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倒我的水泥牆結實又溫暖,穿著藍條紋上衣。我說過,他差不多有一噸重。「該死的狗雜種!」他咬著牙說,每個字都像噴發的子彈。「百麗,你沒事吧?」
呃,我不知道。我倒在人行道上的時候很用力,而且敲到頭,另外我也被他壓得無法呼吸,加上我的手臂真是他媽的痛。我嚇得全身發軟,因為我之前听過那種爆裂聲,而且我知道手臂受傷了。「還可以吧。」我的口氣毫無說服力。
他左右轉頭注意殺手有沒有接近,懷德離開我身上,扶我起來坐著,背靠著前輪,接著說︰「坐好別動!」好像我是條狗。無所謂。反正我哪也不能去。
他從腰帶上拿下手機,按了個鈕。他說話的樣子像是在用對講機,他又重又急地說了一些話,我只听懂了「發生槍擊」,然後是我們的位置。他不停咒罵著,匍匐前進靠近他的車打開後座車門,伸手進去拿出一把大型自動手槍。
「真不敢相信我竟把武器留在袋子里。」他皺著眉頭把自己罵了一頓,背對著我靠在後車胎上,冒險探頭往後車廂飛快的看了一眼,又重新低身蹲下。「偏偏在這種時候——」
「你有看到他嗎?」我打斷他喃喃自語的咒罵。「我什麼都沒看見。」
我的嘴變乾,想到槍手可能繞過車子來把我們都殺死,我的心就一陣狂跳。我們藏在兩輛車之間,看起來好像很安全,我卻覺得暴露在危險中而且無比脆弱,因為車子兩頭的空間都沒有遮蔽。
開槍的位置在對街。那條街上的幾家商店星期天幾乎都不開門,尤其現在又那麼晚了,路上也幾乎沒有車輛。我專心听著,沒有听到車子離開的聲音,依我的想法這絕對不是好事。離開才好,留下來不好。我想要那個人快點走。我想哭,而且我真的覺得想吐。
懷德轉過頭來看我,臉上的表情嚴肅又專注,而且他第一次看清楚我的狀況。他整個身體一僵。「啊,該死,寶貝,」他柔聲說。他再次飛快地看了車廂後面一眼,蹲步來到我身邊。「你怎麼都不出聲?你血流得像殺豬一樣。讓我看嚴不嚴重。」
「應該還好,子彈只擦過我的手臂。」我應該很像西部片里的老牛仔,對嬌美的農場少女保證自己只受了一點小傷。也許我該搶過懷德的手槍回對街幾槍,好讓這副畫面更完美。仔細想想,我還是坐在這里就好,比較省力。
他的大手很溫柔地轉過我的手臂檢查傷口。我自己倒是沒有看。我心中的眼楮已經看見好多血了,想到那麼多血都是從我身上流出來的,感覺實在不是很好。
「不太嚴重。」他喃喃說。他又看了看四周,暫時把槍放下,從口袋里拿出一條手帕,摺好之後壓在我的傷口上,立刻又拿起剛放下不到五秒鐘的槍。「盡量用力把手帕壓住傷口。」他說,我舉起右手照做。
我盡量不動氣。不太嚴重?我本人可以假裝堅強,不把槍傷當一回事,但是他怎敢這樣說?如果今天是他的手臂覺得像著了火,如果是他的血浸透了衣服,在人行道上滴成一灘,他還會這麼輕松嗎?
