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冷的雨從遮擋的傘下吹進來,為了看清四周的情況,黎璃抬高頭。她邁開步伐快速行走,督促自己測試體能。她戴著手套、穿著靴子,全身裹緊以對抗寒冷,但露出那頭金黃秀發。她不認為羅德已經追查到她回來的行蹤,至少現在還沒有。但如果羅德的人馬恰好在巴黎找她,他們找的目標是一位棕發女郎。
中情局則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她倒很驚訝抵達倫敦時,沒有一下飛機就被扣留。但無論是離開戴高樂機場或是今天早上,她不但沒被羈押也沒瞧見有人跟蹤。
她開始認為自己是不可思議的好運。羅德將維多的死訊隱瞞了數天,之後也僅釋出舉辦葬禮的消息,沒提到任何中毒的事,只說維多死于急病。有沒有可能中情局還未連貫出整件事情?
她不敢懷抱太大的希望,怕承擔不起戒備松懈的後果。除非工作完成,否則她會對每個轉角的騷動保持警戒。至于工作完成以後呢——再說吧。此時此刻,她只求生存下去。
她沒選擇承租處附近的網吧,據她所知,凡是網絡搜索賴氏組織相關信息的動作,都可能觸動陷阱。因此她持意搭地鐵到拉丁區,並徒步走完剩下的路。她從沒來過這間網吧,這也是她挑選這里的原因之一。逃亡時最基本的法則就是——不要遵循慣例,不要讓行動容易被預測。會被逮著的人,常因為他們去了感覺最舒適、景物最熟悉的地方。
黎璃曾在巴黎住餅很長的時間,所以此刻她必須避免去許多地方,並避開熟人。她在這里沒有固定的住所,要不是住朋友家——通常是艾瑞及汀娜那里——就是住民宿。曾有一年,她在倫敦租下一間公寓但最後卻又作罷,因為她花在外頭的時間是待在公寓里的兩倍,租公寓只是浪費錢。
她的工作地點主要在歐洲,因此也不太可能常回美國。即使她很喜歡歐洲也熟稔這地方,卻沒想過真的定居這里。如果考慮買房子——只是如果——她會選擇美國。
她時常渴望能像艾瑞及汀娜一樣全職退休,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過正常生活,融入社區並成為它的一份子,和鄰居往來、探訪親人、打電話聊天。她不知道怎麼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可以如踩死小蟲子般稀松平常地扼殺一條人命。天啊!她甚至害怕打電話給她母親。她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入行,而第一次殺人永遠不可能是簡單的——她的身體如樹葉般抖動——但她還是完成了工作。下一次就容易些,之後就更容易了。不久,她少把目標當做活生生的人,為了勝任工作,她必須保持情感的冷漠疏離。也許太天真了,但她信任政府不會派她追殺好人︰這是一個絕對必要的信仰,唯一讓她得以工作的方式。然而,她還是變成一個無法被正常社會信任與接受,連自己都畏懼的女人。
退休及定居的夢想仍然存在,但黎璃當它只是個夢,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即使她經歷這次危機生存下來。安居樂業也是普通人做的事,而黎璃害怕自己已經不再是普通人。殺戮這件事變得很簡單、很本能。如果她必須每天面對相同的挫折、令人憎恨的老板,或邪惡的鄰居時,她會怎麼做呢?如果有人想搶劫她呢?她能控制住本能,或是會殺了對方?
