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意悠悠 第五章

房門「吱呀」一聲開啟,一名六旬左右的老婦人走入房中。

「姑娘,你餓了吧,來喝碗熱粥填填肚子,驅驅寒氣。」

嬋娟猶豫半天,老婦慈靄的臉令她憶起過世的娘,她雙手接過,輕輕啜了一口。

「真是乖孩子。」老婦笑笑,手指順了順她微潮的鬢發,隨口問道,「你多大了?」

嬋娟小心地抬了一下眸子,輕聲答道︰「快十八了。」

「是嗎?看不出來看不出來,我十八那時,長得可比你壯多了。」老婦坐到她身邊,遞過粥匙,「你要多吃多長肉,將來才能生好多女圭女圭。」

「什麼?」嬋娟嚇了一跳,粥碗險些落地。

「喲,嚇到你了?別見怪,我就是愛說說話,可惜沒人听,我家小姐少言少語的都快悶壞我了。」老婦人神情愉快地望著她,「十幾歲的姑娘家,會害羞是理所當然,是我多嘴,你就當沒听見我那句話。」

「婆婆……」

「叫我庚娘就行了,大家都這麼叫,你稱別的,我還真不習慣。」庚娘快言快語地拉了拉她猶濕的衣衫,「我還拿了件干淨衣裳,你喝了粥好換上,著了涼的話,這附近可沒藥治。」

「我師父呢?」嬋娟無心喝粥,急切地問道。

「師父?」庚娘撇撇嘴,不以為然,「那小表頭年紀輕輕,徒兒倒是收了不少。啐,居然還有個長胡子老頭兒,真是豈有此理……」

「你……別說我師父壞話!」嬋娟惱起來,直接將碗塞回到她手中,「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師父比弟子年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好,是我不對,我說錯了,你別惱,把粥喝掉,我向你賠不是還不成?」

嬋娟抿了抿唇,見庚娘滿臉賠笑地將碗又放到她手中,不由消了氣,怕是她直腸直肚,並沒有什麼惡意,況且她年紀老邁,稱師父一聲「小表」也不足為奇。

「看不出你乖巧秀氣,脾氣倒挺倔,不過你聲音又軟又好听,就算生氣也听不出火氣來。」庚娘見她用匙子舀了一口粥送到嘴里,這才接著道,「那老頭兒和那個不愛說話的漢子十來年前就跟著屈恆了,到如今也沒離開,想必是有些因由的,他武功好,醫術又高,難怪有人敬他重他,不顧年紀差距也要拜他為師。」

這句話還差不多。

嬋娟心中歡欣,又喝了一口粥,想不到梅二小姐身邊有這麼好的人,又送粥又送衣裳的,說了師父壞話還向她賠不是。

「不過,他舍命護住你,我還以為你是他的心上人……」

「咳咳咳咳……」

「怎麼嗆著了?你嘴巴小小不會嗓子也細吧?」庚娘納悶地拍著她的背,「又沒人同你搶,你急什麼?」

嬋娟好容易順過氣,又羞又氣地瞪過去,「你胡說什麼?」

「啊,我又說錯了?撈起你們的時候,屈恆都不省人事了,還緊緊護著你不放,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手掰開哪!」

「那,那……」她惶惶然起來,手抖得顫巍巍的,幾乎連碗都端不住了。

「你放心,他撞在礁石上,傷雖不輕,卻要不了他的命……你別抖了,看你瘦巴巴的,可別抖散了骨頭。」唉,瞧她柔柔弱弱的,真叫人疼惜,庚娘安撫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安心,他又不會死掉,就算真的死了,我家小姐也會將他從地府追回來。」

「你帶我去看師父好不好?」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白著一張臉,渴求地望著庚娘。

「你別那麼瞧著我,我的心都快化啦!」瞧人家,會哭會笑的多好!哪像小姐,這兩年越發像座冰雕,整天不是追探屈恆下落,就是呆愣著出神,她說一堆話都沒回應,真是無趣得緊。