嗚,人行道上那灘血看起來不太妙。也許那就是我覺得頭暈腦脹、惡心想吐的原因,也許我該躺下來。
我慢慢滑下來躺在路邊,懷德用空著的手一把抓住我。「百麗!」
「我只是想躺下來,」我焦躁地說。「我想吐。」
他用一只手扶著我,幫我躺在人行道上。柏油路又燙又刺人,可是我不在乎。我專心深呼吸,雙眼望著午後藍色的天空。惡心的感覺慢慢消失。懷德對著他的手機兼對講機,管它到底是什麼,總之他說了幾句話要求醫療人員和救護車。我已經可以听到有警車的聲音接近,各路人馬迅速回應,因為他們的隊長陷身火線。槍響之後過了多久?一分鐘?我敢肯定不超過兩分鐘。
一部分的我覺得一切都像以慢動作進行,而另一部分的我卻覺得同時發生了太多事。結果就是一種全然不真實的感覺,可是其中又有一種明亮的通透。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也許模糊一點比較好,因為我真的不想清楚記得這件事。
懷德俯到我身上,左手放在我脖子。老天,他該不會在這種時候想要吧?我抬起視線看著他,可是他沒理我,因為他的頭是抬起來的、眼楮四下檢視,右手牢牢抓著他的槍。我這才後知後覺地領悟,他是在檢查我的脈搏,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嚴肅。
我該不會要死了吧?沒有人會因為手臂中槍而死掉,那簡直太蠢了。我只是因為失血太快受到驚嚇而已,我到紅十字會去捐血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他用對講機叫了救護車來,在我的觀念里,只有很重的傷才會需要救護車,我懷疑他是不是看到什麼我沒看到的事情,也許某條動脈正像老忠實噴泉那樣在噴血。我其實沒有去看,因為我擔心會看到那樣。
我拿開蓋住傷口的手帕看了看,整條手帕都浸滿了血。
「百麗,」他嚴肅地說。「把那個放回傷口上。」
好吧,說不定我真的會死。我把所有片段加起來——大量失血、休克、救護車——我不喜歡這幕景象。「打電話給我媽。」我說。要是我受了重傷不告訴她,她絕對會七竅生煙。
「我會打。」他回答,這會兒他又想安撫我。
「馬上打,我現在就需要她。」
「你不會有事的,寶貝。我們到醫院再打給她。」我生氣了。我躺在這里快要流血而死了,他竟然不肯打電話給我媽?!要是我有力氣一定會給他好看,可是眼前的狀況,我只能躺在那里瞪著他,但一點用也沒有,因為他根本沒在看我。
兩輛警車閃著燈、鳴著笛沖進停車場,兩位警員抽出槍彼此掩護。感謝老天,兩位開車的警察在停車前把警笛關掉了,否則我們都會聾掉。不過還有更多輛警車在路上,我听到更多警笛聲,似乎正從四面八方過來。
噢,天啊,我的生意毀了。我試著想像,要是我的健身房在四天內發生兩起槍擊案,我會作何感想。安全?一點也不。當然,要是我死了就不用擔心了,可是我的員工怎麼辦?他們會失去這份薪水高福利佳的好工作了。
我想像著一片荒蕪的停車場,人行道上長出雜草,窗戶破了,屋頂搖搖欲墜。黃色的犯罪現場封條會永遠掛在燈柱和路樹上,小孩子經過的時候會對這棟破屋指指點點。
「不準,」我躺在地上大聲說。「在我的停車場上多貼任何封條,一寸也不行。不要封條。」
懷德正在對四位員警下命令,可是他低下頭看著我,我想他正努力控制不要笑出來。「我盡力。」
我躺在這里快流血至死,而他竟然在笑。我得重新開始寫清單了。想起來了,我得重寫被他搶走的那一張。他用讓我分心,可是現在我的頭腦清醒過來了,他的違紀清單可能會加長到兩頁——要是我能活著寫完它。
這全都是他的錯。
「要是某位隊長大人听了我的話,依照我的要求,把我的車在星期五送來給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我在流血,我的衣服全毀,這都是你的錯。」
我罵到一半懷德稍微停了一下,接著繼續對手下說話,好像我什麼都沒有說。
現在他竟然還不理我。
幾位警員似乎都有點毛病,因為他們不約而同做出咳嗽的樣子,遮住嘴——不然就是他們不想當面嘲笑隊長,我很不高興,因為我躺在這里失血過多快死了,他們竟然還在笑。借問一下,難道只有我覺得我被槍打傷的事一點都不好笑嗎?
「有些人,」我望著天空說。「最好學學禮貌,不要嘲笑剛被槍傷、躺在地上流著血等死的人。」
「你才不會流血而死。」懷德聲音里透著隱忍。
也許會,也許不會,可是我總有懷疑的權利吧?我幾乎想現場流血而死給他看看,但這有什麼好處?而且,要是我死了,就不能繼續找他麻煩了。我會做這種事嗎?事情總要想清楚。
包多車過來了。我听見懷德安排捕殺行動,只是他用的字眼不一樣。他說的比較像是︰「把那個王八蛋給我找出來。」可是我懂他的意思。兩名醫護人員拖著裝滿醫療用品跟器具的箱子過來蹲在我身邊,他們一個是年輕的黑人女性,頭發燙成玉米穗頭,有著我看過最漂亮的巧克力色眼楮,另外一個是矮矮壯壯的紅發男,看起來有點像老牌演員雷得•巴頓斯。
他們迅速進行基本動作,像是檢查我的脈搏和血壓,在我手臂綁上壓力繃帶。
「我需要吃餅乾。」我跟他們說。
「大家都需要。」那女的很同情地說。
「必須提高血糖值,」我解釋。「紅十字會都會給去捐血的人餅乾,所以吃片餅乾不會錯的。巧克力脆片餅乾和一瓶可樂。」
「我知道了。」她說,可是沒人去幫我找我要的東西。我原諒他們,因為今天是星期天,附近的商店都沒開門。我猜他們應該不會在救護車上放餅乾和飲料,說真的,他們為什麼不放呢?
