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二年八月三十日林肯夏郡史丹頓宅邸
上帝為什麼偏要在最不恰當的時候作弄人?瓊安憤怒地想著。為什麼他偏偏要剝奪莉蓮這麼一點單純的樂趣?噢,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生病,那應該是瓊安才對,她不會介意出麻疹──只不過她早已經出過了,並且免疫了。現在她只能盡量提供莉蓮安慰。
「親愛的莉蓮,妳必須要平靜下來,」她用加了燻衣草香料的水打濕布巾,覆在莉蓮高熱的額頭上。「太過激動對妳的高燒沒有好處,也無法改變現況。」
珠淚自莉蓮浮腫的藍眸里滑落,她氣憤地瞪著瓊安。「我沒有太過激動,」她的語音混濁。「而且我一定要出席我的生日舞會,不論妳或其它人怎麼說都無法阻止我。」
瓊安坐在床邊,握住表妹的手。「妳應該知道下樓是不可能的。妳的身體不行,而且妳會傳染給別人。妳也听到醫生說的了──妳必須要理智一點。」
「理智?」莉蓮甩開了瓊安的手。「這根本毫無理智或公平可言,而且我絕無法容忍!妳也知道的,瓊,我已經等這個晚上一整年了。噢,我究竟做了什麼,竟然在十八歲的生日遭到這樣殘忍的打擊?它原本該是我的生命里最燦爛輝煌的夜晚!」她皺起眉頭。「話說回來,我也有可能不是得到麻疹,畢竟,我沒有出疹子的癥狀,不是嗎?必須要有出疹子的狀況才能完全確定。麥醫生是這麼說的,妳也听到了。」
「是的,但我也听到之後醫生說的話了,」瓊安溫柔地道。「杜家的兩個男孩上個星期都出了麻疹,而上個星期天在教堂里,妳確實坐在他們的旁邊。妳其它的癥狀也都?合,莉蓮。麥醫生說紅疹最後才會出現。」
莉蓮的臉龐垮了下來,轉頭埋在枕中。「噢,妳說得簡單。反正少了我,妳仍然可以在舞會里恣意狂歡。這也算是妳的生日舞會──雖然妳的生日是在兩個星期前。當妳接受眾人的爭相祝福時,自然不會想要有我在場礙事。妳或許會收到上打的求婚,而可憐的我只能孤伶伶地躺在黑暗中,度過十八歲的生日。」
瓊安強抑下笑聲。莉蓮就愛戲劇性。「我不認為大家會爭相祝福我,」瓊安道,再次打濕布巾,覆在莉蓮的額頭。「吸引眾人注意力的總是妳──美麗的莉蓮。」
「現在妳在恭維自己了,」莉蓮嗤之,惱怒地看向瓊安。「每個人都說我們就像姊妹一樣,不只是表姊妹。我們之間唯一的差異是年齡──當然,還有我可觀的嫁妝,但那並不是外表可以看出來的,不是嗎?人們看著我時,就像看著妳一樣。」
「我們的外貌或許相似,莉蓮,但我的個性卻遠不及妳的耀眼、迷人,而那才是真正的美,」瓊安坦然道。「人們像撲火的飛蛾被妳的魅力吸引,我則只會讓他們無聊得流淚。」
「那是因為妳偏好那些可笑的畫勝過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莉蓮厭惡地道。「說真的,瓊,妳或許比我年長,但有時我真的認為妳一點也不了解真實人生。畫畫無法帶給妳漂亮的衣服,或在妳的手指戴上婚戒,它更絕對無法在妳的心或靈魂里注滿愛和熱情。」
瓊安笑了。莉蓮永遠無法明白用畫筆將光線和物體捕捉在畫布的樂趣,以及她為什麼一點也不急著找到有錢有勢的男人結婚。就算她試圖解釋,那也只是白費唇舌。不同于她的表妹,她不會每個星期都在戀愛和失戀。如果她愛上了,那就是一輩子的。
盡避她和莉蓮外貌上的相似,她們的個性就像日夜般大相徑庭。莉蓮唯一感興趣的是她的美貌、社交地位,以及盡快找到乘龍快婿。然而瓊安卻一點也不在意社交界的準則──話說回來,社交界也很少在意她,因為她既沒有傲人的頭餃,也缺乏錢財和魅力。
「既然妳都成年了,我想妳勢必得接受某個人的求婚,而且那個人一定是杭廷頓子爵。」莉蓮平板地道。
「杭廷頓?」瓊安驚訝地問。「妳究竟在說什麼?」
「妳很清楚我是在說誰,杭廷頓子爵麥查理,丹雷伯爵的繼承人,全英國最炙手可熱的單身漢之一,」莉蓮回答。「雖然他無法位居公爵,但他擁有可觀的財富,而且英俊迷人。蘿拉的父親告訴她杭廷頓的父親堅持他必須在今年之內結婚。他有意向妳求婚,不是嗎?」
