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不長。
這是司寇看見這個絕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男人時,第一時間里下意識的反應。
那人是華夜。
雖然很想放狗咬人或者視而不見,但終歸只能是想想而已。司寇客客氣氣地將不速之客迎進屋里,同時痛苦地意識到這世界上不僅只有他與邢儀非兩人而已。面對華夜,邢儀非已經自動自發地回到檢察官的角色,轉換之間一點也沒有司寇的優柔寡斷。
「邢檢,就算是度假,手機也總該開著吧。」華夜抱怨著,畢竟,這個地方太難找了。
邢儀非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忘了帶。」
華夜姑且把它當成一種解釋兼道歉,很快進人正題。
毒品案不能再拖下去了。雖然因為朱勝倫的禁口,販毒網絡這一環節沒有順利進展,但僅僅是已有證據就已經非常客觀。時間上多拖一天變數就多一點,太貪心了也不好。所以邢儀非必須立刻回去,著手立案起訴。
邢儀非專注地听完,簡單地點了點頭。她請假兩個星期,現在雖只得十天,但工作就是工作。
華夜眼楮轉向司寇,司寇聳聳肩,無所謂地說︰「會計師Sally是嗎?我保證她沒問題,只要你們保障她的安全。」
華夜贊許地點頭,然後說︰「司寇,我很遺憾是我帶給你另一個當事人的消息︰朱勝倫的死刑復核已經由最高法院傳達下來,估計很快會送達包括你的事務所在內的相關各處。」
邢儀非看向司寇,他「哦」了一聲,垂下眼楮,語氣平靜,「什麼時候?」執行死刑。
「十月三十日。」
那是一年中,最美麗的秋季。
正事談過,用餐完畢半夜徑自去小憩休整——這一路上折騰得實在夠嗆!邢儀非本應去收抬行李,但她還是留在客廳里,看著坐在椅子上處于發呆狀態的司寇,有一點擔心,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朱勝倫的死刑核準一定會給司寇帶來沖擊,但她弄不清楚這沖擊有多大。除了剛來這里的時候,過去的這七八天兩人沒有再提起任何嚴肅的話題,她以為隨著時間過去司寇已經恢復,但現在突然又不是那麼肯定了。
「喂!吧什麼發呆呢?你不去收拾東西嗎?」
有一點失神的邢儀非被司寇喚醒,她眨一眨眼楮,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指在臉前晃啊晃。她張了張嘴,還是找不出合適的話說。
「很懷念很遺憾是不是?」司寇自動為她的欲言又止作了注解,「明明說好兩個星期的,記住你又欠我一次啊!拿政府薪水做公務員就是不好,一點自由都沒有。」他唏噓不已,「像我自己做老板多自在,Allen,考慮一下吧,不要當檢察官了,我們聯手開夫妻店,保證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說著他笑起來,邢儀非倒不覺得有什麼好笑,只是想到,有他這麼混的老板,事務所居然不倒簡直是奇跡……不對,這個「奇跡」應該叫「方修羅」。想到此提醒司寇,「方修羅。」
司寇驚然一驚,「不要那麼烏鴉嘴好不好!」他叫,心里則開始有一點抖……方修羅,修羅合伙人會听任他跑到鄉下將近一個月不聞不問?推算下來他不是耐心已至極限就是已經發狂,無論哪一種都會是自己的噩夢啊……
人常說很少講話的人,往往字字赤金——這道理在邢儀非身上得到確切驗證。
司寇則在一日之內體會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世間至理。當晚十點,他被迫接待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方修羅。
自從遲衡買下農場以來這里還從未這麼熱鬧過,可以湊齊一桌牌局了,司寇想。當然想想而已,就算方修羅肯奉陪,對著他現在那張棺材臉司寇覺得自己一定會得胃潰瘍。
同華夜對邢儀非一樣,方修羅對司寇的耐心幾乎同時告罄。本以為他躲到鄉下兩個星期發霉長毛也就差不多了,料不到將近一個月他還在做縮頭烏龜,終于讓方修羅忍無可忍。在這里看到邢儀非,他大概能理解其中的大部分原因,但是理解完全不等于諒解,司寇這種極度不負責任的老板連一毫克的諒解都不配得到!
方修羅當然有火大的理由。當初朱勝倫的案子,他雖然極不贊成,但仍盡到合伙人的義務全心全力陪司寇死撐到最後。不指望他知恩圖報就罷了,司寇心理崩潰一走了之他也能體諒,但是緩過勁來仍然不肯回去,在這里擁美作樂優游自在就不可原諒了!
