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艷光,燃燒了半個寂靜山谷的天空,墜機後的現場,只有一片凌亂和淒慘的景象。
遍地的尸塊和未燃盡的雜物散落,救援隊徒勞無功的尋找生還者。
「沒有生還者。」沉痛的,記者在午夜新聞報導著,背後是熊熊的火光。「網路女作家sade的手袋已經被尋獲,確認了身份……據了解,sade原名余綠香,此行是為了前往高雄參加她第三本書的新書發表和簽名會,未料卻遭此不幸……」
第二天的晚報,甚至將余綠香草草寫在記事本上的遺書秀出來。
「今天的諸多巧合,讓我不禁有感。或許,這些巧合,是邀請我去另一世界的通行證。若真不幸墜機,我所有愛,將歸我的母親。請公告我的朋友……翠綠的芳香,已經逸失在天際。」
但是這份遺書,卻是上次飛去花蓮寫的。余綠香愣住了。
我,死了?
臨去高雄的那天晚上,她去PUB喝了個大醉。記者幫她寫的專稿,卻被母親痛罵了頓不知羞恥,親戚朋友又對她的婚姻冷嘲熱諷。
他媽的。什麼幫助都不能給我,只會這樣扯後腿。你們的想法干我屁事?還沒離婚的前夫趁機來吵,擺明了要錢。
神經病。作家能賺多少錢?又是個紅都沒紅的作家?
靠!倒霉到家了。沒想到,她醉倒在PUB時,整個手提袋都不見了!機票,身份證,信用卡,金融卡,通訊錄,連口紅和免洗內褲都在里面。
不會吧——她踉踉蹌蹌的用牛仔褲里僅剩的兩百塊坐車回家,倒在床上,準備先睡醒了再說。
簽名會?那是下午的事情,再說,再說。沒想到,一睡醒,她,「死了」。
「我還活著啦!」她喃喃自語。
想要撥電話回去報平安,一想到母親罵她的那些惡毒的話,一口濁氣上涌。
靠!她不是很氣我講婚變削了她面子?這下子,死都死了,總算不再讓她沒面子吧?她抓了一把小番茄,邊吃邊上線,用了另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分身ID。
story版一片哀鴻遍野,一下子,原本身價普通的sade居然身價大漲。整個版面都讓空難和哀悼的氣氛佔據了,她的文章被貼出來憑吊。
我有這麼多讀者?「死後哀榮」喔。
她打電話給主編,驚嚇過度的主編,差點丟電話筒逃跑。
等弄清楚她還活著的時候,綠香已經笑到不會動了。
「明天就出去說明一下,我還沒死啦。」綠香喝了口咖啡。
電話線那頭,沉默了一秒鐘。
「不,綠香,你死了。因為你死掉的消息一發布,新書發表會上的一百本新書,已經被搶購一空,剩下的兩千九百本,也已經被通路搶完了。」
綠香把咖啡噴在熒幕上面。
「啥?你說啥?」該死,熒幕和鍵盤都很難清理。她胡亂的抽著面紙。
「綠香,不如你就干脆的死了。與其半紅不黑的活著,不如保持現狀。」
綠香瞪著話筒,覺得主編可能最近壓力太大,神智有點不清楚。
「我明明活著。主編大人,難不成你叫我自殺去?」
「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若是自殺了,以後哪來的‘遺稿’呢?」
他要我詐死!這絕對是犯罪。
「這不是犯罪啦,只是一個巧合罷了。我們不過利用這個巧合,達到我們的目的,又沒殺人放火。」
你說得倒輕松!
「不干。我馬上打電話給我媽,順便公開我活著的消息。」對于名利薰心的家伙,沒啥好說的。
「這樣的話,伯母原本可以到手的大額空難賠償,當場就成了泡影。你覺得伯母會比較在乎你的死活嗎?」
這話讓綠香動搖了一下。她和母親不和,不是錯誤的婚姻導致的。有些孩子的氣質,天生和父母不相投。
「不要替我老媽發言。我老媽怎想,你又知道了?」
「好,不提這個。算是我求你吧。你知道老板威脅我,若是這系列的網路小說沒有起色,他要叫我回家吃自己。咱們認識這麼久了,又不是沒交情。好不容易有了個可以大炒特炒的新聞點,若是好好配合,書又大賣,我會虧待你嗎?」
「干我什麼事?大不了回去找工作。」媽的,我不寫了總行吧?