包糟的是,如果她不慎將危險帶給摯愛的人?如果家人因為她的關系,或是因為她變成這樣而受到傷害,她知道自己絕對無法承受後果。
車子的喇叭聲嚇著黎璃,急忙回神留意四周。她驚駭自己居然胡思亂想,而不是保持警戒及全神貫注。如果她無法聚精會神,絕對不可能逃過這一劫。
到目前為止,她僥幸逃過中情局的偵測雷達——但願如此——但好運不會持續太久。最終一定有人會找上她,這不可避免的時刻只會早到不會晚來。
理智現實地評估情勢,會出現四種不同的結局。最好的情況是;她發現艾瑞及汀娜重操舊業的原因,而不管是什麼事情,一定是會令文明國家疏離賴氏組織,並迫使他們取消行動的恐怖情事。中情局當然不會再召用她;無論她的行動多合理,一個任意殺害有用資產的約聘探員,已經不能穩定執行職務。所以。她贏了正義,但成了失業的人,如此一來就回到先前的考量——她能否過正常的生活。
次好的結局是;她沒能找出足夠有力的罪狀——販賣武器給恐怖份子並不夠窮凶極惡,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必須隱姓埋名過一段時日。屆時她一樣失去工作,又回到是否她能夠保有一份正職,並做個鄰家女孩的問題。
最後兩個可能都是殘酷的。她可能達到目標,但被殺了。還有一個更差的結局是;她可能什麼都還沒做,就被宰了。
她很希望前兩種結局的機率是一半一半,但這四種可能的情況,其發生機率並不均等。她認為無法活下來的機會將近百分之八十,而這數字可能還太樂觀。即使如此,她還是會拚盡全力爭取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她不能放棄希望,而令麗雅失望。
拉丁區有如一座由鋪設鵝卵石的窄小街道所構成的迷宮,平日擠滿從鄰近索邦區來的學生,及被稀奇的精品店和具民族色彩的商店吸引而來的購物者,但今天寒冷的雨沖淡了人潮。然而,網吧永遠都是忙碌的。黎璃一邊收起雨傘,月兌上的雨衣、圍巾及手套,同時勘測著店內,找尋一台沒被佔用且位置又最不顯眼的計算機。她在那件有襯里的雨衣底下穿了件加深眼眸彩度的艷藍色厚高領毛衣,短靴上是件寬松下垂的編織長褲。一把套入足踝皮套的二二口徑左輪手槍,就掛在右腳踝上,隨手伸進短靴就可以拿到,而下垂剪裁的寬松長褲,剛好藏住可疑的突出線條。過去幾個星期,因為每次接近維多前的搜身,所以她無法攜帶武器,毫無防衛能力的感覺令她恐慌至極。但以當時的情況,無防備反而比較好。
她找到一台坐定時可看見門口的計算機,除了角度絕佳之外,還擁有店里最隱密的位置。然而,一個看似上網查看電子郵件的美國少女正佔住位子。美國人很容易就被認出來,黎璃心想;不是因為他們的穿著或是風格,而是他們本身一種由內而出、近乎傲慢的自信,這種自信特別令歐洲人惱怒。她自己可能仍保有這種姿態——她應該仍有——但這些年來,穿衣服的格調及外表態度已經改變許多,多數人看她的膚色發色,會誤判她是北歐人,或是德國人。現在已經沒有人一看見她,就自然聯想到美國派及棒球。
她一直等到女孩查完電郵離開後,才悄悄地走去空位。這里每小時的收費非常合理,無疑是因為大學生常來消費的緣故。她先付了一個鐘頭的錢,預估自己至少需要那麼久。
她從法國最大的媒體「世界報」下手,搜尋介于八月二十一日和朋友最後敘餐,到二十八日他們被殺,那段時間的數據庫。唯一出現「賴氏組織」等字的新聞,是在國際財經版有關維多的報導。她看了兩遍,想找出任何另有隱情的線索,但卻徒勞無功。若不是她不懂財經議題,就是真的沒暗藏玄機。
巴黎地區共有十五份報紙,大大小小皆有。她必須逐一搜尋,涵括七天最有可能發生事情的所有資料。這項工作相當耗時,計算機有時花費漫長的時間才下載一個網頁。有時網絡斷線,又必須重新登入。過了三小時後,當她搜尋金融報紙「探索」的新聞時,才中了大獎。
一則僅有兩行篇幅的小花絮。八月二十五賴氏研究實驗室發生爆炸,繼而引發火災,他們用「規模很小」及「有效控制」來形容這事件,僅造成「輕微損失」,絕不會影響實驗室研發疫苗的進度。
艾瑞是個神乎其技的爆破專家。他認為只要謹慎規劃,就可設計出足量消除目標的炸藥,所以他向來不贊同漫無節制的大規模破壞。炸掉一個房間就夠時,為什麼要毀掉整棟建築?或是摧毀一棟建物就夠時,為什麼要將整條街夷為平地?「有效控制」通常被用來形容他的杰作。汀娜除了是個神槍手之外,還擅長闖越保全系統。
