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雁眼眶發燙,想答一句,張了口卻出聲不得,滯在喉口都是哽意,脹得嗓子疼痛不堪。
大哥大哥,你只顧喚我做什麼,你傷得要死了知不知道!
她慌慌按著白岫背後濡熱處,鮮血浸濕掌心,順掌緣腕端淌入袖口,怎麼不停!怎麼不停!那一擊究竟有多重?
誰的視線盯過來?遲鈍地望一望,是烏雅。燭雁護住懷里的兄長,不給不給,大哥是她的,誰討也不給!
即使是烏雅!
沒有錯,夫妻團聚是天經地義的,可是,烏雅都有阿齊亞了,為什麼還要嫁給大哥?
那時候,冷靜說道「娶了烏雅,就要對她負責任」的人,真的是她嗎?
還是,眼前抱著大哥,恨不能和他一同去了的人,才是她?
她說不出動不得,驚惶著瑟瑟抖著,只要大哥現在還能說一句動一下,身體還是暖的,她什麼都應他允他。
假使蒼天不許,就報在她身上,假使地獄缺魂,就取了她的命去!
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啊——
很多年以前,那個深夜里奄奄一息的少年,眼看著他生命一點一滴流逝,她都不怕,也不覺與已有什麼關系,反正那是個陌生人,死便死了,也不會同她有何牽扯。可是眼前這人不是,這個人與她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一心一意念著她,陪著她守著她。于是,似乎血脈都彼此相系,明明流出的是他的血,卻像一分一毫帶走她的生機氣息。
一旁,烏雅也在微微顫抖,她渾身濕淋淋地,卻不覺衣裙沉重。她只怔怔瞧著這兩人,眼里心里,辨不清是酸是澀。
融雋自回京,就不肯踏進家門一步,只為了眼前這個姑娘。而她當年為他轎前輕聲一言,決然嫁與,從此苦等七年,他卻永遠都不知緣由。
漫漫七載青春芳華,給了一個永遠不承認她的丈夫,這條路,她該不該悔?
奧大人驚魂未定,眼前這團亂,讓他一時沒了主意。盧射陽居然臨陣倒戈,將他埋伏的人手盡皆逼退,廊上殺手不是他親隨,此刻也未必切實可靠。念頭轉間,盧射陽的劍已架在頸間,他一激靈,立悔不該太過信任,盧射陽反復狡變,實在不如他舅父好駕馭。
他嘶聲道︰「你不是說,你答應你舅父,不傷我性命?」
「不傷你性命,不表示不可以斬你一只手一只腳玩玩。」盧射陽森森地說,見他駭得面如土色,心里愈加痛快。
然後瞥見一旁萎然倒地的白岫,恐嚇那老頭的興致卻頓時散了。
當年為替舅父減輕殺孽,暗中將繩索做了手腳。之後,並沒有想過他日竟能再相遇。
爆里堅忍莊正的少年侍衛融雋,山村里單純無垢如孩童的白岫,怎樣比怎樣看,都不能重合。或者,僅僅一面之緣的融雋的印象,本就是遙遠而模糊的,而白岫,一言一笑,卻仿若昨天才親眼見。
一同捕野兔罩家雀,胡言亂語唬弄他,看他似懂非懂的神情,鄭重思考的模樣,竟覺得,有這麼個有點稚拙老實的家伙作朋友,居然好像……也不錯。
听他認真說著︰「我這樣相信你,你卻騙我,我很難過……」
似乎,真的覺得愧欠了他。
天空中響起 啪啪焰火綻放的聲音,萬紫千紅,火樹銀花映亮整片漆黑天幕。
盧射陽一嘆,從腰里取出件東西,將引信一拔,一道火蛇竄入天際,在滿空絢爛映襯下,很不起眼地一晃即逝。
奧大人驚問︰「那是什麼?」
盧射陽沒理他,喚聲烏雅︰「別看那兩個呆瓜了,往這邊一點,再被人脅持,阿齊亞會揍斷我的骨頭。」
然後,才對嘎大人好言解釋︰
「听說那是裕佳貝勒送給阿岫玩的示警煙火,遇險時可以拿來求救的,前幾天被我偷偷模來,現在正好用上。」
「你……」
「我什麼我,我們才是被你戕害的無辜人。你當年參與宮變,謀害命臣,現在仍孽心不死,再次謀害他人……看什麼看,本俠少打官腔很奇怪嗎?也不用看烏雅,她不會為差點害她守寡的惡人求情的……」
「盧射陽,你真的很嗦,我早就懷疑,融雋怎麼能忍了你那麼久。」
裕佳貝勒悠悠從月形門外進來,看見白岫悄無聲息伏在燭雁懷里,眉頭一皺,上前查他傷情。
「這麼快……」盧射陽喃喃,「我也懷疑,你們是不是設了局,連帶一起算計我這老實人。」
※※※
藤葉在牆根下悄悄蜿蜒,順著窗台攀進磚縫,扎穩根須後又繼續上爬。睫蔓交錯,碧綠油油。小小的觸須在葉下探著頭,一根一根玲瓏細女敕,嬌翠可愛。
燭雁數了一百七十八簇觸須,數得自己都煩了,還是躲在窗下沒敢挪地方。
直到第六撥探視的人出了房,她才小心伸頭,推開一點點窗縫,想要窺探幾眼。
視線及處,素白衣衫在眼前晃,呆了呆,頭頂窗子大開,「踫」地撞在她頭上,她哎喲一聲,痛得立即捂住額頭。
「有沒有撞壞?我不是故意的!」白岫緊張地去扶她,才一俯身,牽動自己傷口,也是痛得哼了一聲。
