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了!十三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水,動也不動地,如一尊泥塑。
為什麼到了現在,她仍然感覺自己像是大病一場,失去了存活的力量?
那一次她大醉三日,醒來已經身在李府!最高興的,算是李三夫人!
理所當然地,她受到了加倍的呵護與無比尊貴的對待,李府上上下下,彷佛要補償這些年來的遺憾,無不盡心討好。然而,愈是如此,十三愈覺得陌生。
兒時的記憶早已淡去,她的心底僅有師父一人存在。
「三小姐………三小姐……」丫頭急匆匆來到了園子里。
十三回首,淡道︰「什麼事?」?
「老爺和三夫人在前廳等著見三小姐!」
「有什麼事嗎?」她收回目光,滿不在乎地問。如今,她像是生活在夢里,享盡了尊榮,一生平安順遂是可預見的,可是她卻不快活!
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過去與現在的日子連結不了,自始至終,自己彷佛冷眼旁觀的外人。
「奴婢不知!」丫頭回答。
十三輕嘆了口氣,隨著丫頭來到前廳。「爹、娘。」
「撞兒,妳爹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妳!」
十三瞧住李延碌,默不作聲。
李延碌向來善鑒貌辨色,住住可以輕易知道自己接觸的是什麼樣的人。
然而,面對這失而復得的女兒,他卻一點也看不透她的心思。
沈默半晌,李延綠開口道︰「今年妳已滿十五,已屆論及婚嫁的年紀,因此爹已經做主,替妳尋得了一門好親事。」
見她不語,李三夫人附和地道︰「對方是禮部尚書張大人的三公子,家世好,人品也不錯,听說今年準備參加武舉呢!」
十三依舊沉默!
兩老見狀,不由得微微擔心。「妳不滿意嗎?」李三大人開口問。
十三瞧住娘親,她哪里知道她的心底只容得下一人,那張嚴峻而冷然的臉!那雙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若有似無,帶著感情的眼眸。
原來,她對他的依戀,竟這麼這麼深呵!
「十三……我是說,我並無不滿!」直到這一刻,她仍不願改口。
十三是他為她起的名,她如何舍棄?
「倘若妳不喜歡這門親事,爹還能換一樁,畢竟他們還沒來下聘,所以……」
「不必換了!」十三阻斷他的話。「就張公子吧!」清美動人的容顏上,有種決絕的神態。
這世上,除了師父,她又容得下何人?嫁給什麼人,對她而言並不重要!
「真好嗎?不要太勉強!」李三夫人柔聲道。
「不勉強,倘若我不答應,就算皇上指婚,我也不會應允,請娘不必擔心!」?
「那麼,就決定下月初一吧!爹瞧過了,那一天是個大好的日子!」
「既然已經決定,我這就先告退!」語罷,十三轉身離去。
誰也沒看見,當她踏出屋外的時候,眼底閃爍著晶亮的淚水。
不能哭!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讓淚水流下來!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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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大紅的嫁衣,十三端詳起鏡中的自己,敷了細粉,點上胭脂,十三的美,艷驚四方!然而,那一雙灩灩的水瞳,卻充滿了哀傷,怎麼看都像是隨時要掉下淚珠似地,教人不由得心起愛憐……
「生得這花容月貌,願妳的夫君一世疼惜妳,永遠不離棄!」李三夫人不舍地開口。
「娘,妳這輩子可過得快活?」十三輕輕開口。
「吃喝不愁,穿金戴銀的,還有什麼不滿足?」風韻仍存的臉上,淡然掠過一絲不自覺的落寞。
「娘喜歡爹爹嗎?」
「那是自然!」
「倘若,爹爹身無分文,家境不富,娘還會嫁爹嗎?」
「這樁婚事由妳外祖所定,半點由不得娘。」
「若是可以自主,娘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呢?」
李三夫人微微一怔,側頭想了想,回道︰「娘從沒想過這種事兒,所以無法回答。」
瞧著娘親茫然的神情,十三的心瑟縮了起來……
莫非她這一世,也要如娘親一般,渾噩過日?帶著莫名的惶然與恍忽,十三終于坐上了花轎。她的將來,竟要掌握在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身上嗎?
驀地,驕外傳來一陣騷動,很快的,花轎停了下來!
發生什麼事嗎?十三正要揭開簾布,已有人早她一步。
「十三,請下轎吧!」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是文虎!十三的心彷佛又開始跳……他是否也在??
頃刻間,她己踏出花轎。
「教主要見妳,請隨我二人走。」畢玄與文虎同時開口。
十三環視著四周,發覺所有迎親的侍衛與奴僕全都倒在路上!
