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岫認真地思索起來,他想東西時的樣子很好看,微皺眉頭,眼睫稍垂,好端端的大男人,長了一副有幾分嫵媚的長睫毛,總令燭雁手癢得想去拔幾根。他凝重沉思,默然不語,像是斟酌何等重大事項,妹子無心的一句牢騷,讓他仔仔細細考慮了半頓飯時間。
「不知道是誰定的,也不知這人是誰。」他想完答道,並給出思索結果︰「也許……可以不用听?」
燭雁托腮而笑︰「那好,你去跟爹提,說我不嫁了。」
「好。」他听一是一,點頭應承。
「喂,不要和爹亂講,爹一定又會氣得胡子亂翹地罵我!」
白岫不明白燭雁出爾反爾,但仍是點頭,無條件听從︰「嗯。」
燭雁柔和看他一陣,嘆息,「大哥,你要是像常人一樣多好,爹疼你,會由你在家里做主,你替我駁了婚約,養我做一輩子老姑娘。」說她懶也好,逃避女子責任也好,她就是想持續現在尚算自在的日子,對于嫁為人婦,和一個生疏男人共同生活,她暫且無半分憧憬之心。
白岫似懂非懂地,照舊應她︰「好。」
嗤地一笑,燭雁抱怨︰「我說什麼你都一聲‘好’,也不知你到底明不明白。」她坐起身,扯著兄長肩衣撒嬌。
「大哥,你不許和爹一起催我出嫁。」
「好。」
「我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你要幫我討回公道!」
「好。」
「漢庭哥要是打我,你替我打還他。」
「漢庭打不過你。」
燭雁一怔,听白岫認真分析道︰「你習過武,和爹一起進山打過獵,漢庭沒有,他只會讀書,你一只手也能推倒他。」呆兄長誠實強調,「他打不過你,不要擔心。」
燭雁氣得擰他兩下,「就算是這樣,也要安撫妹妹一句‘沒問題,大哥替你出頭’之類的話,讓我安心娘家不是真當我潑出去的水,還有人能給我撐腰,知不知道?」
笨蛋大哥!
他也不曉得躲,乖乖挨擰︰「哦。」
她笑了,過了一陣又轉了個念頭︰「這樣,反正爹也犯愁你娶不來媳婦,我去托外頭嬸子說,誰家有兄妹兩個的,兒子呆傻也不要緊,只要女兒乖巧賢惠,跟他們說合了,兩家換親,我去給大哥換個俏媳婦回來,怎麼樣?」
山里有換親的風俗,也有類似這樣換親的玩笑話,是婆姨嬸子逗十來歲尚未知人事的憨孩子的話——「用你妹子給你換個媳婦……」雲雲,听憨娃童聲稚語以博眾人一笑。
燭雁自然也是逗她的痴哥哥,哪知白岫異常嚴肅地說︰「不行!」
她正當玩笑話听,問道︰「為什麼不行?」
「燭雁要嫁最好的。」
她愣了下,好笑道︰「漢庭哥算是最好的了?」
白岫低頭又想,半晌才應︰「嗯。」
燭雁心里柔暖,卻一笑置之︰「大哥當我是家里的寶,時家又何嘗不是當漢庭哥如珠如寶,只怕人家還嫌我粗俗,配不上他們未來的狀元郎。」時漢庭自幼讀書,就是為將來趕考應試,若一朝得中,從仕離寒,那時,嫌不嫌棄她,倒真難說得緊。
「燭雁很好。」身邊的人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沒有什麼可讓人嫌。」
她莞爾,靠著白岫肩頭,腳跟在炕沿下輕輕敲著牆,悠悠夸贊︰「大哥才是世上最好的,誰都比不上。」後面在心里補充一下原因,因為最疼她最向著她,自是理所當然「最好」。
不自覺模模自己額下眼上︰「所以呢……」
白岫一扭頭,已經注意到︰「掉了。」
「什麼,已經掉了?」燭雁迅速直起腰,「快,幫我重畫。」
兄長便去灶下揀根幾已燃盡的寸許長的炭枝。燭雁揚起臉頰等著,枝尖在眉處輕輕劃過,柔觸細涂,幾下就完成了。
馬上用手護住寶貝眉形,去照牆上掛著的一面銅鑼,「好麻煩,老是不小心擦掉,如果有什麼法子維持住就好了。」她雖不涂脂抹粉,卻也是個愛美的姑娘,長至如今,不奢綾羅首飾,只求自己天生過于淺淡的眉色能看起來好看一些,畫了眉,人就顯得精神許多。