「這麼多人擠在這里,一定有人車里有餅乾,或是甜甜圈。說到底,警察最愛甜甜圈不是嗎?」
她笑了笑。「說得真對,」她提高音量喊道︰「喂,有沒有人車里有什麼甜食啊?」
「你不用吃東西。」紅發男說。雖然他有跟雷得•巴頓斯一樣俊的臉蛋,可是我不喜歡他,我喜歡那女的。
「為什麼?該不會要動手術吧?不會吧?」那是我唯一知道不準吃東西的理由。
「我不知道,這要由醫生決定。」
「不會啦,你不用動手術。」她說,紅發男瞄了她一眼。
「你不能肯定。」
我听得出來他認為她太不顧規則了,說真的,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是她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需要安慰,一片餅乾就能改善我的心情,讓我的失血感覺起來跟去紅十字會捐血一樣。要是他們手上有甜食卻不肯給我,那就是說我的傷勢真的很嚴重。一個巡警過來,雖然槍擊已經停了,任何有一絲理智的殺手一定在支援到場時就閃人了,他還是蹲低前進,手里拿著一包東西。「我有無花果餅乾。」他說。他看起來有點困惑,好像不懂為什麼醫護人員要找吃的東西,而且一秒都不能等。
「也行。」她說著接過袋子打開。
「綺紗。」紅發男警告她。
「噢,閉嘴啦!」我說,從打開的袋子里拿出一塊餅乾。我對綺紗笑笑。「謝謝,我想我撐得過去了。」
又三塊無花果餅乾下肚之後我頭不暈了,我自己坐起來重新靠在輪胎上。紅發男連這個也反對,可是他也是擔心我的健康,所以我原諒他想阻止我吃餅乾的事。我注意到附近來來去去的警察現在都站直了,可見槍手應該早就消失了。
到處都沒看到懷德。他可能加入捕殺行動還沒回來。也許這一次他們會找到更多線索,說不定可以讓他們直接找上凶手家門。
我被抬上救護車里。輪床的背部搖了起來,所以我是坐著的。雖然我沒辦法走來走去,可是我還可以坐起來。
好像沒人急著在這意外或犯罪現場調查什麼。真的。到處都是人,其中大部分穿著便衣,只顧著跟其他沒事做的人說話。對講機響了,有人跟他們說了些話。顯然他們找到槍擊地點了,鑒識人員正往那里出發。紅發男往對講機說了幾句話。綺紗把東西收拾好。大家都不慌不忙的,這讓我更安心。
「我要我的皮包。」我說,綺紗幫我從車上拿下來放在輪床我邊上的位置。身為女人,她懂得皮包對女人多麼不可或缺。
我從皮包里挖出筆和記事本,翻到後面記事用的空白頁開始動筆寫。天,這張單子越來越長了。
懷德出現在救護車敞開的門前。警徽掛在腰帶上,穿著馬球衫的肩頭掛著槍袋,手槍收在里面。嘴邊線條緊繃。「你還好嗎?」
「很好。」我很有禮貌地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好,因為我的手臂真的、真的抽痛得很厲害,而且失血過多讓我覺得很虛弱,可是我還在生他的氣,絕不肯失去自尊靠在他身上。懂了嗎,男人希望你靠在他身上,好滿足他們天生的保護欲,這種很強,而我拒絕他的同情,就是要他知道他麻煩大了。在這種事情上要懂得察言觀色。
他的綠眼眯了起來,顯然懂得我的意思。「我會跟救護車去醫院。」
「謝謝,可是不麻煩你了。我會打電話給我家人。」
綠眼楮眯得更細了。「我說了要跟你去,我會在路上打電話給你爸媽。」
「好啊,隨便你。」也就是說,我還在生氣。
這次他也懂了。他把手插在腰上,非常大男人,且很不高興。「什麼又讓你嘔氣了?」
「你是說除了我被槍打傷之外嗎?」我甜膩地說。
「我也受過槍傷,可是我從來沒有因為這樣就像個——」他制止了自己,顯然想到不該說出他沒說完的話。
「悍婦?驕縱的小表?大小姐?」我自己提出了幾種選擇。前座的紅發男坐得直挺挺地听我們吵架。綺紗站在旁邊等著關車門,同時假裝觀察天上的飛鳥。
他苦笑了一下。「你自己選蚌合適的吧。」
「沒問題。」我在單子上又添了一項。
他的眼楮眯起來看著記事本。「你在做什麼?」
「列清單。」
「我的老天,又一張?」
「其實是同一張,我只是加上幾個項目。」
「給我。」他探進救護車里,像是想把記事本搶走。
我一把扯回來。「這是我的本子,不是你的,不準踫。」我轉頭對紅發男說︰「開車,這場好戲該上路了。」
「百麗,你太愛生氣了——」
沒錯,我就是愛生氣。等我舒服一點說不定會溫柔一些,但在那之前我有權利生氣。說說看,要是被槍打傷還不能生氣,什麼時候才能生氣?
就在綺紗關門的時候,我說︰「等著瞧,看我還會不會跟你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