更加火上澆油的是——司寇的當事人,會計師Sally發現自己被人跟蹤,家里被翻動,驚恐之下來找司寇,司寇不在就瞄準方修羅,差點要鬧得搬到他家里去!方修羅幾時被人這麼騷擾過?!偏偏他又理虧(因為交不出司寇),一怒之下親來逮人。
司寇听得一愣一愣,轉頭問邢儀非︰「你的人?」檢署仍在騷擾恐嚇Sally?
邢儀非搖頭,檢署人手經費緊張,哪有那麼多閑工夫去恐嚇一個已經答應合作的證人?早就撤回了。
兩人對看一眼,同時泛起不妙之感,這次Sally可能真的有危險了,販毒集團要滅口!
「等你回去,恐怕只能見干尸了。」方修羅冷嘲。他反應極快,立刻去找地檢署及華夜,作為司寇的秘書,他很清楚其中的嚴重性,所以他出發前,Sally已被作為重點證人保護起來——否則他也不可能月兌身前來。
司寇訕訕地模模鼻子。方替他收拾爛攤子,不要說諷刺,就是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亦只好乖乖受教。
邢儀非則暗暗點頭。方修羅遇事當機立斷,果然是第一等人才。她與他相識多年,除了公事沒有任何私人交往,但實在一直很欣賞他。方忠誠、正直、嚴肅、勤奮,最重要是做事多且從不廢話,具有她欣賞的一切品質……眼尾掃到司寇,不由升起一絲茫然不解,為什麼自己反而會愛上一個既不忠誠又不正直,既不嚴肅更不勤奮,做事不多嗦過分的男人?
還沒想出答案,她就看見方修羅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紙遞到司寇眼皮底下。那是一方公文,內容正是關于朱勝倫的死刑核準及執行日期。
心跳頓時漏掉半拍,不是因為司寇的一臉平靜,而是同時看見了他在身側的雙手瞬間握緊成拳。
終究,還是不能釋懷嗎?
除了公事,邢儀非是一個耐性非常有限的人,華夜與方修羅的先後來到將他們拉回現實,而司寇始終擺出一副非常配合的嘴臉,看上去平靜得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一點也不正常,更令她非常介意。
收拾完要帶走的行李,時間已經過了零點,她0要決心要找司寇問個明白。滿屋轉遍仍不見人影,最後是在女乃牛棚里找到他。他拿把刷子拎桶水在給女乃牛刷洗,干得很賣力,很認真。
她的聲音驚動了他,轉頭看了一眼,直起腰,「有什麼事嗎?明天就要走了,我倒真有點舍不得這家伙呢。」他拍一拍女乃牛的腦袋,一邊說一邊微笑。
那笑容實在刺眼,邢儀非直率地說︰「你笑得實在很假。」
司寇的笑容僵在臉上,片刻後他扔下刷子,「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即使在盛夏,半夜農場的空氣仍然帶著一絲清涼,夜幕繁星燦爛,是都市里絕對見不到的美景,可惜兩人都無心欣賞。默默地走了十幾分鐘,司寇找了塊平坦的岩石拉邢儀非一起坐下來。
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側頭看著她,「我就那麼讓人擔心嗎?讓你半夜不睡來找我?」
邢儀非撤一撇嘴,覺得這個問題很白痴,「誰知道你在想什麼。」笑臉像面具,所以才叫人心煩。
「我沒事的。」
她的眼楮向上翻了翻,意思是︰我不信!