「好不好,你帶我去見師父?」她哀求的話哽在喉嚨里含糊不清。

「行行行,你把粥喝光,換上衣服,我帶你去見他。」庚娘抹掉她的淚,又攏了攏她的發絲。

「真的?」

「真的真的,其實我就是來告訴你,屈恆一醒過來就說要見你,還問你有沒有受傷,所以小姐叫我來接你過去。」

嬋娟定了定神,迅速把粥喝光,拉起庚娘就要出門。

「別急,你先換上衣服,別吹了風著涼。」庚娘將衣服遞到她手上,「你別害羞,就這兒換吧,我一個老婆子,也佔不了你什麼便宜。」

嬋娟心神恍惚,也沒注意她說什麼,急匆匆地月兌掉濕衣,換上干爽的衫裙。

「嘿,清清爽爽的多舒坦,瞧起來也精神。」她徑自絮絮地念叨,「有你這麼個徒兒關心,屈恆也算積來的福氣。」

「不不,是我運氣,遇到師父這麼好的人。」嬋娟細聲細氣地反駁。

褒娘笑著牽她出門,邊走邊道︰「說他是個好人,這我是知道的,明明武功高過小姐,卻從來都手下留情,甚至有一次差點傷在小姐劍下,說起來,是個有些傻氣的好人。」

「師父……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想了半天,也只能說出這樣的話,她不擅言辭,卻是掏心掏肺的實話。

「當然好,有次小姐病了,還是他醫的咧!醫好了,再一個追,一個躲,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孤單一人撫養大小姐的公子,十幾年東飄西蕩,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都知道。」庚娘嘆了口氣,眼里有些霧蒙蒙的。

「梅小姐她……真的很喜歡師伯啊?」嬋娟搖搖她的手,「你和她說說好不好,師父說的是實話,真的沒有騙她,你讓她放過師父吧。」這次尚算僥幸,但是下次呢?

「這世上有一些人是很死心眼的,固執得看不清到底想要什麼,你再怎麼勸也沒有用。」庚娘深深地望了嬋娟一眼,「你還小,現在還不明白。」

什麼時候,才算明白呢?她苦惱地敲敲頭,明白了又會怎麼樣呢,會比較開心快活嗎?

……(*……(*……

沿著山坡向上行,不一會兒就到達山頂,嬋娟四處望望,周遭山巒起伏,綿延不絕。松江沿岸盡是崇山峻嶺,也不知目前究竟身處哪一座峰上。

「就在這兒。」

哪里?前面明明是一處斷崖啊!

斷崖上為什麼有人看守?啊,還有滑輪、竹筐……好大的竹筐!嬋娟莫名其妙地看庚娘拉她進了竹筐,由滑輪上的粗索吊著緩緩放入山澗絕壁下。

「啊啊,好高!我……我有點怕,你扶著我些。」庚娘有些搖晃地用力抓著嬋娟,「真是,什麼地方不好,偏選在這兒,存心要嚇死我老太婆!」

嬋娟倒是瞪大了眼,仔細打量綠蔭蔭的絕壁,捉了人困在這里應是最恰當吧,若收起竹筐,這峭壁懸崖的,怕是插翅也難飛。

「你膽子……還真大!」庚娘冷汗直冒,「天啦,我不敢向下看……小姐,我要嚇死了,將來誰來服侍你——」

「到了。」嬋娟扯扯她。

「到了?快快快下去……別丟下我啊!」她粗壯的身軀用力拖住嬋娟,「小泵娘,你真是好孩子,怕我慌還捂住我的眼楮,可是我看不到路啊……」

「我沒捂你眼楮,是你自己不肯睜開的。」有些窘地攙住她,「好了,已經出了竹筐,你別拉著我了……」

「你少騙我,明明地還在晃……」

「庚娘,閉嘴!」冷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褒娘不情不願地放開手,真是,她怕得要死,叫叫也不成?虧她伺候了小姐那麼多年,要是改天她另投明主,哼哼!

