抬頭望著他。「衛爾子爵夫人呢?」
他皺起眉頭。「班琳達?她與此何關?」
「你或許該知道,我湊巧看到了她的——信。」她的語氣挑釁,內心卻是害怕的——害怕他會說錯話。她絕對無法和他的情婦共享他,因為她太過愛他了。她寧可要他離開,而她不認為自己能夠承受得了。
「嘉蓓,你翻過我的抽屜,讀過我的信件?」他嚴厲地道。
嘉蓓心虛地點頭。「我害怕你出事了,我需要線索找出你可能的下落。」
他注視著她,突然展顏而笑。「我真希望我可以看到你當時的表情,班琳達的信滿憂郁的。」
「相信我,我清楚得很。」她嘲澀地回答。
他擰起眉頭。「因此你才接受了詹納森的求婚。你嫉妒班琳達。」他再次輕笑出聲。
她皺起眉頭。「噢,你也同樣嫉妒詹先生。」
「可不是嗎?噢,別再提醒我了。」他對著她笑了,執起她擱在膝上的小手,印下個吻。他的眼神突然轉為嚴肅,放下她的手,注視著她。「好吧,嘉蓓,我承認,我的生命中過去曾有許多女人。但我可以承諾,如果你嫁給了我,你將是我未來唯一的女人。」
她考慮地望著他良久,心髒和脈跳急促。然後她笑了。「你知道的,我愛你。」
「這是答應嗎?」
「噢,是的。」
他將她用力擁入懷中。她以臂環住他的頸項,用壓抑已久的愛和渴望吻住他。
當他終於抬起頭時,她仰望進那對美麗的藍眸,知道她已找到了心的家園。
「我愛你,」他的聲音低沈、沙嘎,再次吻住她的唇。「我會用一生來證明我的愛。」
「尼克……」她深受震撼,心里滿溢著對他的愛。她無法言語,只能再次深深地吻住他。
許久、許久後,他們躺在爐火前的地毯上。房門深鎖,屋子里的其他人早已上床就寢。尼克的斗篷覆蓋著兩人赤果交纏的身軀。尼克平躺在地毯上,以臂為枕,緊閉眼楮,睡得很熟。嘉蓓則是用他的胸膛當做枕頭,直至壁爐里的火焰爆出 啪聲聲,喚醒了她。
她掀起眼睫,眨了眨眼,睡意惺忪地望著火焰。火焰再度爆出 啪聲,竄升得更高。她睜大眼楮,不由得笑了。
回想起來,她就是在這個房間、這座壁爐前和惡魔達成交易。而現在,她英俊的惡魔就活生生地躺在她的身邊。
她以手撫過他毛茸茸的胸膛,杏眼斜瞄,想知道他是否醒了。
他沒有。
火焰再次竄高,她的笑容漾得更開,小手往下探索。
現在他是她一個人的惡魔了,而且她將會嫁給他。她的小手尋找她的目標,唇角蕩開個調皮的笑意,決定好好和她的惡魔玩耍一番。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