「真的。」這一刻司寇顯得心平氣和,他決定誠實面對自己,面對她,「庭審剛結束的時候,只覺得天地顛覆,不要說你,我連自己都沒法面對,現在呢……」他仔細想了想,「就像受了傷,總有傷疤,總會覺得隱隱作痛,但傷口的確已經愈合了。我想我已經明白有後悔就要忘掉的感覺了,時間可以磨掉很多東西。」人生在世,再深再重的傷口只要有時間就能慢慢磨平,就算不能痊愈,也總會掩埋。盧梭說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是想象的,听來惆悵,但也許是事實。
邢儀非眨了眨眼楮,她能听出他的誠實,那就真的沒事了?她突然覺得心的某一個地方平穩下來,這才後知後覺這段時間它一直晃來晃去吊在半空。
長舒一口氣,司寇傾身過來,在她的臉頰上迅速印下一個吻,「Allen,那天看到你站在門前,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驚訝多開心。明明是半夜,我覺得好像見到了陽光。」庭審結束已過去了兩個星期,他的心情漸漸平復,但仍覺得世界一片黑暗,見到她的那一刻,天地忽然幻出光彩,終于有了顏色。
她抬眼看他的臉,英俊而溫柔,開心的氣泡從心底一串串冒出來,忍不住回吻他一下。
司寇擁住她,笑。「輪到我來問你了,Allen,當時你為什麼來?」其實是廢話,他只是很想听她說很愛他、擔心他此類平日極難從她口中得到的甜言蜜語。機會難得,不懂把握是笨蛋。
邢儀非毫不猶豫地回答︰「Christine說我應該來找你。」Christine就是聖小嬰。
怎麼會這樣呢?司寇很沮喪,受傷似的把眉毛耷拉了下來,「她叫你來你才來嗎?」忿忿然。
邢儀非微笑,「很想你。」三個字令司寇笑逐顏開只,是仍有些須不滿,說句我愛你會死嗎?惜字如金也不是這種用法。轉念又想到聖小嬰居然能點醒這塊頑石,不免動了好奇心,問︰「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邢儀非想了想,開始她好像因為自己昏倒所以嘮叨了幾句——這個就不用告訴司寇了,省得再听他念咒,于是揀後面的對話隨便講了些。
司寇認真听完,若有所思地問︰「她說有你在我一定會從地獄底層爬上來,那麼萬一我爬不上來呢?你要怎麼做?」
邢儀非看著他,「那就一起跳進去算了。」她說的,不是情話,是實話。
司寇只覺蕩氣回腸,此身如在雲端。
距離他們身後有點遠又不會太遠的地方華夜看著那對糾纏在一起熱吻、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愛情鳥,不由心生一點點羨慕。側頭看到身旁仍然木著一張臉面無表情的方修羅,有點好奇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麼——特別是眼前上演的這絕對香艷熱辣的一幕。
半小時前華夜與方修羅在戶外不期而遇,一個是太熱了出來走走,一個是蚊子太厲害睡不著。原因雖不同,終極目標倒差不多。
「喂,」大拇指指指遠方的兩人,華夜壓抑笑聲問︰「你現在還擔心司寇大律師嗎?」原來方這個人遠不像表面上那麼冷血嘛。
方修羅瞟他一眼,轉身往回走。華夜稍稍一愣,「方修羅!」他叫。
「吵什麼!」方修羅回頭,神色極度不滿,聲音低且陰沉。「讓邢儀非听見,你慢慢擔心自己好了。」偷窺還那麼大膽,有沒有基本常識?!
華夜笑了笑,趕上去同他一起回屋。其實方修羅是多慮了,以那兩人目前的狀態,他們就算把房子拆了估計都沒關系。
☆☆☆
一行四人浩蕩返回。邢儀非和華夜直接去地檢署,司寇跟方修羅回事務所,大家都沒有休息時間。司寇要盡律師義務去安撫Sally——她現在住的地方離司寇的公寓很近.這也是考慮到律師(司寇)、證人(Sally)、檢察官(邢儀非)三方的交流方便以及安全系數,至少具體負責的聖小嬰應該是這麼想的。邢儀非銷假報到之後就去「探望」朱勝倫,雖然明知無望,她仍不放棄最後的努力,意料之中鎩羽而歸。
接下來的幾天邢儀非為毒品案正式起訴的前期工作忙得不亦樂乎,同時下屆首席檢察官的競選進人高潮,連她這麼能力超群的人也只能用「焦頭爛額」來形容。司寇則比她更為不堪,方修羅大概要他將上半年欠的債連本帶利一並償完,每日工作安排都好似事務所沒有明天一般。抗議無效咬牙苦撐的司寇覺得他不是修羅,是閻羅。
第一個周末,邢儀非破天荒沒有加班,她要同司寇一起去探視朱勝倫。她這幾天已與朱勝倫接觸過兩三次,他仍然冥頑不化(邢儀非是這麼認為的),但是與精神上的堅固相比,他的身體很糟糕,過量吸毒的後遺癥非常嚴重,他不得不每天接受注射及藥物治療,效果並不好。