「莉蓮,」瓊安耐心地道。「我不明白妳為什麼會認為只因為我滿二十一歲了,就會對他或其它人有所差別。多數人會認為我現在已經被冰凍在架子上了。」更別說杭廷頓是全基督教國度最惡名昭彰的公子,而且他根本無意結婚──無論他的父親怎麼想。
「別?了,每個人都知道在妳初次參加社交季時,艾德表叔和梅妲表嬸在馬車意外中喪生,妳必須為他們服喪一年。等到妳終于月兌下喪服時,妳已經錯過了兩次的社交季。我不認為妳能夠算被冰凍在架上──除非說妳連續三次社交季都沒有找到對象。」
「是嗎?」瓊安澀澀地道,強抑下提到雙親去世的意外時,心里涌起的傷痛。「告訴我,這是妳自己訂的規則,或者它明文寫在某處?」
莉蓮嗤了一聲,隨即咳了好幾下。「重點是,妳已經滿二十一歲了,」她終于順過氣來後道。「妳可以自由做出決定,沒有人可以反對妳,包括爸和媽在內──並不是他們會反對妳所挑選的對象,畢竟,他們只想要妳得到幸福。我曾經听他們討論過韋亨利,說他很適合妳,而且他明顯迷戀著妳。當然,就我個人來說,我寧可死也不會嫁給他──噢,別介意我的話。」
「我當然不會。」瓊安只能道。
「我覺得這正是韋先生今晚被邀請出席的原因──爸和媽認為假以適當的鼓勵,他或許會屈服,不計較妳沒有象樣的嫁妝。妳知道我們一心希望妳能夠嫁個好對象,而且他確實有個富有的伯父,也還算是個好對象──盡避他必須等到他的伯父去世後才能繼承到錢,而且他的父親只是男爵。不過他還算過得去──雖然長相比較粗獷了些。」
「親愛的莉蓮,」瓊安耐心地道。「妳曾經想過我或許根本不想要結婚嗎?」更絕對不想嫁給只會像哈巴狗般跟在她身後的韋亨利。「至少,在沒有愛的情況下,我絕對不會結婚。」
「噢,別又來了。愛對我們這種階層的人是種奢侈──不過如果我被迫在沒有愛的情況下結婚,我將會很快枯萎。幸運地,我不必,」她挑了挑細致的秀眉。「妳和我都知道妳負擔不起『終身不婚』。」
「我還沒有住進貧民窟,」瓊安反駁道。「我繼承的遺產雖然微薄,仍足以餬口維生。」
「媽說以妳的處境,當個老處女並不理智──假設說妳有更好的選擇的話。然而妳一直就不理智──即使沒有考慮到妳滿腦子的浪漫想法。」
「我還以為妳認為我固執得不可救藥。」瓊安好笑地道。
「妳絕對是固執,但我認為妳只是想要釣到個更好的夫婿。」莉蓮再次抽噎道。「我了解妳,妳喜歡故作神秘。」
「是嗎?」瓊安覺得更好笑了。
「是的。」莉蓮陰郁地道。「噢,我瞧見我們在倫敦時,妳一直偷偷打量著杭廷頓。」
「我有嗎?」瓊安問。
「在妳認為沒有人注意到時,妳一直由眼角的余光看著他。我很肯定妳有意接受他的求婚。噢,否認是沒有用的。說吧,瓊,我們一向無所不談,不是嗎?」
瓊安惱怒地搖了搖頭。她確實曾偷偷打量杭廷頓,但純粹是為了自保──為了逃離他的騷擾。他不只一次試圖在花園里對她毛手毛腳,但瓊安認為最好別告訴莉蓮這些。
「好吧,妳逮到我了。」她輕描淡寫地道,決意結束和莉蓮這番可笑的談話。「既然妳這麼重視我結婚與否,我決定我或許會接受他的求婚──如果這可以讓妳滿意的話。妳知道的,我向來無法拒絕妳。」
「妳又在耍我了?」莉蓮猶豫不定地道。
「我是嗎?」瓊安試圖板著臉孔。「坦白說,我一直不知道我的處境有多麼艱困,直至妳指出來。我認為妳或許是對的,我應該抓住這個好機會,以免被真的冰凍在架上。杭廷頓確實是個不錯的對象。」
莉蓮張大了嘴巴。「不──妳不可能是說認真的。」她驚喘,望著瓊安的神情彷佛她剛才說月亮是綠色的起司做的,而且她打算吃掉它。
「為什麼不呢?」瓊安道,忍不住要逗她。「正如妳說的,他英俊迷人,又是伯爵的繼承人,擁有龐大的家產。我相信他不會介意我能夠給他的極少──頂多是聰慧的談話而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妳只是在吊他的胃口,欲擒故縱──噢,妳怎麼能夠一直瞞著我們?」令瓊安沮喪不已的,莉蓮哭了出來。「妳至少應該稍微對我透露妳的意圖。我以為我們是好朋友。」她啜泣道。
