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香初上舞•終上 第三十一回 十二玉樓空更空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棧,他先走了片刻沒有看到後來的突變,更不知道聖香今夜流血負傷,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後他先熱了一壺酒,有滋有味地喝了兩杯,拿出李陵宴給他的解藥,看了兩眼,從懷里拿出個小瓶子收了起來。

等他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听到門外有人回來的聲音,一回來門外已經響起駭然的驚叫聲,客棧掌櫃嚇得幾乎昏倒,「你是誰?快出去……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听那腳步,鼻中嗅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揚開門出去,只見一個血人穿得滿身破爛,被客棧掌櫃推出門去,「嗯?」

客棧掌櫃剛剛把這半死的乞丐趕出門去,突然身邊掠過一陣微風,屋里那有錢的客人突然已經在門外雪地里把那乞丐撿了回來,抱進房去,揚聲說以百兩白銀請大夫,越快越好。客棧掌櫃還未來得及想清楚「百兩白銀」是何概念,里頭突然「 」地掠出一把錚亮飛刀,插于門口入地三寸有余,里頭的客人半句話也未說,掌櫃的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奔出門去親自請板渚最有名的歐雲良歐大夫。

聖香滿身血污幾乎半被冰封半已干透,那身乞丐衣裳貼在身上竟然撕不下來。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丟入溫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結冰又干涸的血才化開,等到把他洗干淨換身衣服丟上床去,澡盆里的血水已經倒掉四盆。聖香肋下和背上的傷口變得蒼白,清晰異常,玉崔嵬給他上了薄薄一層金創藥,他卻似渾然不覺身上兩道重創的痛,手指牢牢抓著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氣,一張玲瓏精致的臉上滿是冷汗。

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嚴重得多,玉崔嵬雖說大風大浪見得多,生死離別他早巳麻木,這時卻皺起了眉頭。

「大玉……听我說……」聖香等他幫自己收拾好傷口才微微睜開眼楮,他居然一直沒有昏迷,此時半撐起來抓住玉崔嵬的衣袖,「听我說……你能不能去……保護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鐵了心要殺人?」他雖然不知聖香究竟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但是肋下那一記劍傷是碧落宮嫡傳劍法,他卻是認得的。

「他要殺人我攔不住……」聖香臉色蒼白,嘴角微揚卻仍似帶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絕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殺也不行……大玉你去……保護李陵宴……等……」他猛地換了一口氣,「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現,告訴他們碧落宮的落腳地在嘉京園……」

玉崔嵬心念一轉,難道聖香說服宛郁月旦不殺李陵宴不成,居然掉過頭來陷害碧落宮?念頭轉了轉,曬然笑笑,這是他玉崔嵬的念頭,不是聖香的,「你要怎樣?」

「我要等容容遣兵……」聖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園……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園……那是惟一一個……能夠與他兩軍對峙的時候……」他滿頭冷汗臉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後再等李陵宴揮軍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萬萬不能死,也萬萬不能讓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餌……」他喘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我說服不了他不殺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經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聲問,「他要是遣不出萬余人馬,事情敗露已死多時呢?」

聖香死死咬著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顯不出血色來,「那麼——那麼……我救不了你……害了則寧……你會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獨霸江湖……看他為了碧落宮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陽動亂……還有……還有……那些所謂的‘江湖白道’永遠都在那里……」他的指掌冰涼,緩緩松開玉崔嵬的衣袖,「不過,我相信不會。」

這個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著,他想看到的那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贊美……他至今不信風淒雨冷,不信窮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實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後容容要是仍然沒有消息,我帶你回秉燭寺。」玉崔嵬柔聲說,「好不好?」

聖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沒有回來,我真是……真是……」他沒有說下去,卻是無聲地笑了出來。容隱要是沒有回來,此戰聖香若不能得勝,他便是四面楚歌舉世為敵——被父兄趕出家門,被朝廷排斥,為李陵宴勁敵,又復與碧落宮分道揚鑣,為白道中人所不齒……昔日奢華燦爛的相國公子……怎會落到如今這一步?

是為了他玉崔嵬?

