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不累?」
「不不不,我不累。」嬋娟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哪有長輩對晚輩這麼溫善體恤的?師父怕徒兒多禮因而不自在,可是他不曉得做師父的這麼客氣也會教徒兒不自在嗎?
啊……客氣?!師父仍然並不當她是徒弟吧,不然怎會如此生疏有禮?像是對待普通人家的女子。嬋娟心里難過起來,鼻子忍不住有些酸,倘若師父不留她,將來笑寒師姐總要嫁,欒師兄總要娶,二師兄……會怎樣?不曉得,到時,她要到哪兒去?她心里將他們當作親人一心一意依靠,可最終究竟誰能陪她伴她!吧脆干脆,一輩子照顧二師兄好了,他這麼老,恐怕不會娶妻,又無兒無女的,孤孤單單地和她一樣可憐。可是,師父若不收她,她到底算是誰的什麼人,憑什麼留在二師兄身邊?
「留神。」屈恆手疾眼快地撈住嬋娟的縴腰,免得她跌得太難看。這女孩兒,怎麼有些心不在焉的,是不習慣與陌生男子同行嗎?
「哦。」嬋娟有些窘地扶著屈恆的手臂,臉紅紅的,聲音又低又啞。
唉,她別是又要哭了吧,真是個臉皮薄的小泵娘。屈恆暗暗擔心,他可沒什麼哄人的經驗哪!「咦,你听——什麼聲音?」他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
嬋娟果然轉移了心思,她仔細听了听,「好像有人在叫。」
「是啊,咱們去瞧瞧。」屈恆松了一口氣。反正也是順路,不怕耽擱行程。
兩人順聲覓去,往前不多遠,有戶人家。一個男人在門外急得團團轉,又揪發又頓足的,—副心焦模樣。
「這位兄弟,不知何事這樣驚慌?」屈恆走到近前,輕輕問道。
那男人猛一回頭,見一位中年文士和一個十幾歲的秀美少女,不由怔了怔。
「家里可有人患了病嗎?」隱隱听到屋內傳來微微的申吟聲,屈恆已大約料到。
「不,是我媳婦要生了,可是都一天一夜了,卻還生不下來!我真怕……」那男人揪著頭發,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似要把這一天一夜的焦急擔心全部發泄出來。
病者淒慘申吟,親友悲切慟哭,屈恆行醫多年,早已司空見慣,而嬋娟尚年少,從未見過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椎心頓足、驚天動地,不由慌得躲到屈恆身後。
「石頭,石頭,你媳婦兒……怕是不成了!」一個年過六旬的接生婆跌跌撞撞地跑出門,一臉惶急。
石頭哭聲戛然而止,忽地站起身,頓了半晌,大吼一聲,就往屋內沖去,屈恆緊隨其後,嬋娟與接生婆也趕忙跟了進去。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生個孩子也會死人嗎!」石頭喃喃地,在床頭輕輕跪下,抱著妻子的頭,看她微弱地呼吸。
「請問阿婆,可是難產嗎?」屈恆悄聲問一旁的產婆。
「好像不是,我接生這麼多年,第一次看見這種事!」接生婆搖搖頭,小聲而急促地道,「明明頭都快露出來了,可就是不下來,石頭媳婦痛了一天一夜,力氣都耗光啦,恐怕大人孩子都難保了!」
屈恆沉思一陣,上前對石頭輕道︰「我是大夫,可否讓我看看?」
石頭怔怔地看他一眼,忽然像捉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肩頭急切大吼︰「大夫!大夫!你行行好,救救我媳婦兒,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倒頭便拜,頭踫到地上「砰砰」的老大響聲。屈恆皺了皺眉,立刻轉過身給石頭媳婦把脈。
接生婆趕緊上前拉開石頭,輕斥他︰「你在那兒礙手礙腳,人家大夫怎麼診治!」
「哦,好!好!」石頭迅速站起身,後退了幾大步,還差點撞到嬋娟。
屈恆神色肅然,靜靜把脈片刻,又將手掌覆在石頭媳婦隆起的肚皮上輕輕撫動。
接生婆與石頭焦急萬分,卻又不敢出聲驚擾。嬋娟也睜大了水眸,好奇地盯著石頭媳婦大大的肚月復。
忽然,屈恆手中銀光一閃,一根長長的銀針不知何時出現在指間,他執針向肚皮上某處一刺,只見原來奄奄一息的石頭媳婦「啊」地叫了一聲,長長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去,再吸口氣,吐出去……
產婆立刻上前,輕揭起蓋在腿上的被子,探頭看了看,立刻驚喜地叫起來︰「出來了!出來了!」
石頭大喜過望,剛要沖過去,卻被走過來的屈恆拉回,「到外面等吧,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呃……哦。」石頭一邊向外走,一邊回頭。