下午六點十分到達城北監獄,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邢儀非留在接待處,司寇獨自一人會見朱勝倫,這是一次,私人會晤。
☆☆☆
面對形銷骨立,整個人如同月兌水過一般的朱勝倫,難過與酸楚同時涌上心頭。司寇的喉嚨一時噎住,說不出半個字,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對不起,倫叔……」
終究還是沒能救你。
「不要緊。」朱勝倫的微笑安詳到飄渺,「我現在很好,還能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平靜發自內心,司寇終于意識到這一點,是那種自知人生走到盡頭,灰燼一般的平靜。能夠以這樣的心態面對電椅也許是最不痛苦的選擇。司寇實在說不上來此時的五味雜陳。
他們開始漫無邊際地聊天,聊朱勝倫對天主的認識和愛,聊司寇的生活和事業,還有過去屬于他們共有的愉快回憶。說到這些朱的眼楮開始發光,總算有一點像活生生的人,之前司寇一直覺得對面坐的不過是一個影子而已。
過了大半個小時,朱看上去已經像個慈祥的長輩了,冷不防他問︰「阿司,你有女朋友了吧?」
司寇本能就要回答「有」,開口的一剎那猛然意識到不對,硬生生把那個字吞回來——他的戀人邢儀非,同時正是兩案的檢控官,從最直接的角度來講,是她送朱勝倫上電椅。
司寇的臉色陰晴不定,朱皺起眉,「阿司,你年紀不小了。你若還當我是倫叔,就听我最後一句勸告,男人光有事業是不夠的,不要再玩了,找個好女人定下來,有妻有子人生才算完整。」他自己的獨子未及結婚便意外身亡,一生遺憾莫過于此,現在司寇如同他世上的惟一親人,哪怕是出于補償心理,他也希望他美滿幸福。
掙扎了半天,司寇咬咬牙,說︰「倫叔,我有女朋友。」
「真的?」朱眼楮一亮,「那太好了!什麼時候結婚?……你不會故意騙我的吧?」語氣轉為懷疑。司寇方才吞吞吐吐,看上去就很心虛的樣子,他做警察二十余年畢竟不是當假的。
「真的,沒騙你!」司寇擠出一絲笑容,強調。
「那什麼時候帶來讓我看看?……」朱勝倫的笑容突然半途夭折,聲音降低下來,「我說錯話了。」他是死刑犯,司寇能來看他已屬不易,何況讓他的女友見一個罪犯實在是為難他,「沒關系。」他勉強一笑,「阿司的眼光一定不會錯,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是好個女孩。」
朱勝倫眼中的悲哀令司寇月兌口而出︰「倫叔,你見過的。」
朱的眼楮再度爆出亮光,騎虎難下,司寇硬著頭皮,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她叫——邢儀非。」
說完閉一閉眼,不太敢看朱勝倫的臉色。當然司寇完全可以撒謊,但倫叔形將就死,他不願騙他。
「邢儀非檢控官?」朱勝倫的聲音顯得不可思議,但並不是惱怒的語氣,「是她?」
「是她。」司寇點頭,抬起眼楮看他。朱勝倫臉上的表情復雜紛紜,無法形容。
「她實在很漂亮——就是太冷了一點。」朱終于開口,若有所思,「阿司,你的眼光不錯。」
「倫叔,」司寇不知說什麼好,「對不起……」Allen盡檢察官本分沒有錯,他們相愛沒有錯,倫叔是他的長輩更沒有錯,但世上的事情,最悲哀莫過于大家都沒有錯,合起來令人悔斷腸。
「對不起的是我,阿司。」朱勝倫苦澀地笑,「因為我,這段日子你們都很艱難吧?我自作自受,想不到連累你。我想我的罪孽是要陪著我直到最終下地獄了。」如果事先知道,他絕不會同意司寇為他辯護。「倫叔!你……」
「不說這個。」朱勝化打斷他,回復輕松的神情,「邢儀非檢控官看上去是那種很強的人,阿司,同她在一起會不會很辛苦?」
「不會,」司寇搖頭——邢儀非在工作上是很凌厲沒錯,但其余時間大概只能用迷糊到遲鈍來形容,「我愛她。」
朱露出欣慰的笑容,「這樣很好……」他喃喃地說,不知不覺眼楮有一點濕潤,「很好……」
司寇走出會見室的時候,時間已過去近兩個小時。邢儀非等在接待室里幾乎要睡著,看到他立刻站起來,「可以走了?」她問。
司寇點點頭,「走吧。」兩人走出監獄大門,坐進車里。邢儀非始終一副若無其事泰然自若的表情,這倒讓司寇有些奇怪。發動引擎前,他問副駕座上的她︰「你不問我和倫叔談了些什麼?」
她一邊扣上安全帶,一邊心不在焉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不用。」反正不是公事,有什麼好問的。
「你不是擔心嗎?」司寇挑眉,否則她為什麼要同他一起來?難道在監獄接待處發呆兩個小時很有趣嗎?