忿忿的想摔下電話,主編的聲音在那頭大叫,「綠香——想想看——你可以現世里看到死後哀榮的景象,你沒有一點好奇心嗎?」
她的手停住了。
死後哀榮。story的盛況。通路呢?傳播媒體呢?
「你若真的死了,這些事情會照樣的發生下去。但是你就看不到了。就算不為名不為利,你難道連這點子好奇心都沒有嗎?」
拒絕他!拒絕他!這主意太荒謬了……
但是綠香卻听到自己的聲音自動播放,「但是我就沒有身份證了。」
主編大大的松了口氣,「身份證小事,交給我就行了。」
「走在路上,也會驚嚇到很多人。」搞不好社會版頭條標題就是‘網路女作家死不瞑目,白晝現身西門叮’。
「那也沒什麼,小小的整容手術就可以解決了。」
一失手,乒乒乓乓的話筒電話機摔到地上。
「喂?喂?不要害怕——我認識不少整容大夫,保證隱密唷——連你媽也認不出你來。」
綠香覺得自己相信錯了人,答應了件蠢事。
臨到整容醫院,為了整容哪個部分,兩個人相持不下。
「我要割雙眼皮!我要雷射換膚!」綠香嚷著。
「小姐……」花了很大的力氣,主編才按耐住自己,不掉頭而去,「我們的目的是讓人認不出你來,目的先弄清楚。」
「等我變成了美人兒,誰也認不出我來。」
「拜托,整容也有能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好不好?」
「閉嘴!」
吵了快半個鐘頭,主編的耐性漸漸喪失,「听清楚,隆鼻,割雙眼皮挖酒窩,成。雷射換膚,不成。不要吵了,別逼我謀殺你。」
整容大夫笑嘻嘻的走進來,「林思聰,怎麼?還沒搞定?」
「主編,你叫林思聰啊?我還以為你姓主名編。好,我一定要雷射換膚。」
林主編氣得想當場扼死她。
等綠香進了手術室,林思聰也已經被氣得半癱了。
他點燃了一根煙,卻被護士小姐警告。哇勒……
滿懷心事的走到樓梯間。對于綠香的文筆,他一直很有信心。若不是有信心,不會一連替她出了三本。
但是市場鱉譎,他們的小出版社先天不良,封面設計還是老板娘下去操刀的,你敢說不好看嗎?老板娘又不支設計費。
但是總經銷很坦白的告訴你不好看,連金石堂都不肯下單。
「這是什麼?寵物書喔?」看著封面放張貓照片的書,進書的小姐很不耐煩,「叫我放哪?寵物?好啦,給你面子,六十本。」
全省金石堂一百多家,一家都還鋪不到一本?何嘉仁更干脆,四十三家分店,每家下一本。
連第一刷都推不出去。
沒有行銷費用,沒有廣告預算,新聞稿都是老板統一發寫的,沒啥人理。連海報都做不起。
看著一屋子庫存,老板拼命罵他,他罵總經銷,總經銷抱怨他們的封面和書名不夠好看。
好不容易爭取了經費辦簽名會,略略有點起色,老板還是為了第二天誠品沒再賣半本罵他。
「再賣不出去,你就自行解決吧。」
自行解決。听起來像是自宮。
景氣這麼差……他的存款不到四位數,準備餓死嗎?
心情正惡劣,剛好傳來綠香的死訊。
晴天霹靂。他看好網路小說的市場,雖然事實證明,網路小說的市場小得可憐,但是捱得住,會在日漸擴張的網路族群里,佔有出版市場的一席之地。
幾乎將未來賭在綠香的身上,但是她卻死了。
所以,盡避新書發表會和通路發狂似的狂賣,他的心情還是沉重的跟鉛一樣。這幾本賣完了以後呢?上哪簽這樣任勞任怨,懂得網路生態,文筆流暢的網路作家?