不是。

聖香總是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為免皇上對趙家之猜忌,他離家;為證明他一時之善,他敢與「江湖白道」為敵;為求兵不血刃一戰全勝,他與宛郁月旦分道揚鑣……總是讓人感覺,他在這漂浮的塵世里,總想抓住一些什麼、證明一些什麼、找到一些什麼讓自己覺得人世很美好……

聖香的臉色變得很灰敗,仿佛至此身上那兩道傷的痛才上了他的身。側臥著躺在床上,他雙眼微閉,剛換的中衣微微泛著血色,卻沒有一點鮮活的感覺。他沒有叫痛,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覺得靜得有些可怕,「哪里痛?」他柔聲問。

聖香眼瞳微睜,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說︰「你……去李陵宴……那里……」

「我會去,等大夫來了就去。」

大夫來了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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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時。

聖香才從昏睡里醒來,玉崔嵬真的不在,滿屋空曠,只剩下他一個人。

靜靜望著屋頂,偶然有一刻他錯覺仿佛在家里,只要他呼喚一聲「小雲」就會有俏丫頭進來端茶遞水,只要他高興起來換新衣服出去,院子里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還害怕趙普從門口經過怒斥他沒有讀書又在偷懶,仿佛屋里掠過的不是寒風,是春暖花開四月天的燻風,「爹……我頭痛腰痛背痛……我覺得我要死了……」聖香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喃喃說,「岐陽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聲地叫苦,叫完了才發覺無人回答,聖香咳嗽了一聲突然有些清醒過來,一時間卻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里。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來自己早就沒人理會……親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鬧,大哥、二哥非常討厭他……平生幾個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個人說話,卻不知道誰還有空。

又過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來自己被趕了出來,皇上要殺他,他不能留家里了……而踏入江湖,為何人人要與他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甚至以他為敵,現今想起來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鬧老是不听話,不能隨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樣的道理走同樣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會這樣吧?又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聿修被容隱派遣去找岐陽,容隱卻給他自己派遣去借禁軍,最後玉崔嵬也給自己派遣去保護李陵宴,陪伴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個。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個一個「派遣」走,他嘴角一揚差點笑了出來,若不是傷口劇痛,他說不定就「撲哧」笑出來。頓了一頓,以一雙清明的眼眸靜靜望著屋頂,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說沒有想過會輸沒有想過死是騙人的。半昏半醒的時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遠找不到岐陽永遠不回來,容隱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簡簡單單殺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宮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漢軍半路潰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長壽出戰順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這個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長命百歲;期望小雲嫁給她喜歡的那個在曲院街畫畫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長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個像容容的兒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個像六音的女兒……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這樣,他就算其實不曾存在于這人世,又有什麼不好?

「咿呀」一聲門開了,撲鼻一陣微微的幽香。聖香轉過眼眸,卻見聞人暖身披夾襖,提著一籃東西推門而入,她背後跟著個面容清秀的小泵娘。見她推門進來,聖香先是一呆,然後笑了起來,「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蹤我。」

聞人暖眼圈微紅,臉上卻笑得溫暖,「月旦雖然不肯听你的話,卻是關心你的。傷口痛嗎?」她進來仔細關上門窗,只把順風的窗戶開了半扇,把竹籃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聖香的小泵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湯湯水水出來。

「你就是昨天晚上闖咱們家的那個乞丐?」何曉秋好奇地看著聖香,床上的人面容精致玲瓏,眼眸微動還有幾分優雅之意,怎麼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這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聖香少爺。」聞人暖微笑,「曉秋你沒大沒小的,也不怕聖香笑話。」

何曉秋還沒回答,聖香瞪眼說︰「現在本少爺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難道死丫頭你就可以縱容同門對本少爺沒大沒小?」

聞人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是是是,一定對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說著拿起桌上一個藥瓶,右手給他把了把脈,看了看傷口,「傷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劍下分寸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僥幸你背上的傷也不重。」

聖吞被她翻動了一下,額上微微有冷汗滲出,嘀咕著︰「阿宛不听本少爺的話,只會派美貌的女大夫來騙本少爺的感情。」

聞人暖微微一笑,「他本要派個男大夫來騙你的感情,被我替了出來。」

聖香嚇了一跳,「男大夫?阿彌陀佛,本少爺沒有大玉那種嗜好……」

聞人暖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最可怕的是那個不只是男大夫。」

「哦?」聖香睜大眼楮揚眉。

「那還是個老大夫。」聞人暖正色說。

聖香嗆了一口笑了出來,何曉秋跟著笑岔了氣,「咳咳……那是阿暖她爹,沒見過這樣編派自己親爹的,活該是個死丫頭。」

聞人暖見他笑了,心情愉快得多了,拔開手里藥瓶的瓶塞,「歐雲良那庸醫治不死你,也醫不好你,這是碧落宮固本培元的‘玄黃丸’。」她倒了三顆出來,用水化開了給聖香服下。曉秋幫著用剪刀剪開聖香傷處的衣服,解下繃帶換上新藥,纏上新的白布。