「他們……」
「請放心,三個時辰之後,所有人都會醒過來!」
「是百花散嗎?」
文虎與畢玄點點頭。百花散是由百種毒花萃取所得,毒性極強,無色無味,常散于日月神宮之內,以防止外力潛入神宮。
而每隔四個月,神宮中人必須服用解藥一次,遲者必長睡不醒直達天年。
解藥制法只有教主一人得知,因此日月神教從來不曾發生窩裹反,因為他們不敢,也不能辦到。每個人是生是死,全掌握在教主一人之手!
然而百花散有一特性,初中者必在三個時辰之後醒來,毒性自消。可怕的是,再一次接觸者,住往不察,枉送性命之時仍不知死于何因?
十三來到新郎官前,瞧了瞧,拉過他的座騎,面無表情地躍上馬背︰「帶路吧!」她毫不留戀地開口。
她知道,這一去,將永遠不再回頭!微一揚手,除下了沉重的鳳冠,三人策馬朝林間奔去。
數日之後,三人來到了白鹿居。十三依舊身著紅色嫁衣,甫入藩籬,一眼就瞧見那一道熟悉的碩長身影。她並沒有開口喚他,只是靜靜地來到他身邊,等待他回首的尋覓。
彷佛心有靈犀,他終于轉身。乍見她一身大紅嫁衣,明笑生不由得笑了。「妳穿紅色衣裳很好看!」他的眼神、語氣,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還更溫柔!
為什麼?
彷佛看出她的疑惑,他輕輕開口︰「為什麼答應出嫁?」
目光中燃著洞悉一切的火光。
「我……只是順應爹娘的心意.」她答。
「那麼,妳自己的心意呢?」
自己?「女子到頭來,不都要嫁夫生子,嫁給什麼人對我而言,並無不同!」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明笑生。?
「這就是妳的心意?」
她的心意……如果可以,她只願此生長伴他左右。
「十三不懂您的意思!」她仰起驕傲的小臉,不容許自己顯現軟弱。
黑沉的眼眸在瞬間閃過一絲贊許。
「將妳逐出師門,並不代表為師與武當派妥協。」停了停,黑眸再一次變得深不可測。「要妳離開的真正目的,是希望讓妳接受不同的試煉,變得更強!」
「變強又如何呢?十三可以再回到師父身邊嗎?」
「也許!」
「十三愚昧,請師父明言!」
明笑生勾起了笑,令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泛起狂狷的氣勢。
「紅雖然適合妳,但我卻不容許妳出嫁!」黑沉的眼眸在剎那間,掠過十三未曾見過的危險光芒。
「師父?」十三感覺自己的心繃的緊緊地。
「既然我用生命雕鑿出現在的妳,又怎能將妳拱手讓給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停了停,黑眸緊鎖住她清美的玉顏。
「這樣吧!為師與妳立下三年之約,倘若三年之後妳我比試,勝過我就讓妳重返明教。」
十三怔住了。「倘使失敗又……又該如何?」她訥訥地問出口。
「刎頸自裁如何?」他問,似笑非笑地。
十三心頭一驚,沒有回答。
「怕了?」
掙扎一會兒,十三提起勇氣開口道︰「比起失去您,死一點也不可怕!」
聞言,向來波瀾不興的黑眸,起了不自覺的翻覆,隨即又靜了下來。
「三年之後,我會在這里等妳來!」
十三明白,分別在即!「有件事,十三一直想問師父。」
「妳說吧!」
「對師父來說,十三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俊顏勾起了然的笑。
「這個答案,三年之後我會告訴妳!」
「師父……」十三有些迷惘,又有些委屈。
「去吧!不要令我失望!」語罷,他袍袖輕擺,背過身,緩緩朝白鹿居之後的?山脊走去。
十三望了望雲霧繚繞的山頂,思緒不由得飄回了過往……
曾經,為了救她,他和她在此晨昏共度了三年!
「師父,多保重了!」她輕輕低喃著。
揮別了文虎與畢玄,十三跨上馬背,絕塵而去。山風自十三耳邊呼嘯而去,吹不動的,卻是她滿腔愁緒!
朝為霞,暮成嵐,朝朝暮暮繚繞不去,永遠不分離……
十三心底反復地吟著這兒時的歌謠……什麼時候,她和師父才能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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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高。在烏雲掩月的深更里,一條黑影了無聲息地竄進高地的帳幕里。一燈如豆,卻是以看清帳幕里熟睡的五名彪形大漢。大漢們鼾聲如雷,此起彼伏,全然不知大禍將至!
