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踩在醫院長廊光潔的地板上,回蕩一種規律而清脆的聲音。
一個身著白袍的挺拔身影,緩緩步向C區病房,緊跟在後的,則是一群捧著病歷,戰戰兢兢的住院醫師,當然,昨天才剛報到,資歷最淺的方萌月也在其中!
三O五的病人今天會診心髒科,三O七的病人今天可以安排出院,還有三一一今天必須做血液的細菌培養——」
孟天御一本接一本換著病歷,一口氣也不喘的交代著,一群住院醫師卻是個個抄得是手忙腳亂,深怕不小心遺漏了其中一項。
雖然只是每天早上例行的巡房,但氣氛卻嚴肅凝重得宛如一場听證會,一群人跟在後頭,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方萌月忙碌的抄著,眼神卻忍不住直往另一頭瞟。
只見末銘文醫師,正領著一群住院醫師巡房,一路說說笑笑,邊吩咐該辦的事項,活像在野外踏青,跟這頭凝重的氣氛截然不同。
她真是不明白,好好的巡房氣氛干嘛弄得那麼僵,活像是在看守所里巡察犯人似的!
方萌月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霉,不但在第一天報到時認錯了人、出了大糗,連在小兒科的三位主治醫師中,偏偏就被分配到孟天御這個Team。
也是直到今天,她才終于明白,主任口中「最有挑戰性的Team」是什麼意思!
原來大家也叫孟天御這個Team是——「魔鬼集中營」!
他素來以嚴肅出名,跟過他的住院醫師,都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被訓練出一身超平常人的效率跟本事。
雖然幾名同病相憐的住院醫師紛紛安慰她,這是因為主任看重她,才會把她分配到這個魔鬼集中營,但是從他們個個慶幸的眼神看來,他們最開心的肯定是多了一個跑腿、挨罵的小嘍羅。
听著另一頭笑聲不斷,而這里的低氣壓,卻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讓方萌月更覺哀怨。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嚴肅的男人,那雙深凝的眉頭,像是一年到頭都不曾松開過似的,冷斂的唇角毫無一絲笑容。
「方醫師。」
一個聲音遽然驚醒了出神的她。
「啊?是!」
一回頭,只見孟天御正面色冷沉的盯著她,讓方萌月登時飆出一身冷汗。
「我知道另一頭的聲音很吸引你,不過——未來我們還有好長一段時間相處,所以,你不妨開始多觀察我的優點。」
他的表情平靜、語氣極輕,听在方萌月耳里,卻活像殺戮前兆。
「這可能……有點難。」她壯起膽子回道。
霎時,偌大走廊上的空氣突然稀薄起來,每個人全瞪大眼看著她,像在揣測她是打哪來的熊心豹子膽?!
話一出口,方萌月就已經後侮了。
誰叫她平時在家里當慣了大姊,說起話來才會這麼口無遮攔。
就在方萌月以為,自己極有可能被一腳踹出窗外之際,孟天御竟扯開唇笑了。
「從來沒有人,敢在我巡房的時候心不在焉,你是第一個。」挑了下眉,他再度吐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你很有潛力,若不怕死,盡避再混下去。」
他臉上那抹冷笑,活像前來索命的閻王。
一旁幾名男住院醫師,紛紛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Team里唯一的女孩子,卻是愛莫能助。
誰不知道孟天御工作上是鐵面無私、六親不認,男人、女人都是一視同仁。
「散會。」
丟下一句,孟天御逕自轉身離去。
一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長廊那頭,這頭的幾名住院醫師立刻騷動起來。
「小月,我等會兒還有個研討會要開,這幾份病歷,麻煩你幫我開處方。」
一迭厚厚的病歷,已經堆進了她手里。
「可是……」還來不及開口,一迭單子又緊跟著堆到病歷上。
「小月,幫我把這份檢驗送到檢驗室,拜托、拜托!」
「小月,麻煩等一下幫我填張會診單,送到心髒科。」
雖然這是她第二天上班,每個人卻親熱得,活像是認識她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頃刻間,手上的資料一下子堆上了她胸口。