聖香被兩個姑娘侍候得很舒服,他本是慣于被人侍候的人,等到傷藥換到一半,已經沉沉睡去,居然沒對兩個姑娘有半分戒心。聞人暖正在調藥,見狀微微搖頭,輕輕嘆了口氣,眉頭微蹙︰聖香精神甚差,大病之身加上兩道創口,元氣大傷,實非她三顆「玄黃丸」救得回來的。還幸好他從小到大調養得好底氣深厚,否則早就……早就無救了。旁邊的曉秋見她的神色,突然一怔,「阿暖?」

聞人暖茫然問,「什麼?」

「你發的什麼呆?」何曉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突然問,「你不會出門一趟……喜歡上他了吧?」

聞人暖呆呆地看著何曉秋的臉,半晌苦苦地微笑,「我也不想啊,喜歡上了有什麼辦法?」

「天啊,小月知道嗎?」何曉秋看看聞人暖,再看看睡著的聖香,壓低聲音說,「他好像是小月的敵人呢……」

「他知道。」聞人暖輕聲說。

「他怎麼說?」何曉秋對聖吞並無敵意,只對宛郁月旦的反應好奇。

「我答應過他,嫁給他的時候,會忘了聖香。」聞人暖幽幽嘆了口氣,「不過如此而已。」

「他呢?」何曉秋指指聖香,「他怎麼說?」

「他?」聞人暖迷惑了一下,怔怔地說,「他的事……我怎麼知道?」

「他不愛你嗎?」何曉秋睜著大大的眼楮奇怪地看著聞人暖。

聞人暖看著聖吞微笑了一下,「當然不愛。」

「那他愛誰?」何曉秋開始瞪眼。

「他……他大概愛一些……其他的東西……」聞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調藥的手指和拿在指間的器具,「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說大家都開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類……」

「什麼‘大家’?」何曉秋听得莫名其妙,眼楮瞪得越發大了。

「‘大家’就是……全部……」聞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見的人。」

何曉秋瞪大著眼楮轉過去瞪聞人暖,「什麼意思?」

聞人暖整個微笑都散發出純粹苦澀的味道,「沒有什麼意思,我們小時候不也常常這麼想嗎?希望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不過也就是那樣……罷了……」

何曉秋皺起眉頭發了陣呆,似乎在考慮什麼叫做「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未了嘆了口氣,「永遠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死哩。他傷得怎麼樣?會不會死?」

曉秋還是孩子,輕易地就問出「死」這個字,聞人暖覺得有一股讓她毛骨悚然的寒意白骨子里冒了出來。「他當然不會死。」她輕聲說,「我會救他。曉秋,幫我喂他水,他流了太多血,不喝水會死的。」

「是是是,奇怪你下個月要嫁給小月了,我為什麼要幫你救小月的情敵?」何曉秋還在那笑,手里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往聖香唇間喂水,邊喂邊笑,「可是他長得真像個女圭女圭,好漂亮,讓人討厭不起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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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宮。

宛郁月旦依然坐在那盆「帝麻」之旁,「帝麻」之果已經漸漸成熟,望之晶瑩潤澤十分可愛,散發著一股草木的香氣。

肖雅鳳來告狀說聞人壑在房里被人點了穴道並被五花大綁,宛郁月旦只是笑,聞言要聞人姑姑做了羹湯給聞人叔叔壓驚,卻不提查犯人的事。

右手邊胸口赫然一道劍痕的楊小重,那年輕冷峻的面容,仿佛依稀呼吸著寒棺里冰冷的氣息。他雖然看不清楚,卻感覺得到。

聞人暖病情漸重,常常昏迷,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病勢轉重,他一樣清楚。

如果楊小重此刻復生,想必能夠替他沖鋒陷陣,為他殺李陵宴、為他振起碧落宮君臨天下之氣勢,成為此時傷亡慘重的碧落宮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兩人之命?他開口說不選擇,心里卻煩惱得很。

偶然因為寒風稍止而覺得溫暖的時候,他會想起一些非常遙遠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聲音,比如說有人賭咒發誓說要月兌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著多少機關,要放火燒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產,有人和他一起釣烏龜,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過去,一直讓故事繼續,至少不再讓你離我而去……」。

想回到過去。

恍惚之間,宛郁月旦真的興起了一絲緬懷,如果能一直活在那無憂無慮的旅途上,該有多好?如果現在仍在武當山上唱歌打牌,該有多好?