黎璃不能肯定是他們做的,但感覺像是。至少是一條可以追查的線索,但願它會引領到正確的方向。
趁網絡還聯機,她叫出所有賴氏研究實驗室相關的資料,找到地址及實驗室總監的名字等尋常卻有用的資料,發現實驗室的總監就是她認識的喬文森醫生。原來如此!她接著用搜尋引擎找他的名字卻毫無結果,當然她並未預期他會將自己的住宅電話公開在網絡上。最簡單找到他的途徑就是網絡,但絕不是唯一的方法。
她注銷網絡,伸縮雙肩,並前後擺動頭部以放松頸部緊繃的肌肉。她已經三小時沒離開計算機終端機,每一條肌肉都僵直,同時也需要上化妝間。她感覺有點累,但不似昨天那般疲憊,她很滿意從地鐵快走到這里時所展現的體力。
離開網吧時仍下著雨,但雨勢已減弱到比毛毛雨稍大。她撐開雨傘,想了片刻,接著往來時的相反方向走去。她肚子餓了,雖然已經多年沒吃,但她非常確定中午想吃什麼︰一客大麥克漢堡。
洛克再次自我質疑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動。他開始該死的厭倦這種質疑,卻無法自拔。
他找到賈家以前住的地方,發現住所明顯清理整修過,現已出租或出售給另一個家庭。有個粗略的念頭,想闖進去瞧瞧可以發現什麼,但那行動僅限于沒人搬進屋里時才有意義。一個年輕媽媽開門迎接保姆——從外貌相似度來看,應該是她的母親——在她可以阻止之前,兩個學齡前小孩奪門而出沖入雨中。兩個大人用盡叫喚及噓聲圍捕兩個格格笑的攀牆小將,將他們趕入屋內;年輕媽媽抓著雨傘及提袋又沖出來。可能是趕著上班或是采購,但都不關他的事。重要的是,這房子已經有了新住戶。
就在此時,他開始質疑下一步的行動。他原本想向鄰居及當地市場的店面老板,詢問賈家的事,例如他們有哪些朋友等問題。這時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先問了那些人,等到她來探問時,一定有人會告訴她,前一天或甚至幾個小時前有個美國男人也問過這些問題。她不愚蠢;立刻會知道那代表什麼,隨即找另一個地方藏起來。
昨天為了趕上她而緊追在後四處跑,如今他必須調整思考模式。除非能確知她的下一步,尾隨在後才有效。現階段,他承擔不起驚動她,或令她再度消失無蹤的後果。
經由穆查理的管道與法國交涉的結果發現,黎璃以柯瑪莉的身分飛回巴黎,但護照上的聯絡地址卻是魚市場。她也有小小的幽默感,他想。她不會再用柯瑪莉的身分,也許她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又套用另一個他絕對查不出來的角色。巴黎是個居民超過兩百萬的大城市,她對這地方又比他熟悉許多。他僅有一點點機會與她交集,他不想因太過急躁而功虧一簣。
他輕松地開車繞行社區,感覺四周的環境,以一種隨興的態度,觀看匆忙走在街上的行人。不幸的,大多數人撐著雨傘遮住了部分面貌,即使沒被傘遮住,他也不曉得黎璃現在用的是什麼偽裝。除了沒扮成老修女,她似乎千變萬化,也許他應該開始留意那些修女。
同時,他或許應該跑一趟賴氏實驗室,親眼瞧瞧外部的警備措施。誰知道什麼時候他可能需要混進去?
吃了一頓不健康但心滿意足的午餐,黎璃搭國營鐵路到艾瑞及汀娜居住的郊區。抵站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微弱的陽光斷斷續續從陰暗的灰雲里露臉。天氣沒有更溫暖,但至少不再有雨而令人外表狼狽。她依然記得維多去世那晚的短暫暴雪,巴黎今年冬天還會有雪嗎?巴黎並不常下雪。麗雅多喜歡玩雪呀!幾乎每年冬天他們都帶她到阿爾卑斯山滑雪,三個大人疼愛她更甚于自己的生命。黎璃自己從不滑雪,一個小意外就可能令她幾個月無法接工作,但她兩位已經退休的朋友如痴如狂地熱衷這項運動。
回憶如同明信片般一張張閃過她的腦海︰麗雅三歲時穿著一件鮮紅的雪衣可愛圓胖的樣子,堆出一個迷你且極不對稱的雪人。這是她第一次上阿爾卑斯山。麗雅在羊腸小徑上滑行,尖聲叫喊︰「看我!看我!」汀娜頭朝下掉進雪堆並爆笑著,看起來像傳說中的喜馬拉雅山雲人而不像個女人。麗雅在樓上熟睡時,他們三人圍著熾談的火爐開懷飲酒。麗雅掉了第一顆牙、開始上學、第一次獨舞表演、第一次出現從小孩轉青少女的征兆、去年開始有月事、煩惱她的發型、吵著要涂眼睫毛。