「莉蓮,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婚事對妳如此重要。」瓊安愧疚地道。她不該這樣逗莉蓮的。
「我只是以為──我並不全然確定妳的感覺,而現在──噢,算了!」她突兀地打住,以手覆臉。
「現在怎麼了?」瓊安追問,想要明白莉蓮難過的原因。「告訴我妳為什麼這麼難過。」
枕頭那邊是一片沉默。
「妳真的很擔心如果我滿二十一歲仍未結婚,我或許會注定了一生悲慘?」
莉蓮搖了搖頭。
「不是?」瓊安費心思索,不習慣玩這種猜謎游戲。平常總愛絮聒個不停的莉蓮為什麼偏偏要隱瞞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靈光一閃。噢,莉蓮一定是擔心杭廷頓惡名昭彰的花心了!「那麼一定是正好相反了──妳認為杭廷頓即將向我求婚,而妳很擔心我會接受?」
她微微點頭,再度逸出聲嗚咽。
瓊安的心里滿溢著對表妹的愛意。盡避莉蓮輕浮了點,她一直很關心她所愛的人。但莉蓮怎麼會認為她會愚蠢得接受杭廷頓的求婚?話說回來,她的表妹深信女人一定會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士的求婚,無論對方的名聲有多麼糟。
「听我說,莉蓮,」她握住莉蓮顫抖的小手。「妳毋須為我擔心──真的,」她撫弄著表妹汗濕的發。「妳應該專注于讓自己盡快復原,而不是為了我操心。話說回來,我根本不認為杭廷頓有意向我求婚。我不像妳一樣令社交界瘋狂。」
莉蓮自指縫間看著她。「我──我不相──相信妳,」她打著嗝道。「妳──妳只是想讓我好受一點。」
「好吧,就算我是吧,」瓊安道。「如果這可以令妳安心的話。妳知道的,我愛妳勝過世上的一切,我無法忍受看到妳不快樂──特別說是為了我。」
「那就不要,」莉蓮道,以手背拭著眼角。「我也愛妳,瓊,但有時候我覺得妳總是將我當成?氣的孩子。我向妳保證:我不是,我已經完全長大了,盡避妳或許不這麼認為。我有眼楮,我注意到杭廷頓一直跟在妳身後。」
「抱歉我這麼說,」瓊安道,輕吻表妹的額頭。「我無意暗示妳的觀察力有誤,但我絲毫沒有發現妳所注意到的事。」事實上,莉蓮一向對這種事觀察入微。進入社交界才短短四個月,她已經正確預測出七對開花結果的戀情。但在這次情況下,瓊安認為莉蓮是大錯特錯了。
「那正是重點所在,」莉蓮道。「妳一向心不在焉──包括杭廷頓對妳的注意。我真希望我沒有提起這個話題。現在妳明白了他的意圖,妳一定會接受他的求婚,而那將會令我心碎。」
瓊安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親愛的莉蓮,」她溫柔地道。「有沒有可能是妳自己想要他?如果是這樣的話,請妳坦白告訴我。」
「別荒謬了,」莉蓮不耐地道。「我為什麼會想要他?他配我太老了,我只是為妳擔心,親愛的瓊。我覺得妳必須盡快結婚──只不過對象不是他。他只會讓妳心碎,而我將無法忍受,」淚水流下她的面頰。「過去三年,妳承受的傷痛已經夠多了──想想表叔和表嬸的慘死,」她擦拭著眼角。「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瓊安決定高熱和失望是促使莉蓮胡思亂想的原因。她需要好好休息。
「听我說,莉蓮,」她溫柔地道,站了起來。「妳別再擔心我結婚與否了,那只會讓妳的頭更加疼痛。我真的得走了──不能讓客人久等。」
「不──別離開我,」莉蓮喊道,緊握住瓊安的手。「拜托,不要。」
「好吧,」瓊安道。「我就再留一會兒,直至妳想睡了。但妳必須答應我妳會閉上眼楮,努力睡著。」
莉蓮重重嘆了口氣,但她點點頭,閉上了眼楮。瓊安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來,輕撫著莉蓮金黃的發絲。
