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十三未再夢見兒時的情景,感覺上,昨日忽遠忽近,歷歷在眼前。
那個人,真的是師父嗎?當年並沒有在山崖下發現師父的尸身,谷底的流水十分湍急,每一個人都告訴她,得生的機會極渺茫。
然而,十年來,支持她活下來的,也是這一點微渺的希望。
只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當重逢的日子真正降臨時,他卻已經忘了她。
「教主!」文虎的嗓音自她身後傳來。
十三仍望著窗外的郁郁青山,沒有回首。
「查出來了嗎?」她問,眼底有旁人不見的孤寂。
「啟稟教主,碧湖村的村民們告訴我,明大夫是在三年前來到村子里的,在此之前,從沒有人見過他。」
「明大夫?他姓明麼?」
「是的,他自稱姓明。」
十三很快的轉過身來,熠熠黑瞳迸出奪人的光采。「名字呢?叫什麼名字?」
「他從來未曾提起。」
「是嗎?」沉吟半晌,十三越過文虎,大步往屋外走。
「教主,您上哪兒去?」文虎跟在她身後。
「碧湖村!」
「可是,您病體初愈……」
「別擔心,礙不了事兒的。」話甫停歇,她一個提氣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教主……」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決定?文虎臉上泛起不自覺的輕憫。
他知道她比任何人都來得悲傷,這樣的她,還能承受多少次打擊?
十三騎著馬,來到小屋前。一名身著綠色衣裙的女子,正好由屋里走了出來。
「請問,有什麼事嗎?」女子走向她,笑容可掬地問。
十三無主旨,黑沉的瞳打量起她。她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一張臉甜美可人。
「妳是什麼人?」十三問出口。
女子一怔,繼而笑了起來。「我叫小宛。」
這倒是頭一回有人到這里不問大夫在哪里,反倒先問起她!瞧著馬上這位白衣女子雖然神情很冷漠,面貌與氣勢卻和一般女子不同,有種奪人的光華。
小宛不由得微微失神︰
「是什麼人來了?」屋里忽然傳出聲音。
「是我,前來應診。」十三接口回答,輕巧地翻身下馬。
小宛回過神來,領著這位白衣女子走人屋中。
奇怪的是,她居然覺得這名白衣女子,和明哥哥好象啊!
「請坐!」
唉入屋中,十三便迎上一雙黑沉的眼眸。她的心,起了一種恍忽的感受!
是他回來了嗎?真的是他嗎??
「妳的氣色已經好很多了。」他淡淡開口。
十三瞧往他,忍不住開口問道︰「請問大夫尊姓大名?家鄉何處?」
「姑娘為什麼問?」望著她,他的心底升起陌生的悸動。
十三蹙眉執拗地問︰「請您回答我!」就算是無禮,她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更不知家鄉在何處!」他淡淡地表示。
「那麼,明這個姓氏是如而得?」
他微微一笑,忽地伸手拉出衣襟里一條系著紅線的玉佩。「這個,是不是很像一個明字?」他問。
十三的呼吸不由得一窒。這玉佩是師父的隨身護玉,她怎麼也不會忘記!
那麼,是真的了!這個人就是她的師父明笑生!
「師父!」十三膝一曲,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您就是十三思念了十年的人,明笑生!」十三旁若無人地執起他的手,把臉頰緊緊地靠上他手背。
他可以抽回手,但是他卻沒有這麼做。
因為,他知道眼淚,正由她的臉傳到他手上……
兩人不知道的是,這淚水正一點一滴地開啟了他心中潛藏的鎖。
「明哥哥!」一道怯怯的聲音,打破了十三師徒之間無立言的心靈交融。
明笑生緩緩開口︰「姑娘只怕認錯人了!」
十三抬起臉,如無依的孩子。「您不要十三了嗎?」
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滑下。
為什麼,她的淚水竟讓他心緒如此激動?
勉力定了定心神,他拉起她。「不是我不要妳,而是我早已忘了從前!」頤了下,他接口又道︰「淚水並不適合妳,請妳不要再為我這樣的人流淚了。」
他真的一點也沒有變,十三馴順地點點頭。「師父說的,十三一定遵從!」說完,她抹抹淚,露出只為他而生的淺笑。
小宛在一旁見了,心中一動。「現下已近晌午,姑娘就留下來一道用飯吧!」
十三瞧住師父……
「倘若不賺粗茶淡飯,就留下來吧!」他沒有拒絕。
十三的心暖了起來。這表示他肯原諒她了嗎??