黎璃短暫地閉上雙眼,身體因痛楚及憤怒而顫抖。她的心中盈滿哀傷,得知他們的死訊後這種感覺時常出現。從那刻起,她仍看得見但已感受不到燦爛的陽光,太陽的溫暖似乎無法照臨身體。殺了維多令她滿意,但仍無法喚回陽光。
她駐足在朋友以前居住的房子外頭,如今里頭已住了其它人,她懷疑他們是否知曉幾個月前曾有三個人在這里喪生。她有種遭到侵犯的感覺,似乎每件事都應該保留原樣,他們的物品應該原封不動。
她返回巴黎、亦即發現他們被謀殺的那一天,她已取走一些照片、麗雅少許的游戲器具及書冊、幾件童年的玩具,一本由她開始而汀娜欣然接手的麗雅幼兒時的相簿。當然房子那時已經被隔離圍封也上了鎖,但這並不能阻止她。原因之一是她有鑰匙,再者,如有必要她也會將屋頂一片片掀開進入屋內。其它剩下的物品呢?他們的衣物、私人財產、滑雪器具呢?那天之後接連幾個星期,她忙于找出是誰殺了他們,並著手復仇的計劃︰當她再度返回時,房子已經徹底清理過了。
艾瑞及汀娜各有一些親人、堂兄表姊等,但都不親。也許有關當局通知那些親屬,他們已前來收拾物品。她希望是如此。若是親人拿走他們的所有物倒還好,她憎惡是被某個不相干的清潔人員將東西打包後扔掉。
黎璃逐戶敲門和鄰居們聊聊,探問友人被謀殺前的那個星期,是否看見任何人來訪。她之前已經問過他們,但當時不知道該問什麼問題。他們當然都認得她︰這幾年她常來這里,點頭打聲招呼,停下來寒暄一下。汀娜向來是個和善的人,艾瑞稍微孤僻些,但對麗雅來說沒有人是陌生人。她與這些鄰居維持非常良好的關系。
盡避如此,卻只有一個人記得看到一些事︰那是住在隔兩間屋子的鮑女士。她大約八十多歲,有老年人的乖戾性情,喜歡坐在窗前編織東西。由于她經常編織,所以這條街發生的事她幾乎都知道。
「但我已經全部都告訴警察了,」她開門後不耐煩地回答黎璃的問題。「沒有,他們被殺的那天晚上我什麼都沒看到。我年紀大了,視力沒那麼好,听力也不好。而且我晚上都將窗簾拉上,怎麼可能看到外面?」
「前一個晚上呢?那一整個星期呢?」
「都一樣,我跟警察說了。」她瞪著黎璃。
「警察什麼事都沒做。」
「他們當然什麼事都沒做,一群沒用的東西。」她嫌惡地揮著手,將很多每天竭盡心力工作的公僕都一並算入。
「你有看到不認識的人嗎?」黎璃耐著性子再問一次。
「只有那個像電影明星一樣帥的年輕人。有一天他來了幾個小時,我之前沒看過他。」
黎璃的脈搏快速跳動。「你可以形容一下他的長相嗎?拜托你,鮑女士。」
老婦人怒視一陣子,嘴里咕噥念著些罵人的字句,像是「弱智白痴」還有「胡涂笨蛋」,接著厲聲說︰「我已經告訴你了,他長得很帥。高大、瘦削、黑發,衣服很講究。他搭一輛出租車過來,走的時候搭另外一輛。就這樣。」
「你看得出他的年紀嗎?」
「他是個年輕人!對我來說,五十歲以下都是年輕人!不要再拿這些愚蠢的問題來煩我了。」話一說完她往後退,砰然將門關上。
黎璃深呼吸。一個年輕英俊、穿著講究的黑發男子。巴黎有數千個男人符合這條件,這城市到處都是年輕英俊的男人。這是一個起點,拼圖的一小部分,但若就這單一線索來看卻毫無價值。她沒有嫌犯名單,也沒有照片選集可供鮑女士指認,因此她無法期待這位老婦人會挑出一張照片說︰「就是他,就是這個男人。」
這線索到底說明什麼?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可能雇用他們,炸掉賴氏實驗室里的某些東西,或者他僅是個恰巧來訪的友人?艾瑞及汀娜可能在別的地方與雇主踫面,而不是讓他登門造訪。事實上,在外面踫頭的可能性反而較大。
她揉搓著額頭,還沒想通這件事,也不知是否能夠厘得清楚。她不知道令他們接下任務的原因重不重要,也不知那是什麼工作。她甚至無法確定是否真有那麼一件工作,但這是唯一合理的假設,所以她必須憑直覺進行。若現在開始質疑自己,她也許就會停止行動。
她走回火車站月台,陷入無限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