黑衣人瞧了眼帳內杯盤狼藉,濃重的酒味仍彌漫四周,不由得眉心糾結,眼透殺機!抽出短刀,抵上其中一人……
「快起來!」
冰涼的刀鋒在大漢頸子上淺淺捺下,鮮紅的血珠子立時泌出。
「搞什麼……」鬼字尚未出口,他己經明白遭逢何事,堂堂六尺之軀,竟嚇得出不了聲。另外四名大漢亦遭驚擾,立時警覺地坐起身。
「別輕舉妄動!否則我一刀取他佝命!」黑衣人冷聲警告。
「把錢袋全部丟出來!」他沉聲下令。
「他女乃女乃的,真是陰溝里翻船,強盜遇上了狗賊!」
話聲甫歇,黑衣人伸手疾點,在說話的大漢身上輕點了下,霎時,大漢全身如蟻鑽,奇癢無比。
「你、你……」踫地一下,大漢抵受不住,在帳中滾了起來,口中不住哀嚎。
其余兩名大漢見狀,嚇得動也不敢動!
「再要造口業,下場便如他!」?
想也不想地,兩人搬出兩袋滿滿的金銀珠寶。「兄台請笑納!」
「坯!這等殺人越貨的不義之財,爺爺我可不敢要!」語罷,黑衣人以極快無比的手法,在大漢們身上幾處大穴扎了金針……
「這……這……」
「是毒針過穴!」
「你……你收錢便是,何必殘害我們五人?」
「想想那些教你們殺害的百姓吧!這是報應!」語罷,黑衣人收回短刀,來到帳幕出口。
「還不快提著那兩袋金銀跟我到府衛走一遭?」
五人面面相愕,心有不甘!
「別以為這幾根針就可以嚇唬我們!」其中一人忿忿地開口。
「嚇唬你們?」黑衣人冷笑起來。
「試試看深吸一口氣,看看肚臍上方是否刺痛?」
五人半信半疑,依言而行,果然刺痛得緊!這一下慌了,忙不迭討饒。
「只要你們乖乖跟我走,就不會毒發身亡!」露出蒙面而外的黑眸掠過狡黠。
五人平日雖做慣惡事,但死到臨頭卻又自生怕死,膽小如鼠,令人啼笑皆非!
五人心知是遇上了克星,也只有認栽。
天亮之時,黑衣人已閃進一戶不甚起眼的民宅,褪下一身黑衣,慢條斯理地梳起一頭青絲。一個時辰之後,一名約莫十二、三歲的丫頭匆匆地推門而入……
「老大……老大……」
「不是告訴妳多少次,進來之前要先敲門?」
埃真吐了吐舌,目光在銅鏡中與主子相遇!
「那我重來一遍好了!」說著,她就要退出房門……
「甭折騰我了,快說吧!有什麼事兒這麼大驚小敝?」十三回首盯住她。
埃真笑嘻嘻地折回主子身邊。「方才我到阿板那兒去買粥,卻听說昨兒個夜里不知是什麼人,居然將前些日子劫鏢的五名強盜給捉了起來。」
「何足為怪?」十三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當然怪!听說那五名強盜是自個兒跪在府衛前求饒自首,身上連根繩子都?沒綁耶!」福真嘖嘖稱奇。
「繩子有何用?三兩下就給掙月兌了,不濟事!」
「瞧您說的,好象是您干下似地……」話未完,心中一動,福真狐疑地盯住主子。「不會真是您干的吧?」小小的面孔由狐疑轉為崇拜。
一年前若非主子出手相救,只怕她福真要被狠心的嬸娘給買入勾欄院,過著永無天日的皮肉生涯!
由那一天起,福真便跟隨在主子身邊,發誓一生一世服侍主子。
十三勾起了笑。「難道那些狗賊沒說出是何人逼迫?」
「听說他們連對方是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呢。」停了停,福真湊近主子。「是您,對不對?」這一年來跟著主子走遍大江南北,主子仗義助人不計其數,功夫甚是了得,她最清楚。
十三但笑不語。
埃真瞧著主子那張好看之極的臉孔,幾乎又要再一次失神……
直到一道清亮的嗓音徐徐傳人屋里,福真這才回過神來。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聲音自遠而近,轉眼間己在屋外。
來了!又來了!這已經是福真第二回听到這首詩!