她可以了解莉蓮的挫折和失望。一整天,賓客絡繹不絕地抵達。雖然瓊安和莉蓮的名字並列為壽星,但她很清楚那只是禮貌使然,莉蓮才是舞會的靈魂人物,她是歐爵士的獨生女和掌上明珠,他們衷心盼望她在這次的舞會上找到乘龍快婿。至于說瓊安──她不過是一項甩不掉的義務而已。在她的雙親去世後,他們有責任照顧她,但他們巴不得盡快嫁掉這項累贅。
幸運地,莉蓮一點也不明白真實的情況。在她浪漫的想法里,瓊安就像她最摯愛的姊姊,被她的雙親當作第二個女兒疼愛。
如果不是瓊安從小所受的教養,她或許會很樂意盡快結婚,達成她的表叔和表嬸的心願,然而從小看著恩愛逾恆的雙親,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為愛結婚。
畢竟,她親眼目睹了一樁沒有愛的婚姻。麗絲表嬸和奎恩表叔就是標準的財富和頭餃的結合。麗絲表嬸帶來了豐富的嫁妝,換取爵士夫人的封號。然而這樁婚姻並沒有歡樂可言,證據就在于兩人不斷的爭吵。麗絲表嬸一心想藉由女兒的婚姻,提升她的社會地位。當醫生告知她未來兩個星期內,莉蓮都必須待在房內時,她差點陷入歇斯底里。如果不是取消舞會已經太遲了,她絕對會這麼做的。
瓊安等到莉蓮的呼吸平緩下來,抓著她的手不再那麼緊後,起身站了起來。如果她再不離開,她將永遠無法月兌身。
「妳一定得走嗎?」莉蓮微弱的語音問。
「是的,我必須,但記得,我出席舞會只會提醒每個人妳的存在。看到我就像照鏡子一樣,提醒他們有多麼深愛著妳。」瓊安安慰她。
「我想也是。」莉蓮依舊一臉的怏怏不樂。「噢,瓊,為什麼偏偏要是我?我並不是說我希望生病的人是妳,但如果是妳,妳絕不會將之視為悲劇──不像我,我覺得我的生命像是已經結束了。」
「我真的很難過,莉蓮。這樣吧,稍後我會再來看妳。我想妳屆時應該睡著了,如果是那樣,我就不吵醒妳。但如果妳還醒著,我會詳細告訴妳舞會里發生的一切。」
「妳對我太好了,瓊,不過妳可以明天早上再告訴我。我不希望妳為我掃了興致。坦白說,我真的累壞了,我想我一會兒就會睡著了。」她側轉過身,以手托腮。「晚安,瓊,好好玩吧。還有,別忘了杭廷頓不適合妳──無論他有多麼愛慕妳。」
瓊安微微一笑。莉蓮就像三月的天氣,前一刻還雷電隆隆,下一刻又雨過天晴,陽光普照。「好好休息吧,」她低語,俯身親吻莉蓮的面頰。「我們明早再見。」
瓊安回到對面自己的房間。她剛剛握住門把,門已經被推開來,板板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進房內。
「也該是時候了。我已經準備好一切,等妳好久了,連熱水都變冷了。妳一直在照顧莉蓮,對不對?已經八點了,而妳再過半個小時就得下樓去,妳忘了嗎?」板板一向平靜自持的老臉上顯示出難得的激動。
「別擔心,我們可以應付得來──我們一向如此,不是嗎?」瓊安輕拍她敬愛的老保母的肩膀。
「我們?妳是指我吧!妳總是說無論情況有多糟,我都能創造出奇跡。」板板道,迅速解開瓊安的衣服鈕扣。「妳從小就是這樣,衣服扯破、頭發凌亂地跑回來,毫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別擔心,板板,』妳總是這麼說。『妳可以打理好的。』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在有機會時,搬去和我的妹妹同住。」
「因為妳知道我不能夠沒有妳。噢,小心!」瓊安畏縮了一下。板板用力將洋裝拉過她的頭,鉤子扯痛了她的頭發。
「小心?該小心的人是妳,女孩。在這之前,我一直保持緘默,但今晚是妳最後的機會了──絕對是歐家人讓妳逮到丈夫的最後機會。如果妳再不在乎,妳會發現自己一輩子都得待在歐家,當個窮親戚,仰人鼻息──而別以為我會跟著妳一起留在這里受氣!我只是妳小時候的保母,不是妳的母親,我隨時可以收拾行李離開。」
她拉著瓊安到水槽邊,為她洗臉,彷佛她仍是個五歲的小女孩。「如果我是妳──感謝天我不是──我會更積極一點找丈夫。」
「別又來了,板板──我已經听莉蓮數落過一遍了。」瓊安道。「如果我沒有在明天之前嫁出去,我會一輩子都是個身無分文的老處女,悲慘地度過余生。」