「小泵娘,你來幫幫忙。」產婆叫住也正要向外走的嬋娟,「我一人忙不過來。」
「啊?」嬋娟一愣,望向屈恆。
屈恆站在門口,向她微笑點點頭,才拉著石頭出了房門。
原來,小孩子是這樣生出來的!嬋娟幫著產婆倒熱水,遞剪刀、布巾,照看石頭媳婦,心里仍然捺不住好奇。她讀醫書時可還沒看到生產這一部分哪,小時候也曾問過娘自己是怎麼生下來的,娘總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說,要嗎就干脆說是從江邊撿來的,她雖不信,卻也問不出究竟,只好作罷。如今,真的看見了產嬰過程,才算明白。只是一想到嬰孩出來的地方,她就忍不住臉紅,而且,那麼大的女圭女圭從身體里出來,總讓她覺得不可思議且有些心驚。
「行啦小泵娘,謝謝你啊,快去歇歇吧。」產婆包好嬰孩,向嬋娟慈祥地笑笑,「石頭要進來的話,就讓他進來吧。」
嬋娟小小地應了聲,又看了看嬰孩皺皺的小臉,快步走出房門。
「怎麼樣怎麼樣?」石頭急不可待,幾乎要揪住嬋娟。
嬋娟害怕地退了一步,輕道︰「都好都好,沒什麼事。」
「那是男是女?」石頭湊過臉,瞠大眼楮。
怎麼,要是女孩兒,他還嫌棄不成?嬋娟又退了一步,抿了抿唇︰「是女娃。」
「太好了,我就喜歡丫頭!」石頭欣喜若狂,「一定和她娘一樣好看。」
啊,還有人這麼喜歡女兒?!嬋娟愣了愣,在故鄉的村子里,女兒只能挑水煮飯,繡花做雜活,哥哥弟弟去讀書,女孩兒卻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她周圍的鄰居都是如此,兒子都比女兒要受寵愛,沒想到現今竟有個喜歡女兒更勝兒子的!只是,那女圭女圭丑丑的,可真不大好看。
「我師父呢?」嬋娟瞧了一圈,沒看見屈恆,不由慌起來。
「啊,我光顧在這轉圈兒,沒瞧見他。」石頭抓了抓已像堆亂草的頭發。
「什麼?」嬋娟立刻紅了眼,心惶惶地,師父他……拋下自己一個人走了嗎?「師父不要我了……」她嗚咽起來。
「不會吧,他的包袱不還在這兒?」石頭扒著門縫,努力向里瞄。
嬋娟眼楮立刻一亮,迅速將放在門口的屈恆的包袱拾起緊緊抱在懷里。還好還好,師父總不會行李也不帶就走了吧。
「小泵娘,你衣服上有些髒,西邊不遠有條小溪,你去洗洗吧。」石頭轉過頭,沖她咧嘴一笑,「那個……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
「阿婆說你想進就進……」嬋娟話還未完,石頭已一陣風似的進了房。
她低頭看看自己衣裙上濺的幾處污漬與血跡,的確該洗一洗。可是,萬一師父回來看不見她,自己走了那可怎麼辦?她想了又想,悄悄走進房,見無人注意她,便將她與師父的包袱一起掛在廚房門後,這樣,只要廚房門不關,就瞧不見。師父找不到包袱,就一定會等她。
她瞧了一眼抱著女圭女圭笑得合不攏嘴的石頭,不由心里也歡欣起來,悄沒聲息地出了房門。
……(*……(*……
師父到底去哪了?嬋娟苦惱地邊想邊搓洗衣裙上的污點。啊,師父好厲害,銀針一刺,女圭女圭就生下來了!她回想起屈恆當時的面容表情,一舉一動,不禁悠然神往。這麼神奇精妙的醫術,師兄師姐為何不學?可自己想學,師父卻不肯收她為徒。
嬋娟咬了咬唇,心里酸楚起來,她也沒想當什麼女神醫啊,只有點小小的興趣罷了,最重要的是,在江源山上過慣了可以讀書習武,照顧師兄師姐的日子,以後若剩她一人孤苦伶仃、無靠無依的,那該如何是好?況且平常女子並不被允許讀書習武,更別說研習醫術了。她知道自己是有一點貪心,在知道女子除了能砍柴挑水、洗衣煮飯,甚至……嫁人生子、侍候夫君、做活理家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事可以學可以做,她就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娘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的無知小丫頭了。就算不比笑寒師姐那麼敢想敢說,敢作敢為,她的心也是比原來活泛了不知多少倍的。她很清楚,再過十五歲之前那種平順得合乎世俗對女子要求的日子,她是萬般不願的。
她喜歡來到江源山之後的歲月,充實而無憂,是她之前十幾年想也不敢想的一段極快樂的時光。如果還能持續那種日子,就是一輩子跟著師父四海飄蕩也是心甘情願的。
想到師父,嬋娟抬眼望望碧藍的晴空,不覺幽幽嘆了口氣。師父真是個好人,對她說話是親切又溫柔的,像在哄幾歲的女圭女圭,她忍不住泛起笑意,看也看得出來師父對她的眼淚很無奈,一定很少見人哭,偏自己又總愛紅眼圈。啊,不如……
嬋娟立刻搖搖頭,師父待她這麼好,她怎可恩將仇報,用眼淚迫他心軟。一定要師父自己情願留下她才可以!可是,師父不愛收徒,她等了這幾年,仍是不成嗎?