「月明松下房攏靜,日出雲中雞犬喧。」十三起身。
同一刻,福真己打開房門,並退至角落。立于門外的是一名中年漢子,滿臉精悍之色卻態度恭敬,始終不敢擅自跨入門檻。
「可有書詔或口信?」十三輕輕開口。
「沒有!」語罷,中年漢子由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錦盒遞至她面前。
十三瞧佳錦盒,無言地收下。中年漢子抱拳一揖,轉身就走。
「等一等!」十三喊了聲。
中年漢子立即轉回身來。「有何吩咐?」
「教主……無恙否?」她問,聲量極低。
「托您鴻福,教主一切如舊,金安萬福!」
十三點點頭,轉身回屋內。福真來到門邊時,早不見漢子身影!真是見鬼.
回過頭時,主子已立于窗前。不必回頭,福真也能感受到主子一身的愁緒。?
上一回收到錦盒時,主子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三天,嚇壞了福真,也嚇壞了所有跟隨主子的人。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以令主子如此牽懷?那盒子里又是什麼東西呢?
盡避如今跟隨主子之人已過百人,親近如她者,卻對主子的來歷一無所知,甚至,連主子的名姓也至今未知。
埃真不敢問!因為她明白有朝一日,主子願意的時候就會告訴她!即使一生一世不知她名姓,福真之心也不會有所改變,這就是她的忠誠,相信其它追隨者也是一樣!
「老大……」她輕喚一聲。
十三卻如泥塑,動也不動。福真搖搖頭,悄悄退了出去。
看樣子,這回和前一次一樣,再一次勾起主子不欲人知的過往。
十三打開錦盒,取出一枚指頭大小的紫色丹丸。
這是百花散的解藥,每四個月必須服用一次。
一年來,不論她身在何方,他總是能準時把解藥送到她面前。十三知道,無論自己在什麼地方,總有一雙眼楮注視著她,守護著她。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也正在想著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十三服下丹丸,任思念的心在腦海中飛翔……
靜寂的大殿上傳來了幾下咳聲。
聞聲,文虎與畢玄忍不住輕蹙眉頭,面上掠過憂色。
說不上是由什麼時候開始,兩人察覺到教主病了!
但凡為人,皆免不了病苦,只要抓幾帖藥,再好好調養身子,大多會痊愈。
然而,教主卻不一樣!若不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見到他吐血,根本察覺不出他的病,更不會知道,這病,早已無藥可冶。
就外觀而言,教主並無太大的改變,只有親近他的人才能發覺他瘦了,面色較以往蒼白,除此之外,就是近來偶有犯咳!
十二名弟子也僅僅以為師父犯了風寒,只要吃幾帖袪寒的藥草便會痊愈。?
不是沒問過教主病因,但每回他總笑答︰「治不好的病,問清了病因也于事無補,不如忘記。」
忘記?!談何容易?事關明教生死存亡,教主卻一點也不焦急,彷佛病的是他們兩人似地!到底,教主心中在想什麼?
合上信紙,明笑生臉上透出淡淡的笑意。「想不到才短短兩年時光,追隨她的人已經有百人!」眉眼之間淨是溫柔之意。
也唯有提到十三的時候,教主才會展露難得一見的歡顏。
既然如此鐘意,當年又為何逐她離開日月神宮?其實以明教的勢力而言,大可不必理會武當山上那些牛鼻子老道!
「听劉香主說,上個月十三還曾為官府捉拿潛逃的朝延命犯,得皇上贈金千兩呢!」文虎說道。
「依我看,十三有貴人之相,將來必成大器。」畢玄曾跟著師父學習易理,對面相與勘輿尤為精通。
「你也這麼想嗎?」
「教主的意思是……」
「師父的遺訓你們不也瞧過了,有何見解?」
兩人搖搖頭。
明笑生微微一笑。「意思很簡單,就是將來有人會替代我,接掌明教。」
「是誰?」兩人幾乎是同聲開口。
「十三!」
她?「那麼,師父指的先下手為強是何意?」文虎首先想到遺訓上的囑咐。
「就是殺了十三!」
開頭的那三年,他原以為救了十三,他的命亦可得到延續,然而卻非如此。
天命注定太陰要昌盛的,而他會逐漸殞滅。好幾次曾想過取她性命!然而,每當迎上她那無邪而信任的瞳眸,肅殺之意總會在轉瞬之間灰飛煙滅。
現在,只剩一年了!
再過一年,勢均力敵的那一刻到來時,將由上天來決定兩人的命運!
「教主真的要遵從先師遺訓嗎?」兩人以無法置信的眼神盯住教主。
?十三是教主傾盡心力教之人,怎麼可能說毀便毀。然而,明笑生只是淡淡地勾起笑,不置可否!澄如明鏡的眼眸轉瞬變得深不見底,無人得以探究!十三……他將靜心等待約定的日子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