燭雁趕快忍痛站起,輕斥道︰「下床亂走什麼,來這許多人,本就歇不好,還不安心躺著!」
「你都不管我。」他郁郁難過,頗有怨言,「這幾天,他們都來吵,就不見你過來。」
「那個、我……」燭雁支吾,白岫昏迷那幾天,她擔心憂慮,日日守在床前,生怕一轉身,他就有個什麼意外。自他醒後,傷勢漸有起色,能說能動了,她卻忽然怕見起他來,他一睜眼,她就忙不迭溜之大吉。
為什麼怕見他?這個嘛……
她很緊張、很羞啊!發生了那種事,怎麼可能和從前一樣平靜如常地說笑?她雖然得過且過地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可是一見白岫似乎會提起的樣子,她就想趕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也不要見人算了。
像這樣——白岫輕輕為她按揉額頭。要是以前,多麼尋常的舉動啊。可現在,她竟僵得不敢動,大哥的面孔近在咫尺,好看的唇微抿,會不會又像那時一般,忽然就湊近來……
「還疼不疼?」
「哎?」
她趕快搖頭,見白岫在窗口探臂出來,站得甚是辛苦,便離了窗子,轉過牆角,從房門進入。
清靜的房里只有她和白岫二人,看過他的傷後,氣氛尤為不自在。燭雁正忖著該說些什麼時,發現白岫在輕輕拉扯她——拉著她的手臂往他懷里帶。
「干什麼啊……」小聲嘀咕著,還是被他抱住。她臉上微燙,不習慣地動幾下,嗯、掙不開,算了。
和從前溫情的擁抱不一樣,似乎……有點纏綿繾綣的意味,就像那個夜里,雖然被糊里糊涂佔了清白,她吃驚震動、不知所措,甚至是闖了禍般的害怕,然而……卻並沒有憤怒恥辱之感。若換了別人,她說不定尋了刀子就把那人斬個十七八段。
或許,時漢庭沒有說錯,她在心里,是寧可許了大哥的。朝夕共處,說不定喜歡了,卻沒發覺。
又或者,起先是沒想過,但後來,遇了這許多事——
誰說得清呢?這世上情情愛愛的事難懂難解,她又怎麼能辨得清楚明白?只要大哥平平安安的,她……其實、也不會計較太多啦……
反正,只要不嫁,也不會有人知道。
「眼楮好些麼?大夫怎麼說?會不會有遺癥?」
「不要緊,只是藥毒積得多了,那些藥停用之後,不會再有事。」白岫輕聲道,貪戀她柔馥的氣息。
多好多好,他還活著,可以抱一抱可愛的燭雁,不像那天早上醒來,身畔空空,猶如一枕黃粱。也不像宮里肅殺之夜,以為必死,此生再無相見之時。
燭雁伏在他懷里,揪著他的衣袍繞在指間,想起今日再度登門的一干人等。大哥堅決不肯承認從前身份,終究不是辦法……唉,她哪里有余暇替別人操心,自己這邊還有個時家夫婿啊。
大哥的事猶無定論,她自己也是一團糟。如今定然不能嫁了,時漢庭卻固執不肯退訂,這些事一件一件麻煩難纏,到底怎麼解決才好?她不是機變多智之人,事到臨頭能心里有數早有計較,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她的路在哪里?
「燭雁,我們回家罷,爹一定很惦記,盼我們回去。」
她氣苦地想,爹只會將她趕出家門,怎麼會惦著她?
「阿岫!阿岫!你到底想好沒有?不許再裝病听到沒……」
盧射陽怒沖沖闖進門,正見擁在一起的兩人乍驚分開來,不由幾乎被自己口水嗆到,立即尷尬回身。
「啊打擾了,我什麼也沒看到……不對!阿岫,你別光顧著和燭雁妹子卿卿我我,那件事你答不答應?」
他又折回來,氣急敗壞指著白岫快要跳腳。
「我說過,我記不得了。」白岫不悅道,見燭雁取了件外衣來,便听話地披在身上。
盧射陽手指顫了半天,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燭雁在這里,有些話不好說。他撓了撓頭,沮喪道︰「好吧,先說你們的事。听說漢庭還沒應,這邊所有人又都攔著你走,阿岫你有什麼打算?」
「我們會回家。」白岫皺眉道,「實在有人不許,就只能想辦法出京了。」
「你不會要殺出京去吧?都是為你好的人,撕破臉多說不過去。」
盧射陽念頭一轉,笑嘻嘻地出餿主意。
「其實呢,一了百了的法子是現成的,看你會不會用而已。咳、漢庭是古板的人,只要你先下手為強,生米煮成熟飯,他不退也不成了……燭、燭雁妹子,你的眼神很可怕,我也是好心,你們這麼拖來拖去總不是辦法,我是比較站在阿岫這邊,如果他再願意給我一點點好處,我還可以幫你們想想遠走高飛雙宿雙棲的辦法……」
他越說聲音越弱,燭雁懷疑地盯了他半晌,又去盯白岫。白岫也很心虛地不敢抬頭,覺得似乎有點不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