她思緒亂紛紛的,站起身抖抖衣裙,順著溪流向下走,小溪彎彎曲曲,如同她輾轉回繞的心思一般。走不多遠,溪流漸緩,在下陷的窪地里形成不深的一片清湖,就像藥香居附近的那片碧幽幽的湖水。
嬋娟望望不遠處石頭家的小屋,不禁用手敲敲頭,原來這溪水離木屋那麼近,虧她繞了那麼大個彎子,都快尋到源頭去了。
她攀上一塊稍高的岩石,撥開四下里叢生的野草,湖水就在下頭了,離她尚有一尺來高。岩石是突懸出湖水上方的,頗是光滑,想來常有人來此端坐或洗衣。這附近人家不多,定是石頭夫妻最常來。
嬋娟跪在岩上,剛向下一探頭,忽然湖水里「嘩啦」一聲冒出一個人來。
「啊——」嬋娟驚叫一聲,膝下一滑,身子向前撲去。
眼看就要栽進湖里,那人手疾眼快,雙臂一舉,左掌撐住嬋娟腰月復,右臂環住她的胸口,硬是將她抵在半空。
嬋娟緩緩睜開嚇得緊閉的眼,赫然發現自己的臉離水面不過寸許,湖水被攪得蕩啊蕩地翻著波浪,映不出她驚慌的神情。
她不是怕水,相反,她的水性好得很,只是,任誰被這麼猛然一嚇,不掉下去才怪。
她喘口氣,悄悄沿環著自己胸肋的手臂向上瞧,不期然瞄見一片赤果的肌膚。她慌亂起來,身子掙扎著要爬離水面。
「你別動。」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托你上去。」
嬋娟輕應一聲,感覺那人手臂移了移,改托住自己的胸口,雙臂使力,將她身軀慢慢舉過頭頂,送向岩上。
待她上身高過岩石,原來搭在岩上的雙膝趕緊使了下力,兩手胡亂地撐了一下那人的肩,手忙腳亂地坐回到岩上,驚惶失措的心剛剛平復幾分,望向湖心時又不由嚇了一跳。
「啊……那個……你……」她結結巴巴地。
「呃……小妹子……你好。」屈平澈萬分尷尬地看向嬋娟,盡量忽略掌心仍然隱隱留存的柔軟觸感。
「你……你怎麼在這兒?」嬋娟秀麗的小臉紅通通,水眸瞥了一眼他清瘦結實的胸膛,趕緊垂下眼簾。
「天氣太熱,我經過時就……咳!就忍不住下了水。」屈平澈不自在地笑笑。他原瞧著左右無人才想進湖里涼快一下,可沒料到偏生遇到旁人,又恰巧是這小泵娘。唉,她膽子小,恐怕也沒見過男人果身,可別嚇壞了她!
他又咳一聲,有些窘迫地瞄瞄自己,還好還好,湖水雖較淺,可也漫過腰際了,加之又並不甚清,不該瞧見的……呃,肯定瞧不見!
嬋娟咬咬粉女敕的唇,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裙,聲音低如蚊蚋︰「你……你穿上衣衫好不好?」以往常常看到欒師兄赤著上身練武,她雖羞得不敢多看,卻也不似今天這般手足無措啊!
「我的衣裳方才掉進水里,現在還沒干。」屈平澈無奈地看看嬋娟所坐的突出的岩石下,那里斜削進去的地方有塊微高出水面的平石,上面擱著他濕成一團的衣物。
「喔。」嬋娟稍微探了下頭,在她的位置只能看到正在水中的屈平澈,視線剛些微觸到他露在水面外的赤身,又忙不迭地收回去。
氣氛有點僵,屈平澈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甚至,連動也不大敢,稍稍移一軀,都會引起湖水的波動,他從不知道那麼悅耳怡神的汩汩水聲,此刻多響一聲,都會令他無措而不安。
快說話!快說句話!嬋娟心中怦怦跳著。她盼了這麼久,不就是想再見他一面,同他說上幾句話麼!