嬋娟尋聲覓去,向前走了兩步,轉了個彎,山洞豁然開朗,有床有燈,竟是一間簡陋的石室。

「既已見人,你放心了罷。」梅競雪眼角掃了一下來人,隨即又看向石床。

「師父?」嬋娟遲疑輕叫。

石床簾幕半垂,簾後影影綽綽有一人盤膝而坐。

「嬋娟,你過來。」屈恆的聲音輕緩低沉,帶著明顯的氣虛。

師父果然傷得很重,她鼻子一酸,慢慢走過去,到了床邊,她垂著頭,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屈恆的手緩緩抬起,按住她的脈,片刻才道︰「你沒受傷,我就放心了。」

「你想好了嗎?」梅競雪淡淡地道。

簾後的人默然不語。

「那你在這兒住一輩子罷。」她霍然轉身就走,銀朱的羅裙掀起一片輕旋,像炫然生輝的火焰,卻冷冷的,沒有溫度。

「小姐,等等我啊,別讓我一個人坐竹筐……」庚娘趕忙跟去,轉眼就不見人影。

洞內恢復一片寂靜,只剩兩盞燈火搖搖曳曳。

嬋娟吸吸鼻子,輕輕撩開簾帳。

「師父,你要不要緊……」她動作一僵,愣愣地望著床上的人,「你……」手指禁不住顫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床上的人二十七八歲,白淨斯文,頜下無須,卻是她牽牽念念,不知盼了多久才能見著的屈平澈。

他嘴唇微張,欲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遲疑半晌,忽見嬋娟瞪著大大的水眸,似乎想要退一步,卻突然腿一軟似要跌倒,他忙伸臂去扶,不料牽動真氣,胸口一陣劇痛,再也難以支撐,驀地向前撲去。

嬋娟吃了一驚,急速向前一沖,用力抱住他的腰,將他撐回到石床上,這才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道似的,靜靜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無力地靠著嬋娟的肩頭,待劇痛緩緩退去,才順暢地吸了一口氣,輕道︰「我不是故意戲弄你。」懷里的人悄然無聲,令他心內更加愧疚,于是又開口道︰「我騙了你這麼久,你要氣我也是應該。」

越是表面溫順乖巧的人就越有一副固執脾氣,他暗暗嘆氣,不曉得她要不要听他解釋?

「我帶著寒兒下山尋師兄師嫂時才十三歲,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後來一是受梅姑娘追擊,二是四海漂泊確實多有不便,就常常易容改裝,近十年來,最常扮的就是中年文士,我已經習慣得……快要以為我根本就是那麼老的人啦。」感覺腰上的手臂稍稍收緊,知道她在听,不由微笑了下續道,「況且,我不得已收了兩個比我年歲還大的弟子,心里難免有些不自在,扮成中年人,好歹叫我心里好過些,你不曉得,我十六歲時就有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兒喊我師父時,我心里有多窘。」

咦,她身子輕顫一下,是不是在笑?

「假胡須貼久了,還會長疹子,沒治愈就又要再喬妝,所以它反反復復老是發作,害我有時連覺都睡不安穩!」他苦惱地想要搔搔又在作癢的下巴,怎奈身上卻連半絲力氣也無。

「那個藥……你還有沒有?我的東西全被搜光啦,可是現在又癢得很。」希望她心軟一軟,別再悶不吭聲地讓他心慌了。

一只小巧的藥盒悄悄放人他掌心。

他無奈地笑笑,現在的他連藥盒都握不住,更別提打開蓋子涂藥了,但眼下看來,只要嬋娟不再怪他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閉上眼,靜默半晌,忽覺一只縴細的指尖拈了藥膏在他下巴處輕柔涂抹,沁涼的觸感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深深喟嘆。

「我……我真是多謝你。」他柔聲道,看她專注地盯著自己的下頜,睜大的眸子里卻有水氣氤氳不散。

唉!她沒哭,是不是表示她還不算太氣惱?

「你為什麼……說你叫屈平澈?」她終于指控了,只是嬌軟的聲音听起來氣勢不太強。

「這個我可沒說謊,我姓屈名恆字平澈,只是字少有人稱呼。」他小心翼翼地答。

「後來也沒說。」

委屈的語氣令他愧疚不已,「剛一見面,你就自承是我徒兒,我怎麼敢說?」還猜他是個胡子長長的老爺爺,他已經很好心地給了她正確的形象描述了呀!「況且,我大你不過十歲,一路同行不大方便,自然更不能說,你說是不是?」雖然自覺心境蒼老得足以做她爹,但實際年歲畢竟相差不多,若不易裝,只怕難免惹人閑話,同時也是為了不叫她尷尬,他的用意明說了,不知可否令她釋懷?