「這是一整個月來,那個女孩唯一說過有理智的話。」
「別這樣說她,板板。這不是她的錯,莉蓮的雙親教導她相信容貌和嫁妝是她唯一的資產,不認為有必要讓女孩受教育。但莉蓮很聰明的,只是欠缺後天的琢磨。」
板板哼了一聲。「那對任何女孩都沒有好處──認為世界是圍繞著她運轉,無論她有多麼美麗。美麗的容貌從不曾讓妳昏了頭。」
瓊安微微一笑。「如果我敢,妳絕對會痛打我一頓,讓我一個星期都無法坐下來。話說回來,我才稱不上美麗──不像莉蓮,她真的出落得美麗非凡,就像分送星塵的仙女,迷倒了每個看到她的人。我毫不懷疑她可以達成她的願望──嫁給一位出身高貴、英俊盎有的丈夫。他會毫無條件地寵溺她,崇拜她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我相信妳也可以。妳的父親善良聰明,卻不擅長管理錢財,妳的母親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妳或許可以靠著妳父親留下來的遺產維生,但那真的不多──這是我的經驗之談。不然妳想我為什麼要放棄在約克夏的溫馨小屋,前去照顧妳?當個貧窮的淑女真的很不容易。」
「我很遺憾對妳是如此,但我每一天都感謝上帝將妳送到我的身邊,親愛的板板。無論是順境或逆境,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快樂的十六年,不是嗎?」
「妳又改變了話題。每當妳不喜歡我說的話時,妳就這麼做。」板板用力擦她的臉。「我一再試著要教妳實際一點,但妳繼承了妳父親的藝術天分和妳母親的好心腸。這兩者沒有什麼不好,但如果妳連維持自己的生計都有問題,它們結合起來就糟透了。理想主義無法為妳將食物端上桌。」
瓊安皺起眉頭,再次想起了莉蓮的警告。為什麼每個人都急著要她結婚,卻沒有想到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只會讓她痛苦一輩子?她們似乎在意錢遠超過她的快樂?噢,但她不能怪莉蓮和板板,她們只是太關心她的未來。「就算事情到了最壞的地步,」她套上薄紗襯裙。「總還有外祖母留給我的小屋。住在意大利要比英國便宜多了──而且坦白說,我一直想去看看。」
板板嗤之。「妳的外祖母已經去世五年了,妳怎麼知道那個地方破敗成什麼樣子?妳的外祖母認為妳的父親會好好維護它,但她不曉得他連管理自己的錢財都有問題,而妳母親也太過驕傲得不願意告訴她真相。天知道,它可能連屋頂都沒有了。」
瓊安聳了聳肩,不以為然。板板總是看到事情最壞的一面。
「抬高手臂──說真的,瓊安,妳該試著優雅一點。妳又不是在馬戲團表演的人。」
十五分鐘後,板板不情願地宣布瓊安終于可以下樓拋頭露面。「勉勉強強。」她挑剔地打量著瓊安的發型。「別用手去踫,不然妳會壓壞我編織在發里的玫瑰。記得,微笑,表現出溫柔的一面。還有,善用妳的扇子。它不只是用來搧蚊子的。」
「我會盡力而為。」她俯身親吻老婦人的面頰。「謝謝妳,親愛的板板。妳一向都應付得來。」
「天知道我盡力了。」她眨了眨眼,揉了揉眼楮。「去吧,孩子,讓賓客們驚艷一下!今夜讓我以妳為傲。噢,此刻的妳真像妳的母親……」
「我會試著讓妳們兩個驕傲。」瓊安溫柔地道,瞧見老保母的眼里泛著淚光。「今晚不用等我了。舞會可能會到很晚,而妳需要休息。相信我,我自己應付得來。」
「我相信只要妳有心,妳可以應付得了任何事,」板板反駁。「問題在于,妳有心與否。話說回來,無論今晚的成敗為何,我都無權多說──我已經盡了全力,其余的就看妳了。」
瓊安陪同表叔、表嬸站在走道上,和陸續離去的賓客道晚安。
大體上說來,舞會是成功的。麗絲表嬸終于自莉蓮無法出席舞會的打擊中恢復,盡職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倒是瓊安,因為連續跳了快五個小時的舞,以及不斷扮著笑容累壞了。