邢儀非搖搖頭,好困,這兩天睡得實在太少了。「我相信你。」他說過自己已經沒事,這還不夠嗎?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一起來?」他鍥而不舍地追問。如果不是擔心是什麼?他不明白。
嗦!她開始不耐煩,「想來就來了,要什麼理由嗎?你不願意我來?」反問一句。
「當然不是!」司寇立即澄清。
「那就開車!」她往下滑了滑,閉上眼楮,表示談話到此結束。
一面開車一面思考,司寇最多只有三分注意力在駕駛上。想來就來了……這算什麼回答?她不擔心他相信他沒事卻要陪他一起來,在外面等足兩個小時發呆兼打瞌睡,這實在不像一貫連閑話家常都嫌無聊的邢儀非。當然她能陪他他很高興,這種時候有人站在自己身邊哪怕一言不發都是安慰,因為它代表了一種姿態——支持和關心。
就是這樣啊!司寇恍然。的確不需要理由,只是簡簡單單地表達「我在這里」就可以了。我在這里,和你一起。所謂愛情,不過如此。她是這麼想的嗎?
一念及此,他不禁失笑。恐怕以Allen的天性,絕不會有如此深人認真的思考,她這樣做,毋寧說出自本能。她覺得應該來,所以來了,原因是什麼則無關緊要,就像干他們這一行常說的︰想什麼不重要,關鍵在于做了什麼。
真正的浪漫,也許出自本能。司寇想。
他想得太過專心太過開心,以致于看見對面來車時已是千鈞一發。最後時刻才死死踩住剎車,驚出一身冷汗總算沒釀成血案,如果此時此刻有什麼不測他一定死不瞑目……
驚魂未定的司寇轉頭去看邢儀非——哦!她居然絲毫不受急剎車的影響,頭在胸前一點一點的。要不是系著安全帶恐怕早滑到座位底下去了……司寇只覺得一腔柔情無處發泄。郁悶。
邢儀非是被某種騷擾弄醒的,司寇在撥她的眼皮捏她的鼻子。她睜開眼看看窗外,咦?還沒到公寓呢!司寇解釋︰「我們先去超市。」公寓里食物儲藏和日用品已嚴重不足,再不采購就要斷糧了。
她明白了,松開安全帶準備下車,被他一把拉住。疑惑地轉過臉,正對上司寇深情款款的一雙眼,「Allen,我愛你。」時機可能不算最好,但是內容最重要。
她的眼楮略為睜大,然後簡單地點點頭,「我知道。」司寇的甜言蜜語一向整天掛在嘴邊,雖然听到會很高興,但對他臉皮的厚度也常常嘆為觀止。
「還有呢?」他很不滿,對她這種敷衍且小氣的回答。
她想了想,面對他充滿期盼的放電雙眼,「我也是。」這樣行了吧?
好一點,但是還不夠。司寇繼續保持魅力笑臉,「再直接一點,坦白一點!」
邢儀非立刻皺起眉,很猶豫。
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听到她自動講出我愛你,司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駕駛台上車門的中央控制鎖鎖住,神情堅決,明明白白表達出「你若不說那我們就耗在車里’」的意思。
幼稚到這個地步……對他的行為她雖然嗤之以鼻,但看看窗外看看他,好像也沒必要堅持同他對峙,何況她又不是不愛他。不過非要說出來真的很別扭……算了!
「我愛你……」白痴。
司寇的親吻沒能讓她來得及說出後面的兩個字。
十米外,燈火通明的超市停車場里站著一個目瞪口呆遭受重大打擊的女子,他……他不是同性戀嗎?而且有一個俊美的情人——遲衡,所以才會拒絕自己。那麼現在她看見的又是什麼?!他同一個美貌女人熱吻,臉上是無法形容的柔情與陶醉……她認出那女人是冷如冰山的檢察官邢儀非!