難怪庚娘稱他「小表頭」,對他收徒不以為然,二十多歲的人收個年屆花甲的弟子,的確有些怪怪的。

嬋娟收好藥盒,正欲起身,卻見他身子軟軟地向前傾倒,忙用肩頭撐住他胸口,然後架起他半邊身子,自己緩緩在他身側坐下。

「你別氣我好不好?」屈恆輕側臉,看向她白淨秀麗的面頰上,長長的睫毛半垂著,遮住她水汪汪的純淨眸子。

「我不氣。」她輕輕咬了咬唇,「是我笨。」

「呃……」

「我明明覺得像,卻仍是沒看出來。」

他輕咳一聲,幫她申辯︰「那是因為你從未抬頭仔細瞧過。」她膽子太小又害羞,像只兔兒。

「連聲音也沒听出來。」她繼續檢討自己。

啊,那倒是她粗心了,他可沒試著用另一種聲音說話——因為太麻煩,而且欲蓋彌彰。

「這……其實也很少會有人想到。」

「那次相遇就應該起疑。」這句話聲音極小,是含在嘴里咕噥的。

呃……那個,純屬巧合,純屬巧合!

他不小心听到,立時有些臉紅。要不是衣服踫巧掉進水里,倘若放在岸上,她絕對能夠認出來,說不定還會立刻嚇得逃之天天。

嬋娟抬眸斜望他,心中猶猶豫豫,不知該稱呼什麼,是叫師父呢,還是屈大哥?

她一月兌口︰「師父!」自然而然地叫出來,隨即心頭一凝,喚了此聲,這一生一世都該將他視若師父了!

「是我不好,害你受傷。」酸澀涌上眼眶,一顆晶瑩的淚珠驀地滑落。

屈恆卻微笑著凝望她。

「嬋娟,你可曾听說過鮫人?」

「鮫人?」

「是啊,相傳東海深處有鮫人,白天織綃,暗夜里浮上海面幽幽歌唱,聞者莫不銷魂。」

她好奇地歪頭問他︰「什麼是鮫人?」

「上身是美貌的姑娘,雙腳卻是魚尾。」屈恆頓了頓道,「傳說,她的淚水能化成珍珠,價值連城。」

「真的?」

他唇角含笑,閉目遙想︰「當時在江里網中,我啟忖難以月兌身,卻見有個女子隨波而至,執匕破網相救,那時,我以為我看到了鮫人。」他言語輕緩悠然,氣息輕輕拂在她鬢邊,讓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我……我可不會唱歌。」知他變著法子夸贊,嬋娟不禁羞澀無措。

「那有什麼要緊。」屈恆睜眼,目光下移,落在她細女敕面頰上的晶瑩淚滴,輕輕笑謔,「喏,珍珠!」

她「哧」地破涕為笑,手背迅速抹掉淚水。

「你笑就好啦。」自感恢復些許氣力,屈恆費力地盤膝,柔聲道,「我要運功調息片刻,你若累,就睡會兒,我靠壁坐,不會佔太大地方。」

正沉浸在仿佛與青蓮酒樓那夜相同話語中的嬋娟稍怔愣一下,「我睡地上就好。」

「不可。」他閉目輕答,「山洞潮濕寒涼,睡地上會生病。」

「哦。」看他已坐穩,嬋娟慢慢起身,走到粗大的紅燭前,出了半天神,又轉頭回望。

床上的人面色蒼白,略有些憔悴,靜靜地打坐調息,溫和俊逸的臉上映著微閃的燭光,平靜而安詳,沒有絲毫浮躁與怨意。

她痴痴凝視,世上怎會有這樣平和寬容的人呢?十幾歲飄泊天涯,撫育稚兒的日子不但沒令他心生怨懟,反而歷練出遠超出年齡的沉穩與滄桑,她的心像開了個口,暖暖的溫流款款泄出,微漾著漸漸溢滿心窩。

她真是笨喲,那麼明亮的眼楮,溫和的話語,分明是同—人,她怎會瞧不出?

其實……又怎樣呢?無論是青蓮酒樓前贈她披風的年輕人,還是藥香居里用寬大袍袖替她擦淚的師父,都是她心頭最珍視的瑰寶,是同一人不更好?不必再胡亂猜測,可以相隨相守……不不不,是跟隨服侍,她要叫他「師父」,跟一輩子。況且他哄她逗她,是有些喜愛她接納她的吧?