但在杭廷頓走向前、鞠躬執起她的手時,她仍得強顏歡笑。他的黑發一如以往梳得光可鑒人,灰眸里閃著狡獪的光芒。
「高小姐,妳是今晚最閃亮的明星。」他道,笑容曖昧。
「一點也不。」她道,衷心希望他的拇指不要摩挲著她的掌心。為什麼他總喜歡用眼神暗示她絕對會喜歡和他在黑暗的房間里銷魂纏綿?「晚安,杭廷頓爵爺。代我向你的父親致意。」她抽回了手。
他的眉頭微皺,但隨即又展開笑容。「謝謝妳,高小姐,我會的。我衷心希望盡快再見到妳──沒有看到妳的芳容的日子,總是格外黯淡無光。或許妳會盡快結婚,讓我更常有機會拜睹玉顏。」
她強抑用靴跟狠狠踩他一腳的沖動,敷衍地對他微笑,轉向下一位賓客。
至少,杭廷頓的言行是可以預測的,反倒是韋亨利今晚的表現令人莫測高深。
在舞會的中途,他突然不再像哈巴狗般跟著她,而且表現得彷佛她根本不在場一般。當然,瓊安絕非對此有所抱怨。她一直擔心他會求婚,而她的拒絕勢必會令兩人都很尷尬。
韋亨利和歐爵士夫婦道完晚安,筆直朝她走來。瓊安畏縮了一下。
「高小姐,」他行禮道。「這真是個美好的夜晚。無論是食物、跳舞或是女伴……特別是後者。今晚的我將滿懷著無比的喜悅上床。」他直視進她的眼里。
困惑于他毫無頭緒的話,瓊安只能揣測他是在學杭廷頓。可憐的亨利!坦白說,他的相貌尚可,但他卻欠缺了杭廷頓那種風流惡棍的魅力,學起他更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很高興你今晚玩得愉快,韋先生。」她禮貌地微笑。「希望你有個美好的夜晚,鄉下的空氣格外清新宜人。」
「而當我們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時,它更是格外甜美。」他饒富深意地挑了挑眉。「期待著再相會,高小姐。」
瓊安在心里嘆了口氣,想著日後必須徹底避開他。看來他最遲會在這個星期內求婚。
終于送完了最後一位客人,她拖著疲憊的腳步上樓,先繞到莉蓮的房間,確定她的表妹睡得極熟,呼吸平穩。瓊安輕聲關上房門。明天她會鉅細靡遺地告訴莉蓮舞會的經過,特別強調多位紳士听到她因病無法下樓時,有多麼沮喪難過。莉蓮甫進社交界就造成了轟動,雖然她錯過了自己的生日舞會,瓊安相信她一定可以在社交季結束前,如願嫁給如意郎君。
瓊安回到走廊盡頭她的房間,累得只想倒頭就睡。板板體貼地留了盞蠟燭。瓊安迅速月兌下禮服,換上晨縷,爬上了溫暖的床。她吹熄蠟燭,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爸爸,你是來給我晚安吻的嗎?瓊安擁住她的父親。已經如此久了──他強壯、有力的懷抱已經睽違太久了。
「親愛的──噢,我無法相信我能如願擁抱著妳。吻我吧,瓊安,為我們的愛封緘──」
瓊安猛地睜開眼楮,心髒幾乎停住,驀地明白夢里的男人不是她的父親,而且她根本不是在作夢。
她倏地坐直身軀,全力推開韋亨利赤果的胸膛。「你究竟以為你在做什麼?」她喊道。「你瘋了嗎?」
「但,親愛的──我不可能誤解了妳的意圖。」他道,俯身在她的左耳後印下個吻。
「我的意圖?」瓊安結巴道,猛轉頭躲避他的吻。「什麼意圖?」
「噢,吾愛,我愛極了妳的女性嬌羞,但別再偽裝了。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讓我以男人愛心愛女人的方式好好愛妳。」
瓊安深吸了口氣,正打算痛斥他一番,門突然打開,莉蓮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進來。瓊安的心跳幾乎停止。
「妳醒著嗎,瓊?我似乎在發高燒,或許妳可以給我──」她張大眼楮,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
下一刻,她開始放聲尖叫,尖叫聲響遍了屋子。
亨利立刻跳下床,模索到長褲和襯衫穿上。瓊安在原地凍僵,被單拉到胸前,無法開口或是移動。