「呃……你有沒有瞧見我師父?」太好了,終于有句話可說,她心頭一松。
「……啊,你是說屈大大?」屈平澈也舒口氣,「他……他剛離開。」
「什麼,師父真的丟下我一個人走了?」嬋娟心頭「咚」的一沉,手腳都沒了力,師父他……真的拋下她了麼?
「沒的事,你別胡思亂想。」屈平澈見她立時就啞了嗓子,趕忙柔聲勸慰,「他說……他有跟我提到你,說會同你一起到渡口乘舟,他既說了,就必定不會反悔。」
「你見到我師父,還跟他說了話?」嬋娟用力吸口氣,平順一下發緊的嗓子。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師父不丟下她,什麼苦她都能吃!
她心中猶猶豫豫,幾次想開口又將話吞了回去。師父與屈大哥是親是友,他既不提,自己怎好問出口?可是,若不問,不知今後可有緣再見?
溫暖和煦的東風柔柔吹拂,掠過蔥郁的林間,發出沙沙的輕響,潺潺流動的淨澈溪泉聲,婉轉清越的鳥雀歌聲,還有林間反復鼓噪的蟲鳴聲,交織成一片無比精妙的天籟。趁著岩上的嬋娟猶在出神發愣之際,屈平澈也迅速思索著,唉,乘涼清爽的目的已達到,可如今要怎麼出去才好?難道還要直接轟這小妹子走不成?
他左右為難,抬頭仰望岩上,一身水粉色的少女羞怯怯地側身而坐,兩根烏黑細長的小辮子在嬌女敕秀美的臉蛋旁蕩悠悠地,長長的睫毛覆著常會布滿氤氳水霧的半垂著的眸子,秀巧的鼻,小小的菱唇。陽光斜射在她羊脂玉般的面頰上,隱隱透出一層溫潤的光澤,竟好似有些透明。
他心中暗暗贊嘆,是哪一處的鐘靈毓秀,孕育出如此清靈水秀的女兒家?
「咳咳……小妹子,屈大夫若等久了,會不會擔心你?」
「啊?」嬋娟恍過神,凝眸望向屈平澈,立刻紅了雙頰,「我……我不是故意耽擱你沖涼!」
「我知道。」屈平澈微微一笑,這女孩兒膽子小得像兔兒,怎敢觀瞧男子沐浴?更別說故意的了。
「你別生氣!」天啦,真沒羞!她還在這兒坐了這麼久!
「我不氣……你小心些,別滑下來!」屈平澈有些心驚地看著她手忙腳亂地要跳下岩石。不得了!她要是跌進水里,自己恐怕真要全部曝光了。到時,他哪還有臉見人?
嬋娟小心翼翼地穩住身形,又忍不住看了水中的人一眼,目光落在他泛著細小紅點的下巴上。
「你臉上長了什麼?」
「呃?」屈平澈一怔,手指下意識觸到下頜部,「哦,是疹子,我的膚質易于過敏,老起疹子,實在是挺癢的。」
嬋娟猶豫一下,從懷中模出一個小盒,輕輕放在岩邊。
「這是我配的藥膏,治療肌膚搔癢挺有效……不不不,這句話是我師姐說的,可不是我自己夸自己!」她忙擺擺手,臉上有些赧然,「我和師姐要是起了癬啊疹子什麼的,都搽這個。你要不嫌棄,就用一下試試。」
她羞澀地笑笑,看屈平澈伸臂取餅小盒,打開蓋子,湊在鼻下嗅了嗅,然後挖出藥膏涂在起疹處。
「多謝你,清清涼涼的舒服多了。」屈平澈抬頭向她溫煦一笑。
「別客氣。」明亮的目光令她心頭「怦」地一跳。
「你在藥膏里加了白芷?」難怪,江源山上的白芷與別處不同,藥力更強,治療肌膚搔癢效用極強。
「是啊,還有芍藥和茯苓……咦,你怎麼知道?」嬋娟疑惑地看過去一眼。難不成,屈大哥也習醫?