小宛手腳俐落,很快就備好四菜一湯。
「我來為妳添飯吧!」小宛如小屋的女主人一般,主動為十三添飯盛菜。
「謝謝妳。」十三接過陶碗,眼神不由自主地冷銳起來。
席間,小宛更與明笑生有說有笑,為他添菜盛湯,一如妻子。
十三備受冷落。
「我可以喊妳一聲姊姊嗎?」小宛瞧住她,甜美的笑容中有微微的自得。
十三笑了起來。「曾經有個人告訴我,權力容易讓人心腐敗。」停了停,黑瞳在剎那間泛起了慣有的殺氣。「我想,我還是喜歡別人喊我一聲教主。」
小宛讓她冷厲的氣勢所懾,一時啞口無言。十三的眼神讓人忍不住害怕!
「妳的良善也教權力給蒙蔽了嗎?」十三耳邊徐徐傳來一句。
十三迎上師父的眼。在他澄明的眸光下,她竟有些心虛!
是他改變了,還是她?十年來,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她的心一日冷過一日,她知道!然而,這不正是他當年的囑咐嗎?
「您曾經說過,亂世之主必須冷漠無情,十三一日不敢或忘。」她答。
兩人對峙半晌……
「也許,當時我錯了!」他輕言道。
「師父是責備十三嗎?」
「早已遺忘的事,又何來責備?」
十三心頭頓時傷心難忍,起身奔出屋外,他很快地追了出去。
「明哥哥……」小宛在他身後喊,他卻沒有停下腳步。
來到竹籬外,十三回首。
「您知道嗎?十三從沒想過,遺忘會是這麼殘忍的一件事!」
他心底輕輕嘆息。「小宛是個好姑娘,請妳不要傷害她。」
原來,他也感受到她含悲的殺意嗎?「您只有這句話對十三說?」
擋在面前的石頭必須鏟除!難道,他連自己說過的話也要違背?天下還有什麼可信的呢?他是她的天吶……他怎能輕易就取走她的一片天呢?
「也許,妳不該再到這里來!」
十三沒有哭!她只是用很悲傷的眼神,凝視這張她永遠遺忘不了的容顏……
?最恨多才情太淺。下一刻,十三翻身上馬,很快的消失在樹林間。
夜色下,一條黑影了無聲息地朝明教分堂而來。
博嘯大為太原分堂的香主,武藝僅次于左右護法,為分堂中武藝日聖高明者。
饒是如此,睡夢中的他,仍沒有察覺一股凶殘的殺氣正直逼他而來!
房門了無聲息地推了開,黑衣人倏然點亮房中的燭火。
暗嘯大一驚,右手直取餅床畔備劍,一個俐落的翻身竄出窗外。
黑衣人冷笑幾下,從容地尾隨而去。
一身單衣的傳嘯天,就在房前的院落與黑衣人纏斗起來︰
「你是什麼人?難道不知此地是明教的太原分堂?」趁著一絲空檔,傅嘯天厲聲開口。
黑衣人冷笑一聲。「知道又如何?」他索性停了下來。
「你想與明教為敵?」這一次,黑衣人縱聲狂笑。
「與明教為敵?!不,這不是我最終目標。」
「那你……」
「我的目標是殺了明教教主!」語罷,他再次狂笑起來,一張面孔陰鷙危險。
「先過我這一關吧!」話甫落,傅嘯天捉劍刺了過去。黑衣人從容地翻身閃過。兩人交手不到十招,博嘯天就死在黑衣人劍下!他輕輕來到傅嘯天面前,蹲,將手覆上他雙眼……
「你暝目吧!」很快的,三十來名家丁涌至香主房前……
「香主……」眾人眼見博嘯天死在血泊之中,又驚又怒,一時難以置信。
「快追!」其中一人開口。眾人如夢初醒,捉刀在四周重重搜索起來……
黑衣人立于屋脊,冷眼瞧著眾人。「快看,人在屋頂!」終于,有人發現他的存在。?黑衣人一點也不著急,冷笑數聲,施展上乘輕功離開。
轉眼之間,他已在數十丈外!這已經是第十二個人了。
下一個,就是十三!在他心底,再一次浮上一張小小的面孔︰那一年,她立于梅花樁上時,他告訴自己,有朝一日,定要成為她的對手。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辦到!雨很大,十三跪在小屋之外,一動也不動。這樣淋著大雨,已經有一個時辰了!