莉蓮仍在尖叫,亨利意欲奪門而逃,但已經太遲了。戴著睡帽的歐爵士持著獵槍出現在門口,麗絲表嬸緊跟在後。她震驚地睜大了眼楮,嘴巴大張,卻遲遲沒有聲音出來。
走道上的門接連被打開,夜宿歐府的賓客探出頭來,紛紛詢問出了什麼事。瓊安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盡避她是清白的,她可以想象眼前這一幕有多麼曖昧。
「站住別動!」歐爵士大吼。「不然我就開槍了!」
「我──我沒有武裝,爵──士。」享利結巴道。
「哈!」麗絲道。「我絕不會稱你沒有武器。這番羞辱是什麼意思?」
瓊安終于找到了聲音。「他──韋先生──他不請自來地闖進我的房間,試圖攻擊我。」她的語音顫抖。
「妳認為誰會相信這種故事?我可是親眼目睹。」
「噢,媽媽,」莉蓮啜泣道。「妳必須要原諒瓊──我相信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知道她一向不在乎社交規範。拜托,爸,媽,不要懲罰她。」
「我先帶妳的女兒回房間休息,歐夫人。她身體不適,不該為此煩心。」板板平靜的語音自歐先生身後響起。「或許所有人應該先穿好衣服,稍後在樓下的圖書室見面,以免鬧得不好看。」板板瞄向身後,走道上已站立著多位好奇的賓客。
「說得好,費太太,」歐爵士點頭道,用槍口戳了一下亨利的腰際。「我相信韋先生和我的佷女必須好好的解釋一番。瓊安,妳穿好衣服,韋先生,你跟我來。」
瓊安不知道她究竟怎樣捱過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她的表叔、表嬸輪流炮轟質問,她則始終堅稱自己無辜,反駁韋先生結結──編造的謊言。
「你說高小姐邀請你進入她的房間,韋先生?」
「是的,歐爵士,事實正是如此。她表明了歡迎我。」
瓊安張大了嘴巴。「我才沒有做這種事!」她喊道。「他在說謊──他的話根本毫無根據!舞會結束後,我向他道了晚安,去莉蓮的房間看過她後,就直接回自己的房間睡覺。當我醒來時,韋先生就在對我毛手毛腳。」
歐爵士不睬她,就當她沒說過一般。「請告訴我,韋先生,高小姐究竟以何種方式表明了她會歡迎你?」
「高小姐,她──她容許我在花園里親吻她,爵士。她告訴我這一年來,她一直渴望著我,明知道她的處境有多麼無望,因為她沒有嫁妝。她說──她說她再也無法克制她的愛和熱情,寧可將自己交付給我,不再承受內心的痛苦煎熬。」
韋亨利用手帕擦拭著汗濕的額頭,瓊安則是驚訝地望著他。考慮到韋亨利向來不甚靈光的腦袋,這番說詞還真是編得精彩。
麗絲表嬸顯然也同樣印象深刻,她以全新尊敬的眼光打量著瓊安。
「你們看不出他的說法有多麼荒謬嗎?」瓊安喊道,挫折得想哭。
「因此你決定接受了高小姐熱情的邀約?」麗絲表嬸就像她的丈夫一樣不睬瓊安。「你絲毫沒有考慮到她的貞操和名節,毫不在乎你會傷了她的芳心,甚至讓她懷孕?」她義憤填膺地道。
「妳誤會我了,」享利回答,緊張地把玩著外套的鈕扣。「我絕無意始亂終棄。我們原本打算明天一早就宣布婚事──今晚是獨屬于我們的。」他垂下了頭。「如果我不是被熱情沖昏了頭,我或許會更審慎考慮整個情況,但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卑下的想望──特別說高小姐的響應是如此熱情。我發誓我已計劃取得特別許可證,盡快和她完婚。」
噢,說得太漂亮了!這番話絕對不是你能夠編造出來的,亨利!瓊安瞇起了眼楮。亨利一定是向杭廷頓請教怎樣才能夠將她娶到手。整出戲就像是杭廷頓那種人會出的爛主意,而且他還可以從中獲利。
或許妳會盡快結婚,讓我更常有機會拜睹玉顏。
下一次見到他時,她絕對不會輕饒他!「我再次重復,」她憤怒地道。「韋先生編造出了整個故事──明顯是為了保住他自己的小命。我已坦白說出真相,也希望以你們對我的了解,你們會選擇相信我,而不是一名陌生人的話。」