她抿著唇笑,心里滿滿的都是喜悅。輕手輕腳地回到石床邊,悄悄蜷起身躺下,又動了動,逐漸移轉,背後輕貼上一片溫熱,稍轉頭,見是師父的腿,不由臉紅了紅,猶豫半晌,終是沒動。她滿足地嘆口氣,合目沉沉睡去。

……(*……(*……

屈恆微睜眼,見嬋娟小動物似的縮在自己身邊,小巧得仿若孩童,稚氣可愛,不由莞爾一笑,手掌輕輕撫上她長長的發,又一怔,縮回手來。不自禁地打個寒顫,漸覺頭顱沉重昏脹,似乎連胸骨都疼痛起來,不由連連苦笑,他被撈上後一直穿著濕衣,雖已漸漸被體溫烘干,但寒氣已人體,加上傷重氣滯,一場風寒是免不了了。

稍將頭觸上石壁,又忙不迭收回,老天,本想借冰涼的石壁鎮一下痛楚,哪知輕踫一下硬壁都感覺如遭錘擊。太陽穴隱隱抽動,腦中嗡嗡作響。他低低申吟一聲,手掌用力按住額角。

嬋娟悠悠轉醒,揉揉眼霍地坐起。

「師父,你怎麼了?」她慌亂地扶住他。

「小聲一些,我……」屈恆長吸口氣,「我頭沉得很,你輕些說話。」

「哦。」她極小聲地應,縴小的手掌覆上他額頭,有些燙。

「別慌,風寒而已,歇一歇就好。」他閉上眼輕道,感覺她欲跳下床,「外頭不會有人,你別也去吹了風。」

「那……我扶你躺下。」她有些氣苦,那些人把她和師父丟在這兒,不聞不問,連點水也沒有,真是可惡!

「好像不行,石枕太硬,我覺得我的頭……像是以卵擊石。」他勉強地笑。

嬋娟卻笑不出來,她向來心軟不愛與人計較,現在卻有小小的怨恨冒出心頭,梅姑娘縱使可憐,但叫師父吃了這許多苦,她……她是活該的,老天罰她一輩子走不出恨意,不能好好過活,是給師父出氣的!

「呃……嬋娟,你做什麼?」

她柔弱的雙臂抱住他頭頸,將他緩慢地移倒,頭極輕地被置在她溫暖的腿上,幽幽的少女香氣竄進他鼻間。

就算他當她是沒長大的小妹子,這樣也終是不妥,他正欲勉力掙起身,忽然一滴水落在他臉上。

「你別哭,我乖乖不動就是。」他嘆口氣,柔聲道。

縴細的手指輕輕按揉他額角,稍稍緩解了昏脹的不適,腦下的柔軟令他有些不解,人體大同小異,為何這少女的腿柔綿綿的好似沒有骨頭?

嬋娟有些納悶地看著屈恆慢慢伸手按了按她的腿,然後用力捶了捶自己的頭,忙拉住他的手,奇怪,師父在做什麼,是病得有些糊涂了嗎?

「師父,你頭痛得厲害嗎?」

「好得多啦。」他微微一笑。

咦,很清醒嘛!

手指繼續在他額上揉動,她忽然問︰「師父,你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樣子?」

屈恆細細回想︰「你六七歲吧,長得好小,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臉白白的,嘴巴小小的,是個很可愛很好看的女女圭女圭。」

「我病得重,一定又瘦又丑,怎麼會好看?」

他輕笑︰「是真的,很好看,雖然弱弱的,卻像一朵水仙花。」他望向她,輕輕吟道,「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這句話卻是稱贊現在的她。

「哪有的事。」她害羞地咬咬唇,心里卻忍不住歡喜雀躍。

「我那時抱你,你才這麼一點點大。」他用手比了下,「現在你長大了,我卻已經老了。」

「師父一點也不老。」她認真地反駁,「很年輕,江源山下的好多人,像師父這個年紀,女圭女圭已經一大群了,他們做了爹,也還沒老,師父怎麼會老?」

屈恆怔了怔,她還小,自然不明白他指自己老的是心境,純淨的、天真的少女,不曉世事,怎麼會懂?