所以發現綠香還活著時,他決定了。
綠香是非死不可,但也不能死的。
對著出版社,通路,他終于要抒發一下這些年的怨氣。思聰握緊了拳頭。人生充滿了賭注。他將父母親遺留給他的房子,抵押了七十萬,咬牙成立了個人工作室。
拼了。
老板發現林思聰居然想跟他買下余綠香的那三本書,心里頭倒是滿樂的。就算她第三本賣的好一點兒,但是前面兩本還不是一樣?他根本不看好這個死掉的女人。而且,這個笨蛋主編居然想在經濟嚴重不景氣的時候,出去找死,他也樂得不必付遣散費。
所以,他也很慷慨的開了不高的價格,順便連庫存都五折賣給他。
走出出版社,林思聰大大的深呼吸,胸口充滿了氧氣。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先抱著腦袋,用力把新聞稿ど出來,還文情並茂的寫了篇「給綠香的最後一封信」。
嗯……雖然有點惡心,但是在這個新聞的熱潮,總要找個切入點。
他第一時間把新聞稿用老爺傳真機全發了,還打電話確定所有大小報社都拿到了傳真稿。然後將全文發到BBS的story連線版。
第二天空難頭條就出現了這樣的標題︰
「林思聰和余綠香;藝文情侶天人永隔哀思無限情思纏綿」底下就是他寫的「給綠香的最後一封信」。
整個story的連線版更夸張,眼淚淹沒了整個版面。看著這種廣告效益,林思聰很滿意。
但是有人卻不很滿意。
「藝文情侶?情思纏綿?」綠香的聲音簡直要震破話筒,「林主編,你說謊不打草稿?」
「哎呀……剛整型過的人不要太激動,臉會變形喔……」
丙然讓綠香的聲音小了些,「發這種不實的新聞稿,你會遭天譴。」
「不會。這樣就遭天譴?那我們那個老板豈不是八百年前就遭天打雷劈,天下的傳播媒體都燒光了?放心,廣告咩——你該看看網路的反應……」
「網路?你也……」隔著話筒,還感覺到綠香隆隆的怒氣。
他不禁慶幸,趁綠香在醫院發新聞稿是正確的。
「綠香,好好休息,明天拿身份證給你。」
「身份證?」
廢話,綠香總不能沒身份的活下去吧?在台灣,只要有錢,能辦到的事情滿多的。
就好像可憐的羅美微。美微好歹是世家女兒,到美國念過大學,紅顏早逝就算了,偏偏她家的兄弟破爛不成材,啥子都賣,連她的身份證也賣。
在法律上,沒有死亡證明的美微還是活著的。
透過朋友買到身份證的思聰,心里充滿紅顏薄命的同情。
拿到羅美微的身份證,綠香皺了皺眉毛,「我沒這麼漂亮。」
「拆線後,抹上兩盒粉,大約可以勉強瞞過去。當然,等你的臉愈合後,還是要去補發身份證,換個照片。」
「她比我小四歲。」
「讓你變年輕還嫌?」
「我不要這麼俗氣的名字。不曉得哪個明星也叫這個名字。」
思聰漸漸失去耐性,「不逼我謀殺你,日子過不下去?」
和綠香怒目相向,心里頭大嘆倒霉。
為什麼不是跟羅美微這樣的美女當命運共同體?