「你知道的,韋先生,」歐爵士道,再度選擇忽視她。「由于你愚蠢的行為,現在你除了和高小姐結婚之外,別無選擇──而且婚事必須盡快進行。以你今晚的所作所為,我真的懷疑你有意尊重高小姐的名譽,但既然木已成舟,我們只能盡力挽救。我們會說你在夜里起來,听見小女在病中申吟,因而前去找高小姐,試圖喚醒她──結果湊巧被撞見了,造成誤會。」
「不,拜托不要,表叔!你不能這麼殘忍,強迫我接受一樁我不想要的婚姻!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歐爵士抿起唇,冷冷地瞪著韋亨利。「自然地,沒有人會相信這番鬼話,但至少婚姻可以防範最糟的結果。」
「真的,歐爵士,」享利熱切地道。「我很樂意順從你的心願。我了解你對信任我有所遲疑,但我向你保證,自從我見到高小姐的第一眼,這漫長的數個月來,我一直渴望向她求婚。當然,我也曾經有過懷疑,畢竟,她沒有豐富的嫁妝,但我很快克服了這點疑慮,無法抗拒我卑下的──」
「我不想要再听到這個話題,韋先生。明天一早,我會對賓客宣布你們訂婚的消息,然後刊登在報紙上。」歐先生站了起來,示意談話已經結束。
「恐怕說我必須反對,表叔。」瓊安站了起來。「我不會嫁給韋先生。」
所有的人一齊轉身望向她。
麗絲表嬸首先找到了聲音。「妳失去了理智嗎,女孩?妳已別無選擇。妳不可能愚蠢得不明白這一點。」
「我有選擇的。」瓊安道,震驚于自己語氣的平靜,盡避她的內心戰栗不已。「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無法嫁給我不愛的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韋先生編造出整個故事,而我拒絕參與他的欺騙行為。」
「欺騙?」享利吼道。「妳怎麼敢如此指控我?我說的都是實話。我了解妳的女性矜持,但我無法容許我的名譽和誠信被質疑。」他終于克制住自己,但垂在腰際的手卻在顫抖。「我提供妳我的姓氏的保護,妳卻死守著驕傲,一再拒絕我?別?氣了,吾愛。妳就不惜要寶石俱焚,傷人傷己?」
「我想你指的是玉石俱焚,韋先生,」瓊安已失去耐心。「而且我沒有傷害自己,只不過拒絕為了迎合神聖的英國社交界規範,接受這樁婚姻鬧劇。你可以另外找其它女孩,毀損她的閨譽,和她結婚,但對象絕對不會是我。」她抬起下顎,挑釁地迎上他的視線。
「瓊安,」麗絲表嬸輕柔、哄誘地道。「妳明顯地沒有理智在思考,親愛的。無疑地,今夜發生的一切影響了妳的判斷力。妳需要好好睡個覺,可憐的孩子。明天早上妳就會比較理智了。」
「我真的很抱歉,麗絲表嬸,但明早我的想法仍然會一樣。」瓊安堅守立場。她寧可死,也不願意被迫和韋亨利結婚──事實是,那一來她的人生等于是完了。「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都無法嫁給韋先生,而我只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的拒絕。」
麗絲的眼神變得冷若冰霜,語氣也同樣寒冷。「原諒妳?我不認為,瓊安。我們在妳無處可去時收容了妳,供妳吃、供妳穿,將妳引進社交界,盡力為妳找到好夫婿,盡避妳有那麼多的缺點。而這就是妳回報我們的方式?在我們的屋檐底下,恬不知恥地羞辱我們,甚至讓妳純真的表妹目睹妳的墮落?」她越過房間,停在瓊安面前。「如果妳再不識好歹地拒絕這樁婚姻,妳將無法再待在這間屋子,妳的名字也會永遠自社交界里除名──我可以向妳保證。」
瓊安直視著她的表嬸,不假思索地作出了決定。「那麼我會主動離開。我無法和懷疑我的人格、無視我的意願、強迫我結婚的人住在一起。」
「別?了,瓊安,」歐爵士道,圓臉脹得通紅。「妳會後悔自己火爆的脾氣。妳只有微薄的遺產,而且妳無處可去。」
「但我有的。」瓊安道,想起了稍早和板板的談話。「既然我已經滿二十一歲了,我會去意大利外祖母留下的屋子住,不會再玷污你們的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