嬋娟望著他斯文俊秀的臉,很光滑,沒有什麼皺紋,可是卻讓她的心有些緊縮起來。

她想了想,掏出懷中的玉佩,指尖劃過精巧的紋路,忽然道︰「師父是世上最好的人,就算老也不要緊,我會一直陪著你,我現在大了,以後也會老,我陪著你一起慢慢變老。」

他愕然,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輕咳一聲,他強笑,「我原以為這塊玉佩留在你家,若有難處,可以賣掉當掉好貼補生活……」

「不,不賣不當,娘說,救命恩人的東西,要留一輩子!」嬋娟有些惱,「就算張財主說要娘還五十兩銀子,也不能賣它當它,娘寧可帶了我逃走。」

屈恆嘆了口氣,想起她可憐的身世,「你是個好姑娘,將來會快快活活的,沒有煩惱。」

嬋娟頓了頓,將玉佩收好。

「師父?」

「嗯。」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習慣她這樣喚,不能再牽累她一同吃苦了。

「你睡一睡,精神會好些,說不定……說不定梅姑娘心軟了來看你,知道你病了,就請大夫來……」

「我就是大夫啊。」他悶笑一聲,牽動頭痛,忍不住皺下眉。

「大夫也會生病啊!」她的聲音透著惱意,又帶一絲哭腔,將他的頭向自己懷里靠了靠。

「是啊,大夫也會生病……」他喃喃地,頭越來越昏,越來越沉重,已經沒有力氣計較自己是否佔了小妹子便宜。

遙遙傳來的,是誰的歌聲?飄渺靈逸,裊裊不絕,令人心神沉醉不願醒。是鮫人吧?可是……鮫人也會唱童謠嗎?他含著笑,也許,是條小小的、還沒長大的鮫人吧。

再哼唱兩句,就停了口吧,師父已睡了吧,不用再唱了,再唱反而會吵。其實,還是師父唱歌好听,就算是鮫人,一定也比不上。她悠悠憶起,青蓮酒樓,滿座賓客,一個溫文俊逸的年輕人,手掌擊桌,豪邁放歌——

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

拔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清朗渾厚的歌聲猶在耳邊回響,曾經繞人她午夜縈回的清幽夢境,蕩進她輕漾漣漪的心湖深處。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

她悄悄握住師父的手掌,有些難為情地笑笑。

那麼溫暖的一雙手,她一輩子也不會忘的。

不知過了多久,屈恆忽然翻身,頭從嬋娟腿上滑下,她嚇了一跳,忙用手及時托住,本欲再使其枕好,卻發覺有些不對勁兒。

把他的頭輕置在石床上,她揉了揉發麻的腿,慢慢爬到他身前,見他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身子也在瑟瑟發抖。

「師父?師父?」嬋娟驚惶失措,用力搖晃他。

屈恆低沉申吟一聲,蒙蒙地睜開眼,他的雙眸不復清明,茫茫然地望著嬋娟。

怎麼辦?怎麼辦?她無助地托著他的肩頸,眼淚簌簌落下。無醫無藥,無鋪無蓋,洞口離崖頂甚遠,就算喊破喉嚨,上面也未必听得到。她挪出一只手,用力扯下幔帳,覆在他身上,望能起些作用。

屈恆再一翻身,頭撞上石壁,他神志不清地痛哼一聲,手掌覆上額頭。嬋娟趕緊拉住他,將他的頭頸護入自己臂彎,慢慢在他身側躺下。屈恆身子微微顫著,不自覺地偎向熱源,伸臂抱住她縴細的腰身,臉頰甚至干脆埋進她柔軟的胸房。

啊!嬋娟呆了呆,雙頰漸漸漲紅。

既然……既然師父抱過幼時的她,現在再抱一會兒應該也沒什麼吧?

沒什麼!沒什麼……

她的心怦怦跳著,身子卻僵著,一動也不敢動,好像有些熱?啊,熱些好熱些好,這樣,她的身子若是熱滾滾的,師父也會暖和些吧?

悄悄伸手抱住師父的頭,滿足地進入夢鄉,她也能給師父帶去溫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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