不可原諒的欺騙!Sally咬牙捏緊拳頭,我忍!她以會計師的理智和精明提醒自己,她的案子還攥在眼前這兩人身上呢!但沒關系,等到案子結束,她還有大把的機會!
實事求是地說,司寇對Sally沒做什麼罪大惡極的虧心事,是否欺騙也得視個人觀點而定,但對于人生面臨重大挫折與轉折的Sally而言,微妙心理下對司寇的失望已經轉化為憤怒,而憤怒的女人是完全可以不講道理的……
阿門!
☆☆☆
九月伊始,警方與廉署聯手展開的連串大逮捕震驚本埠。不久後地檢署立案起訴一干人等,檢控官仍是風雲人物邢儀非,她照樣延續著一貫的專業姿態與冷面作風令新聞界頭疼。
所以邢儀非很忙,司寇亦然。除了Sally一案,事務所的業務量直線上升,上次為朱勝倫辯護雖然失敗,但出乎意料他的形象反而令許多女性傾心。一家著名女性雜志稱他為「有同情心的憂郁男人」,從此事務所離婚案件的業務量劇增。此舉令司寇很長一段時間在諸如遲衡華夜聖小嬰等相識面前成為被取笑的話柄而抬不起頭來,偏偏又不能告雜志社侵害名譽!還好天天要見的工作伙伴方修羅沒那麼無聊,嚴肅的人從不看八卦,司寇私下為之慶幸不已。
期間司寇又去看過朱勝倫兩次,除了少數人,朱已經是一個被公眾漸漸淡忘的人物。人們提起那場審判就會想到檢控官和律師的經典之戰,當事人反而無足輕重。
本來朱勝倫會在這樣的遺忘中平靜地走向執法室的電椅,但是命運自有另一番安排。九月三日凌晨,司寇接到了朱勝倫病危的通知,當他和邢儀非一道飛車趕到醫院時,朱勝倫因髒器衰竭瀕臨死亡,神甫為他做了最後的祈禱。
無限仁慈的上帝以其神秘之力而無處不在……期待他創造奇跡。
朱勝倫在平靜中死去,除了神甫,為他送行的只有他的律師和檢控官——司寇與邢儀非。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吧!邢儀非罕見地感慨。兩人默默地走出病房,被獄警叫住,遞給司寇一個自信封,上面是他的名字。獄警解釋,這是朱勝倫的私人物件,遺言交給司寇律師。
拆開,里面是一把鑰匙,帶標牌的那種,中央候機大廳1109號儲物箱。還有一張白紙,空蕩蕩地只寫了兩個字︰禮物。
兩人再度來到中央候機大廳,用鑰匙打開1109儲物箱。
一份關于毒品網絡涉案警員的詳盡名單。
朱勝倫給司寇的,最後禮物。
邢儀非呆住,司寇握緊名單的手微微顫抖。他閉上眼,一道淚水自眼角滑下,濺落在紙上。
走出候機廳的時候,遠處的天邊已現出曙光,司寇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一抹明亮蒼艷的紅,深吸一口氣。
逝去了,遠去的日子……再見,謝謝。
☆☆☆
昨天是過去,明天是未來,我們努力生活在現在為未來創造過去。
雖然得到名單的時機晚了一些,但畢竟勉強趕上了進程。再一輪監視、逮捕、移交、起訴,由于準備充分,證據確鑿,地檢署做得非常成功。直接負責毒品案的邢儀非的聲譽幾乎到達頂峰,她的老板F•Mcbean最為開心,以邢儀非目前的狀態和知名度,她順利當選下屆首席檢察官希望極大。
案件的另一負責人華夜及聖小嬰則隱身幕後,他們的身份不適合暴露在公眾面前。當然華夜與司寇、聖小嬰與邢儀非的私人交往繼續保持。遲衡再度關門歇業,這次他的度假地選在印度洋上的毛里求斯小島。原因和心情倒沒什麼關系,而是因為這次案子,道上找他的人門庭若市。遲衡這個人,該出手時絕不會猶豫,不該出手時會索性連人一起消失,省得嗦。
司寇最近的心情則很不錯,通俗一點說他的事業和愛情均一帆風順。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為繼續保持這種良好狀態而未雨綢繆地努力,比如說,他當初說服邢儀非搬進他的公寓是以安全為由,現在案子形將結束,這個理由好像不那麼充分了,他得換種方法一勞永逸解決此類問題……
于是案件所有的程序正式結束的那個周末,司寇大力鼓吹邢儀非跟他出去度假。邢儀非面有難色,因為今年曠的工實在太多了。後來兩人各讓一步,連上周休加三天假,一共五天時間可以排出來。
「我們去看楓葉吧!」司寇永遠是兩人中比較浪漫的那一個,「去國家公園玩!上次走馬觀花,這次可以慢慢來。」秋天的國家公園景色絕倫,是他特意挑中的地方,那里非常適合制造某種神聖的浪漫氣氛。
「好。」邢儀非說,眼中閃過向往的神色。一定會很開心,她想。
第二天早晨、因為邢儀非的賴床,沒吃早餐沒看早報,兩人手忙腳亂拎著旅行袋就往外沖,班機是不等人的。剛剛踏出電梯大門,眼前就光芒亂問,鎂光燈僻里啪啦像燃爆竹,無數記者向他兩沖來,舉著各種標簽的話筒蜂擁到他們眼皮底下,連珠炮般的問題劈頭蓋臉地轟下來。
「有消息說你們兩位是戀人,這是事實嗎?」看他們同居同出,逮個現行!