「拜托!這麼多事我怎麼做得完?」方萌月的青筋,在額際一聳一聳的跳著。
「乖,你絕對可以的。我們等你的好消息啦!」
幾名毫不憐香惜玉,鐵了心摧殘她的住院醫師,紛紛站在電梯口朝她揮手。
這就是身為Rl的悲哀!走廊上隨便抓個穿白袍的,資歷都比她深、層級也比她大,說穿了,她現在只是個任人宰割的小角色,任何人都有權力指使她做事。
看著幾人快樂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她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暗罵著。
喔,她真恨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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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成堆的病歷資料沖進護理站,方萌月不得不認命埋頭工作,就怕晚了一步又慘遭雷轟。
事實上,這些寫寫病歷,開幾張檢驗單、會診單的工作,對一個正規醫學院畢業的人並不是難事。
只是胸懷大志、滿懷企圖的她,目標可是小兒科主任的位置,但如今做的,卻是這些人家爭相推托的雜事,想來就令人泄氣!,
「方糖——不,方醫師你好!」
正哀怨的嘆氣之際,突然頭頂上傳來吊兒郎當的聲音。
一抬頭,那排刺眼的白牙,就遽然躍進眼底。
「你好。」她勉為其難吐出一句招呼。
她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老是喜歡用放肆狂妄眼神看人的男人,竟是小兒科的主治醫師孟天浩。
比起孟天御跟末銘文醫師的嚴肅跟斯文,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孟天浩,就像個不務正業的浪子,跟醫生一板一眼的專業形象,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而且最巧的是,這個浪子的名字,竟然跟孟天御的名字只差一個字,這讓人不免要懷疑他們是不是有什麼關系?
「听說你一早就挨轟啦?」
一提起剛剛的事,方萌月火氣可上來了。
「關你什麼事!」她沒好氣的啐道。
「方糖————」
「別那樣叫我!」方萌月氣急敗壞的吼道。
「可是我明明听到,你這麼介紹自己的。」
「那、只、是、比、喻!」她一字一句的從嘴里擠出話來。
孟天浩驀的一楞,眼底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看不出來,你滿有個性的。」
「謝謝你的贊美,不過我實在很忙,沒時間感動。」她皮笑肉不笑回他一句。
「沒關系。」他重新掛起帥氣的笑容。「我們可以等下班後進一步聯絡感情,增進彼此的了解。」
「謝了!我得趕回家煮飯,喂飽三張嘴。」
她不為所動的回了句,順手將檢驗單送進背後的輸送箱里。
「你結婚了?」孟天浩一臉失望。
「對!嫁給三個光會吃喝的小表!」話說完的同時,方萌月已經落的填好了會診單。
「那三個小表,該不會是你的弟弟妹妹吧?」孟天浩當不就意會出來了。
方萌月抬頭掃他一眼,勉強算是回答。
「你還身兼母職?」
「我——」抬起頭正欲回答,方萌月才猛然發現——她干嘛跟這個痞子扯這麼多啊?
「關你什麼事?!」她悻悻回了句。
雖然孟天浩身為主治醫師,在層級上她理應尊敬他,但不知道為什麼,跟他講話就是沒辦法保持應有的客氣跟禮貌。
「拜托你快點走吧,別在這里打擾我做事。」她厭煩的揮手趕他,卻不經意瞄見他胸口上的識別證——「孟天浩」三字,就這麼躍入眼底。
還來不及多想,她已將心中的疑惑月兌口問出。
「你跟孟天御,該不會有什麼關系吧?」方萌月懷疑的瞪著他。
「這你就問對人了。」
孟天浩扯出一抹帥氣的笑容,湊近她耳邊,神秘兮兮說道,「我跟他關系可密切了,不但從同一個娘胎出來、同穿一條,還追過同一個馬子哩!」
「你們是——兄弟?」
方萌月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滑稽,但,她實在太震驚了。
那個嚴肅得簡直可以去當法官判案的孟天御,怎麼會有這麼個活像風流浪子的弟弟?