「沒關系,掉了可以再畫。」
燭雁滿意地對著磨亮的銅鑼照了又照︰「大哥,你原來是不是學過畫畫?總能畫得那麼好看。」微彎的,像遠山青黛的輪廓,眉峰稍突,俐落而隱蘊細膩,襯得整個人都神采奕奕起來。
「不知道。」白岫搬轉她肩頭,凝神端詳一陣,指尾略略抿掉眉稍一絲余色,「好了。」
燭雁抓了他的手看,掌心有繭,溫暖有力,比她的手掌長出近半指。這能持弓拿箭的一雙手,穩而靈巧,難怪也能畫出兩彎好眉。
「谷雨後,你就該和爹一同去趕山了,挖不挖到參是小事,可別再因為貂啊狐狸之類的躍到山澗里,嚇暈了那些老參客,他們的妻兒尋上門來,我們拿什麼賠。」
「好。」
「對了,煙袋呢?山里蟲蟻多,你不愛聞煙味也忍著些。土煙薰蚊很有效,你不許再把煙袋偷偷掛在爹身上。」
白岫在炕里模出兩管煙袋,將精致小巧的那一管往她腰上拴,燭雁趕快搶過來,塞回炕席縫里,抿笑︰「我在家里,又不進山,不用戴了。」她也不喜嗆死人的土煙味,自然扔到一邊有多遠躲多遠。
「家里也有蟲蟻,你又起疹子。」他理所當然地說。
「是天氣干,我身上也干,所以才癢,不是蟲咬的。」解釋了幾回,他就是當她被蟲咬才起疹,夏天還不知從哪里捉了只燕子關進她屋里,幫她捕蚊蟲,結果燕子第二天就撞開窗紙逃走了,她沒敢說,怕他堅持再捉一只回來。
她孩子氣的大哥,偶爾有著讓她無奈且頭痛的固執。
「這樣好了,采參賣了錢,到鎮上幫我配兩服袪疹的藥,泡一泡藥浴,大概能好些。」先哄著他,藥配不配另說,可別再捉了燕兒雀兒關進屋子,更別將煙袋煙鍋子強塞給她。
「明天就可以去鎮上,不用等到采完參,配藥不會很貴。」
「不不,這幾天還好,過些日子再說。」
她自然知道不貴,但冬天洗浴太過不便,能忍癢就忍了,說配藥也是讓他別迫她拴煙袋,大哥卻甚是上心,明兒說不定真要專程去一趟鎮上,阿爹又該念叨她折騰白岫,煩她耳根生繭了。
正說著話,佟老頭回來了,在門外砰砰跺了幾下腳,跺掉棉靰鞡底的雪,呵著手進屋,「又要變天嘍,才晴了一陣子,再下雪,進山就要遭罪了……」看見女兒在照銅鑼,「整天照整天照,一雙眉毛也值得看來看去,又讓阿岫給你畫了是不是?」
燭雁賴得理嘮叨的老爹,「飯還溫在鍋里,我和大哥吃過了。」
「光知道說,就不能馬上端來?這丫頭不勤快也就算了,還沒點眼色,能有人要真是不易!」佟老頭慶幸閨女總算有了主,不用他再操心,「趕明過了門,在婆家可得機靈點,還好時家是獨苗,要是哥幾個,妯娌間相互比起來……」
燭雁用最快的速度把飯菜端上桌,扔下一句「我和大哥出去了。」隨手拖了白岫一同逃離穿腦魔音。
到了院里,大黃繞在身前身後兜圈子,絆得人腳底打跌,轟開它,燭雁踱了幾步,又停下。
「去哪里?」白岫征詢她意見。
她嘆了口氣,方才只想躲開煩人叨念,哪里想去什麼地方。
初春了,天還是很冷,一會兒就覺得臉頰凍得生疼,白岫溫暖的手伸來,雙掌合攏,將她連耳帶頰一同焐住。燭雁笑著,一時間倒真覺得他有那麼點為人兄長的樣子。
遠遠的,傳來清脆的呼喝聲——
「時漢庭!時呆子!」
人如其聲,活潑、刁蠻、嬌美的松昆額真家小女兒孔雀又不知在哪逮住了時漢庭,很蠻很火大地正發著脾氣。時漢庭忍耐地悶頭往前走,孔雀小泵娘氣鼓鼓地追上去罵他。雪地里,錦繡鮮艷的旗裝被風吹動,分外炫目。
滿人女兒多豪邁開朗,孔雀生在富貴家中,更不免嬌橫些,她向來愛找時漢庭的碴,燭雁也是知道的,此刻看到這一幕,仍是不由好笑。
頓覺心情很好,「大哥,我們去看看後山小路的夾子有沒有逮到什麼。」
「好。」听話的兄長依舊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