「請問你們現在要去哪里?你們有結婚的打算嗎?」拎著旅行袋穿著跑鞋,莫非要去度蜜月?!
「司寇律師,你同邢檢的戀情始終沒有公開,為什麼?是共同決定還是有其他原因?」這是寫出「有同情心的憂郁男人」的那位記者。
「邢檢,你擔任檢控官時司寇律師為被告辯護,請問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這是《法律周刊》。
「邢小姐,作為億萬財產惟一的繼承人,你已經決定選擇司先生作為終身伴侶嗎?」這是《財經論壇》。
兩人不知所措,一臉迷茫,有人舉起今日早報的頭版。
女檢察官心有所屬億萬財產花落誰家
以司寇的鎮定過人與邢儀非的不動如山,此時也只能落荒而逃,返回公寓關緊大門,面面相覷。
他們終于沒能趕上預定的航班,大約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登機坪上,Sally對遠方揮揮手上了飛機,皮包里有一張媒體支付的大額支票。她要去度假以擺月兌沮喪心情……Sally終究是現代女性,理智冷靜敢作敢為的會計師!
☆☆☆
邢儀非家財萬貫,邢家的財產多為幕後控資及不動產,台面上非常低調,一般也不為財經界以外的公眾所熟知,因此雖然她是巨富的惟一繼承人,但出名卻在于她是檢察官。然而這次受戀情連累,這樁新聞終被挖掘出來,大肆炒作之下,公眾心目中再次上演「麻雀變鳳凰」的性別倒錯版。司寇做律師是很有名,而現在讓他更有名的是他距「財富」這個詞兒僅有一步之遙,甚至有專家開始討論如果兩人離婚司寇能拿到多少贍養費……當然前提是他們結婚的話……
兩人的度假計劃遭遇重挫半途夭折,只好悶在家里過周末。邢儀非本來還有一點在意司寇的反應(應該沒有男人想被看做吃軟飯的吧……),然而看到他拿著報紙捧月復大笑的樣子,她立刻收起萬分之一的擔心。這人臉皮是銅牆鐵壁,她再度確認。
「Allen,」司寇抖一抖報紙,「你要養我啊!這可是萬眾期待!」
邢儀非冷笑,「之後一腳踢掉,這也是萬眾期待。」她非常之惱火,因為只要外出露面總會被記者圍追堵截,她本就少少的耐心已經完全用光了。她現在準備明天拉司寇上柔道館泄憤。
「Allen,」司寇正經地說,「我知道這件事很頭疼,現在有一個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要你肯配合。」
「你要人間蒸發?」她問。一勞永逸地解決……
「我們結婚吧。」她為什麼一定要那麼暴力呢?和平的方法不好嗎?
邢儀非看著他,不說話。司寇扔下報紙站起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Allen,本來我準備這次度假時求婚的,戒指也準備好了……」他頓了一頓,「Allen,嫁給我,好嗎?」本來準備好的大段的精彩求婚長句,事到臨頭沖口而出的居然是如此貧乏無味的語句,司寇恨不得劈了自己。
邢儀非張了張嘴,眼楮劃過明亮的弧線,隱隱有寶光流轉。司寇屏住呼吸,心跳停止,表情肅穆到悲壯。
「好」
Happyevera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