「我稍微知道些藥理罷了。」屈平澈舉起小盒遞向她。
「不不,你留著用吧,我身上還有一盒。」嬋娟趕忙跳下岩石。
斑兀的岩石擋住她的視線,不能再看到那雙明澈溫和的眼楮了。她重重嘆了口氣,忍住滿腔的不舍。
「我要走啦。」
「你小心看路,別跌了跤。」溫柔的聲音從岩石那邊傳來。
「我知道了。」嬋娟低低應了一聲,想起師父也許已在石頭家久等,就算她再不舍、也不能夠再拖了。
她撩起裙擺,邁過濃茂的雜草叢,然後依依留戀地回頭望了一眼,才緩步向石頭家的小屋走去。
小溪依舊緩緩流淌,匯成幽靜的小泊後又順地勢奔流不息,像橫陳過她的心窩,漫溢著她難說難明的悠悠心意。
……(*……(*……
師父仍然沒有回來,但嬋娟卻不再驚惶,屈大哥說師父言出必行,那就一定不會錯。
她未驚動仍沉浸在喜悅中的石頭一家,悄悄取了她和師父的包袱,在小跨院的大門前耐心等待。
丙不其然,約莫半個時辰左右,西邊山路上遠遠出現一道人影,寬袍大袖,三縷長須,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溫和而親切的感覺。
「師父!」嬋娟遙遙迎了上去。
「對不住,我遇上些事耽誤了。」屈恆歉意地笑笑。
「沒關系沒關系!」嬋娟遞過師父的包袱,笑得眉眼彎彎。
「什麼事這麼高興?」屈恆納罕地接了包袱系在身上,他去了這麼些時候,這小丫頭居然沒掉淚,她不是一直都怕自己會拋下她不理麼?
「沒有。」嬋娟垂下修長而密實的睫毛,卻掩不住臉上顯而易見的喜悅神色。
「那好,咱們走罷。」屈恆也未深想。
「師父,你不去看看小女圭女圭嗎?石頭大哥一個勁兒地說要好生謝您。」嬋娟回首望了小屋一眼,里面傳出歡欣的笑聲,母女平安,真好!
「啊?那咱們快走!」怕的就是這種事。
嬋娟愣愣地望著師父牽著自己的大掌,溫暖而有力。就像……爹吧!她從未見過爹爹,小時候曾好生羨慕鄰家妹妹依在爹爹懷中撒嬌的模樣,但怕娘傷心難過又不敢提起,如今能有個像爹的人這樣溫和慈愛地握著她的手,讓她的心隱隱雀躍起來。
暖暖的熱流在她心頭汩汩流動,她小心地、輕輕地回握了下師父的大掌,見他仍牽著自己疾步而行,似乎並未發覺,不由得抿唇而笑。
「你一直在笑啊?」距離小屋已遠,屈恆緩下腳步疑惑地看看自己,「我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嬋娟有些失落地望著自己空空的右手,用力握握拳,上頭似乎還留有余溫,要是師父……一直牽著她,那該多好。
「師父?」她輕輕喚。
「什麼事?」屈恆暗暗為難,他不欲收她為徒,但她喚得這麼理所當然,卻又不能不應。
「石頭嫂生不下女圭女圭,怎麼用針一刺就好了?」她微側螓首,一臉好奇。
屈恆捻須微笑,沉吟半晌道︰「有醫書載,某朝有位醫士懸壺濟世,—日遇見數人抬一孕婦欲去埋葬,他上前相詢,原來孕婦乃是難產而死,他見其尚有余溫,知其並未死絕,于是懇言試救,眾人將信將疑,便交由他診治,他以掌心撫查孕婦月復胎,突用針刺,不出一盞茶時分,孕婦醒轉,同時嬰兒落地。」
「真的哦,師父那時也是這樣做的!」嬋娟不自覺地捉緊他的衣袖,「那,這是什麼醫理?」
「事後眾人問那醫士,他道︰是胎兒的小手抓住了臍帶,因此令孕婦難產,他用金針去刺嬰兒的手,使其覺疼松開,就此離開母體。」
「那石頭嫂也是如此嘍!師父,您怎麼知道女圭女圭的手在哪里?」嬋娟驚奇地瞠大水眸。
「我猜的。」
「啊?」
屈恆好笑地推上她垂落的下巴,「醫書所載並不詳盡,我也只是猜測而已,倘若不巧猜錯,或許只能剖月復取嬰了。」
「剖……剖月復?」嬋娟結結巴巴的,剖月復?她只在醫書上瞧過,若搬到眼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屈恆輕咳一聲,見她滿臉敬慕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他向來不善面對感恩崇敬的情形,偏這輩子躲也躲不掉。
「咱們再慢,恐怕要誤了時辰啦!」他輕道。
「喔,那要快,要快!」嬋娟趕緊加快腳步。
屈恆溫然一笑,與她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