兩人出色的相貌或許十分神似,個性卻是南轅北轍,簡直沒辦法聯想在一起。
「小月,我的病歷好了沒?」
正在錯愕失神之際,一個大喊從另一頭傳過來。
「喔,就快好了!」她連忙甩去滿腦子紊亂思緒,抓起病歷。
「快點!我趕著要。」
「既然趕,不會自己做啊!」她忿忿的嘀咕著。
在孟天浩忍笑的眼神中,方萌月手忙腳亂、再度投入成堆的病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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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正式醫師的生活,一點也不如想象中的瑰麗美好!
往日想象中穿著正式住院醫師白袍,抬頭挺胸的走在醫院長廊上,享受著眾人尊敬欽羨的目光,全成了一堆泡影。
首先,是她成了一堆住院醫師的跑腿兼處理雜物小妹,舉凡開檢驗單、拔管換藥,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全落到了她頭上。
一堆拉拉雜雜的瑣事,讓她一天十二個小時,得當二十四小時來用。
再來,就是得忍受那個老是繃著張臉,愛搞嚴肅的孟天御,還有一個老是在她身邊糾纏不休的痞子,這兩個人的存在,讓她的日子更加難過。
尤其是醫院的工作又多又雜,一不小心就會出錯,別說是得替那些乘機模魚的同事跑腿辦事,就連那些上頭交辦的事,三天兩頭就會漏了一件、忘了一樣,更是家常便飯。
「小月,孟醫師叫你去他辦公室找他。」
一個自遠處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正奮力替病人插尿管的方萌月。
「找我?那這尿管——」
方萌月一抬頭,大她一級的吳建民,已經跑得不見人影。
真是好個「賤民」——方萌月忿忿的咒了聲。一想到孟天御宛如閻羅王,正繃著臉等在辦公室里的模樣,她的眼皮開始不住狂跳起來。
「唉喲——好痛喔!」病人痛苦的申吟驚醒了她,猛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幾乎把整條尿管給塞進尿道里去了。
「對不起!」她趕緊把尿管抽出大半,又引來病人的一陣低嚎。
「第一次插尿管都會有點痛,過一不就會好多了。」她心虛的丟下一句安撫,拎起針筒就往外跑。
「方醫師,這里有個病人說他肚子痛……」
護理站的護士,急忘追上宛若一陣急驚風的她。
「我現在要去找孟醫師,沒空啦!」有啥事比去見閻羅王還重要?!
順手將空針筒塞給她,方萌月匆匆奔上十二樓的醫師辦公室,循著科別名牌找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是方萌月第一次進他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里,環視著周遭的布置擺設,她楞了好一下。
不是因為她走錯了房間,或是里頭正上演什麼不堪人目的場景,而是因為這里——太干淨了!