一陣寒風吹來,宛郁月旦驀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聖香當日的傷勢和病情,只怕不能平安過這個冬天了。

聞人暖和何曉秋給聖香喂下了清水和藥湯,蓋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園。沿途之上,聞人暖突然說︰「曉秋你先回去看看宮里是不是在找綁我爹的犯人,如果沒風聲我才回去。」

何曉秋直笑說︰「點了聞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話雖如此,她還是先行回去,給聞人暖探路。

等何曉秋離開了之後,聞人暖找了個僻靜積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沒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氣。

但天空很晴,並不陰霾,藍得十分漂亮,只是連只燕子都沒有,看著很空曠寂靜。

她緩緩月兌下了蠶絲夾襖,又解下了貂皮圍脖,除去了披風和小棉襖,只剩一襲單衣在雪化的天氣里站著,望天。

巷子里一陣風,她一陣顫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詩︰「溝水分流西復東,九秋霜月五更風。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不知李商隱為何要寫這首詩,她在那巷子里站了好一會兒,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雖說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臉頰蒼白之中還是泛起了一層青紅之色,始終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麼站在這里,冷死了,我到處找找不到你!沒事啦,小月沒怪你,快回家……」

她帶著微笑被何曉秋拉回嘉京園,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以她素來孱弱的體質,一場大病來得凶猛,兩個時辰之後已然病入膏盲,奄奄一息。

肖雅鳳扶床痛哭,淚盡昏迷,聞人壑使盡渾身解數,終不能讓女兒轉危為安。聞人暖為人和善愛開玩笑,宮里眾人都很喜歡她,終于在當夜二更,許多人嗚咽跪求宛郁月旦,救聞人暖一命,請賜「帝麻」!請賜「帝麻」!

宛郁月旦臉色蒼白之極,林忠義和楊中修眼見聞人一家慘狀,抱著楊小重的寒棺一場痛哭,終是硬不下心腸見聞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郁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眾願難違之下,宛郁月旦終是讓聞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藥,眾人喜極而泣,只有他絲毫不見快慰之意,臉色越發蒼白。

當夜三更,「帝麻」及多種藥物和好的救命奇藥熬好,端到了聞人暖床前。

肖雅鳳哭到昏厥,聞人壑提起調羹要把藥喂入聞人暖口中,眾人小心退開,只怕驚擾病人服藥。一口湯藥入喉,聞人暖很快醒了過來,輕聲說︰「爹,好苦。」

聞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離開之際,聞人暖卻坐了起來,饒是她燒得全身綿軟搖搖晃晃,她還是坐了起來,甚至下了床。推開窗戶,她把那一碗珍奇難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

聞人壑回來之後她微笑說已把藥湯喝了,聞人壑大為欣慰,卻不知那干金難求萬世難遇的藥已被他女兒潑進了雪地里。

第二天一早,聞人暖便似臉色好了許多,也能起床行走,聞人壑和肖雅鳳放心許多,「帝麻」神奇之處也正在它藥效奇快,十分穩當。直到下午,聞人暖已似全然無事,不需要人招呼陪伴了。

晚飯之後,肖雅鳳和聞人壑照舊找了個地方練功去了,她的爹娘性格雖然大相徑庭,感情卻是深厚的,向來是她向往的伉儷。見父母不在,聞人暖突地從抽屜里翻出把剪刀,繞到屋外窗下。

夜里燈光昏暗,但雪地上一方褐色藥漬還是很清晰。她手握剪刀,一下一下鑿著冰凍的雪塊,鑿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塊冰凍的「帝麻」藥湯鑿起,往竹籃里一放,搖搖晃晃地往外就走。

她甚至不換外衣不避人眼,走的雖是後門,卻也有人見她筆直地出門去了,看見的人有些詫異。但聞人暖從小愛開玩笑,偶爾做些小敝也是有的,看見的人只是奇怪,卻沒想到什麼。

聞人暖出門之後,她房間牆角緩緩露出一只鞋子,宛郁月旦也是一身單衣,站在新春嚴寒之中,那雙幾乎看不見的眼楮就直直地看著被她鑿出一個大洞的雪地。

他什麼也沒有說,蹲下來輕輕撫模了一下被她鑿開的雪,那雪在他指尖融化,凍得他整根手指都白了。

提著裝有救命藥湯的竹籃,聞人暖從慢慢走到快步走,直到她在街上踉踉蹌蹌地奔跑起來,她一輩子從未跑過,第一次就跑這麼漫長的路途,跌倒了再爬起來,爬起來了再跌倒,她不在乎,反正懷里揣著的是塊冰,它不會壞……