師父,您真的打算從今以後再也不見十三嗎?十三的心,比十年之前更絕望!驀地,門扉輕輕開啟。師父……您終于肯見十三了嗎?明笑生撐著油傘來到十三面前。「妳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只要師父肯認十三,原諒十三,跪在這里又算得了什麼呢?」多年來,盤據心底的,始終是他墜崖那驚心的一幕。
「我的原諒對妳來說,真的如此重要?」
「當年,師父若非為了救我,又怎會墜下百丈深崖呢?」
他沉默無語,精睿的黑眸中有深思的光芒。
「起來吧!再這麼淋下去,要受涼的!」他伸出手。
十三盯住他伸來的手,卻遲遲未起身。「您,原諒十三了嗎?」
「一個人要如何原諒已遺忘的事呢?」他輕輕嘆息。
「不……」十三叫了起來。「我不信您已遺忘一切,我不信!這小屋建造的方式和您從前居住的地方相同,難道是巧合……十三不信您……您……」
「說起來也許很難令人相信,但當初建造這里的時候,憑的只是一種直覺!」
聞言,十三不由得心頭浮上酸楚。「師父對一座建築都有這樣深的眷戀,為何對人竟能如此無情?」她仰著臉,卻看不清他的臉龐。
模糊視線的,到底是雨還是淚,她早已分不清!?
殊不知,她的話在他心頭起了目濤,腦海中似閃過了些什麼,卻又看不清!
十三見他始終無言,心頭起了一計。她要逼他承認自己,她不允許他逃避!
下一刻,她微一凝神,暗暗凝聚了內力……
「師父,得罪了!」話起的同一瞬,她雙掌一翻,直逼向他胸口!
出自于直覺,他將油傘-拋,伸手接下這一掌!
霎時,巨大的一股力量逼得十三氣血翻涌,哇地一聲,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這驚心的一幕,在他心底爆了開來︰
「妳……這是做什麼?」他扶起她,黑眸掠過復雜的光芒。
「任何……是以教您……承認十三的法子……十三都願意一試。」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傻!」話甫落,他抱起她走人屋中,將她放在床榻上。「任何足以致死的法子,都不值一試!」他薄怒地道,眸光直盯住她朱唇上,那一抹教他心驚的血跡。
十三卻滿足地笑了。「您終于肯責備十三了!」
他盯住她,好半晌沒有開口。
「換上衣衫吧!」他取餅木櫃里干淨的一襲白衫,然後背過身。
衣衫上有他的氣味!十三緩緩褪下濕衫,來到他身後,伸手環住他。
「您愛十三嗎?」她把臉貼上他背脊。
他渾身一震,沒有回答。
「不愛嗎?那也無妨!只要您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十三便滿足了。」語罷,她放開他,著上白衫,面上的神情既歡喜,又帶點心酸。
「妳的內傷,重嗎?」他問,轉過身來,目光中滿含歉疚。他無意傷她。
「礙不了的!」
「那麼,今晚妳就留下來調息。」
「多謝師父!」她露出極淺的笑,心酸之極。
是因為師徒相戀屬大逆,所以他才拒絕嗎?還是,他從來沒愛過她呢?
經過一夜的調息之後,十三的內傷已大為減輕。
唉出門,十三便迎上小宛微怔的面孔。
「啊,妳在呀,過來和咱們一塊兒用素粥吧!」小宛勉力抑下不悅,端起一只陶碗。
「不用麻煩了,我不餓,你們吃吧!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了!」她說著,對上那一雙始終教她揪心的擬眸,然後走出屋外。
她打听過,小宛是村里的人,時時來幫忙師父應診,村子里的人都將兩人視為一對。
「等一等!」他來到屋外。
「十三明日再來看您!」她回首,撐出一抹微笑。
「不,我過去,有件重要的事必須告訴妳。」
「現在不能說嗎?」
「一有決定,我會立刻告訴妳!」
「那麼,十三等著您了!」語罷,她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她不知道的是,追逐著她的那一雙黑眸底,雲霧翻覆著……
眼看著,就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