要不是里頭有張辦公桌椅、還有個人坐在桌後,她會真以為這里是個解剖室。
她從來沒有看過屬于男人的空間,可以整理得這麼干淨。
一張偌大的核桃木辦公桌、一大迭擺放整齊的醫學文獻,還有一台放在水槽邊的咖啡壺,其余東西都規規矩矩的、立在靠窗邊的一大面書櫃里。
不但所有的東西部收拾得一絲不苟,就連桌椅、書櫃也都擦得一塵不染,反射著從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光亮潔白得簡直有些刺眼。
她不由得想起了方萌陽那間慘不忍睹,堪比狗窩似的房間。
最不可思議的是,優雅坐在辦公桌之後的孟天御,跟這間出奇整齊干淨的辦公室,卻是如此協調而相得益彰。
他月兌下的白色長袍,就整齊掛在椅背上,一襲藍色的襯衫,襯得他更添幾分帥氣,尤其是他端坐桌前的姿態,優雅尊貴得猶如中古皇室貴族。
突然間,她發現他似乎特別偏愛藍色——
「第十八床的報告呢?」
一個嚴肅的聲音,驀然打斷了她的冥想。
「報告?什……什麼報告?」方萌月霎時心驚膽跳起來。
畢竟以她的工作量,丟三落四已經是家常便飯。
「血液培養。」他頭也不抬的丟來一句。
血——血液培養?慘了,她怎麼一點也記不得有這件事?方萌月咽了口氣。
「還……還沒。」
正欲翻書的大手,突然間頓住了動作,一雙利眸迅速朝她掃了過來。
「我記得前天早上交代過你。」他微微挑起眉頭,看來像是獅王發怒的前兆。
「我……我忘了。」方萌月硬著頭皮承認。
「忘了?」一聲暴怒的獅吼,差點掀掉屋頂。「這麼緊急的事情你竟然會忘?你知不知道,病人已經持續發燒一個禮拜了?」
「抱歉,我……」
「抱歉?你手上掌握著病人的生死大權,萬一出了事,你的抱歉連半毛錢也不值!」
「可是————」
「你自己說說看,這已經是你第幾次出錯了?萬一今天病人是躺在手術台上,或者正在黃金的五分鐘呢?你身為醫生,根本不該出錯!」
孟天御根本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劈頭就是一頓罵,講得方萌月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活像听訓的小學生。
「小孩的生理狀態不如成人,一分一秒都延誤不得,難道你身為小兒科醫生,還沒有這種自覺?」末了,孟天御余怒未消的補上一句。「虧你還養三個孩子!」
她養家里頭那三個小表,關她的工作什麼事?
這句話惹惱了她,尤其是看著他面凝寒霜,理直氣壯罵人,絲毫不給人解釋的機會,方萌月再也忍無可忍了。
「你這麼指責我,根本不公平!」她鐵了心豁出去了。
孟天御眉一蹙,額際的青筋開始一跳一跳。
「我的工作量那麼大,所有人還把事情全推給我做,一天的事情多得得用三天時間才做得完,你們卻只需要動動口,出了錯我還只有挨罵的分,這哪里是醫院,根本是地獄!」方萌月氣呼呼的指控。
孟天御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張因憤怒而染得紼紅的臉蛋。
她有張足以讓枯燥的醫學院學生,為之驚艷的清麗臉蛋,但,她的美太霸氣、太有個性,絲毫沒有豐點屬于女人的嬌柔氣息。
從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她絕不是那種會乖乖听任擺布的人,只是他沒想到,她竟然狂妄得連他也敢頂嘴。
「我提醒過你,醫院里我算是你的上司,你沒有權力頂嘴。」孟大御不悅的警告她。
即使在憤怒中,他的姿態仍然尊貴冷靜得,像個運籌帷幄的襯上。
「難道我連申訴的自由也沒有?」要不是礙于這個夢寐以求的余飯碗,她壓根不怕他。「你們根本就是故意壓榨我這個菜鳥!」她忿忿不平的控訴道。
壓榨?
「這就是你的感覺?」孟天御冷冷看著她。
「沒錯!」
「若你真覺得委屈,你可以到另一個Team,或許孟醫師會很樂意有你加入!」
孟天御挑著眉看她,眼神像是在暗示什麼。
她猜想,他一定是听到了什麼閑言閑語,或者是不小心看到了那痞子在她身邊打轉。
而他腦子里可能會產生的誤會跟聯想,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我跟他沒有關系,也沒有興趣加入他的Team,既然主任要我進這個Team,我就是在這里!」方萌月惱羞成怒的低嚷道。
「很好。」
突然,他微微勾起唇笑了,但她卻弄不懂那笑意味著什麼。
「好好學習,你還有好一段長路要走。」他輕描淡寫的丟來一句,又逕自低頭翻起文獻。
「我不會永遠都是新人!」她堅定的吐出一句宣示。「總有一天,我會坐上主任的位置!」
在孟天御錯愕的眼神中,方萌月逕自轉身步出門,把房門甩得震天價響。
孟天御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遠去的身影,久久不曾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