還要裝出一副哀戚的模樣接受電話訪問才要命,所以他不接受當面的訪問,只說哀戚過度,還要忙著幫綠香辦後事。
後事。對的。綠香的媽干脆當他是女婿,真是哭笑不得。還要應付綠香貪婪的前夫。
「我告你喔!」綠香的前夫威脅他,「綠香的所有版權都是我的。」「對不起。」他鎮定的說,「綠香所有的版權都賣斷給她的經紀人了,這是她的遺書里寫得清清楚楚的。」
「經紀人?我沒听過綠香有經紀人。」
「你沒听過的事情多了。」
中廣想訪問思聰,他卻另有打算。
「美微。美微?美微!」喊了半天,他還丟了個枕頭,才讓綠香大夢初醒,「叫我?」
「廢——話——」一個禮拜後,雙眼皮就能拆線,其他的部分還要慢點才痊愈,「中廣要訪問你。」
「啊?不會吧?訪問我干嘛?」綠香這才受到驚嚇。
「因為你是綠香的經紀人啊。」
「啥?」
就這樣,綠香就用「羅美微」這個名字,變成自己的經紀人。
「為什麼你不接受訪問?」綠香被押上車,還做臨死前的掙扎。
「因為我沒辦法達到他們的效果咩。」思聰很誠實的說,「要我為了綠香悲痛渝恆的慟哭,我怕我會笑出來。」
扁想像主編為她哭泣場面,綠香就覺得胃有點兒不舒服。
「而且,更重要的是,得凸顯你經紀人的角色。將來代理綠香的‘遺稿’,才不會有人懷疑。」
換綠香狐疑的看著他,「你哪來這一肚子的壞主意?」
「相信我,在傳播媒體和出版業混個幾年,純潔的天使也會變成魔王撒旦。我充其量只是小的善良惡魔。」
小?別鬧了。台北的交通令人不敢領教,他們遲到了半個鐘頭,主持人卡在復興北路幾乎哭出來。
梨花帶淚的主持人遲到了一個鐘頭。
「我要說什麼?」綠香小聲的問思聰。
「說說余綠香的優點就行了。還有介紹一下那三本書。」
就這樣?
頭次上節目,綠香倒是沒有緊張的感覺,可是等在外面的思聰,表情像是在守喪。
「各位听眾晚安……這里是中廣彩虹win99,我是子雲……這次沒有幸存者的空難事件中,文壇和網路上損失了個新星,備受注目的余綠香小姐……她在網路的名字是sade……真是所有愛好文藝和網路的觀眾,雙重的損失……」
新星?備受注目?雙重損失?她在說誰?
「本來我們要邀請她的文壇愛侶,林思聰先生……但是林先生害怕情感失控,所以讓余小姐的經紀人接受我們的訪問……你好,羅美微小姐。」
文壇愛侶?情感失控?羅美微?對,是在叫我。
「你好,子雲小姐。」
「您認識余綠香小姐有段時間了吧?不知道你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
我對「她」是很熟啦……但是對于自己,一下子還真找不出什麼優點。「一個普通人,走在路上不會有人注意的那種胖胖的,笨笨的女人。」
主持人瞪大了眼楮,「呃……有時外貌和才華很難平衡……但是您覺得余綠香小姐的寫作風格,有哪些特別的部分?據說您很早就當了她的經紀人?」
廢話,當然早。「我的寫作風格沒有什麼特別的啊……」思聰在錄音室外拼命揮手搖頭,是了,我是「羅美微」,「她的風格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比較會撒狗血,狗血的品質比較細致,大家看不出來原來是狗血而已……」
「卡卡卡——」盛怒的主控的聲音,險些穿透耳機,「你是來干嘛的?你們是來干嘛的?拆台?」
「對不起對不起……第一次錄音……第一次……」思聰死命的扭著她的手,不理的綠香抗議,「我跟她溝通一下,溝通一下……」
把她拖到隔壁間,「你在干嘛?」
換思聰暴跳。「我?我在實話實說啊。」綠香甩著手,靠,好痛。
「誰叫你實話實說?你不是天字第一號國畫大師嗎?去畫虎畫蘭啊——」
綠香皺起眉毛,叫我為自己唬爛?「不要,那樣子好沒格調。」
思聰靜了下來,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你、非、逼、我、謀、殺、你、不、可、嗎?」
她倒是不怕主編的威脅,只是不忍心看他嚼碎一口好牙。
再次上陣。綠香把她寫小說撒狗血的功力發揮出來,弄得主持人淚撒播音室,連外面的主控都掉眼淚。
主控過來跟她握手,「羅小姐,歡迎你再來上我們節目。相信你會繼承sade小姐的心願,讓她的作品在身後還能發光發熱。」
走進電梯,一直靜默的綠香開口,「洗手間在哪?要不垃圾桶也成。」
「干啥?」
「剛剛我說的話,害我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