跑過了三條街道兩個鎮區,她終于到了聖香住的小二客棧。

掌櫃的見她臉色灰敗披頭散發,連問︰「喂?姑娘你找誰……」一句話沒說完,那姑娘在門口重重跌了一下,額頭撞出了血,嚇了他一大跳。他沒認出來這是前兒剛過來的那位美貌少女,剛想去把她扶起來,卻見她猛地爬起來,奔入了聖香的房間。

「砰」的一聲,她撞開了門。

床上還躺著一個人,她撲過去跌坐在床頭,「聖香……我給你……帶藥來……」手往竹籃里一探,她卻整個人呆住了,剎那燒紅的臉變得慘白如死——冰塊不見了!

不知在她哪次跌倒的時候不見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卻見房門緩緩開了,一個人白衣如雪、面容溫和地站在門口,以錦帕托著一塊冰碴,滿臉微笑笑得好苦澀,柔聲道︰「它在這里……別急……它沒有丟……」

聞人暖看著宛郁月旦,「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來,「你……你……」

看她淚流滿面的臉,宛郁月旦把「帝麻」的冰碴放在桌上,換了塊錦帕擦她的臉,他也微笑得好辛苦,「別哭……另U哭……」

「你知道……我騙藥?」聞人暖伏在宛郁月旦懷里,淚水濕了他滿身。

「我知道……」宛郁月旦失神的眼楮更加失神,「可是我不想知道……」

「我沒有辦法……不救他……」聞人暖的身體燒得發燙,她的心跳跳得全無章法,剛才她跑了好長一段路。宛郁月旦第一次抱著聞人暖,廝磨著她的頸項耳發,听她哭,她反反復復地說沒有辦法不救他……

他微笑得更溫柔,「聖香本就是個……讓人沒有辦法的人……別哭,我不怨你愛他,我……幫你……好不好?」

「月旦……」聞人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著他的臉,仿佛很迷惑,「你不怪我……騙走了楊師姐的藥?」

「不怪。」宛郁月旦保持著微笑。聞人暖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緩緩地問︰「你真的……真的……」真的心甘情願為我如此?她沒有問下去,宛郁月旦側過臉去,他已經快要保持不住微笑,快要崩潰了。

聞人暖的呼吸更加急促紊亂,呆了一呆以後,她轉身去找那塊她以性命換來的冰碴,猛地一起身,她突然整個人怔住了︰床上那人不是聖香!

床上躺著一個年紀輕輕額頭刺字的士卒,卻不是聖香!那士卒似乎受傷或者得病,仍在昏迷。

宛郁月旦看不到什麼讓聞人暖突然呼吸都停住了,驀地他跟著站起來,「阿暖?」

聞人暖失去顏色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整個身體往後就倒。宛郁月旦接住她,兩個人一同跌倒于地,剎那之間,宛郁月旦清晰地感覺到聞人暖的體溫從極熱變成冰冷,她松手之後那塊冰碴砸在宛郁月旦腿上,「喀啦」滾出老遠,不知落在什麼地方。

「他不是聖香……聖香在哪里……」聞人暖喃喃地問。

宛郁月旦臉上的微笑終于破裂,只余下一片青白,「你說什麼?」

聞人暖的心跳和呼吸一樣快得幾乎是瘋了,陡然大口叫一聲︰「他不是聖香,聖香在哪里?」

聖香……宛郁月旦臉色慘自得像雪,「阿暖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聞人暖整個人都輕了,躺在宛有陰旦懷里覺得就像快要飛走一樣,她突然笑了笑,「罷……了……月旦我知道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別……別……怪我……」她伸起手模了模宛郁月旦的臉頰,「那藥……上天要給楊師姐,我搶也沒有用……你……你以後要快活些……我很喜歡……從前的你……」

「阿暖……阿暖……」宛郁月旦緊緊握著她的衣裳,終于忍不住月兌口而出,「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對不起你……」她喃喃地說,喃喃地說,緩緩合上了眼楮,淚已流干,死的時候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宛郁月旦抱著懷里心已經不跳的身體,那身體的溫度在慢慢下降,直至冰冷如他從街道上拾回來的冰碴。等到房里一切都寂靜下來的時候,只听到一滴水滴的聲音,落在了聞人暖冰冷的臉頰上。

那救命的冰碴滾在房屋的角落里,甚至因為夜里的星星,在那里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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