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山山路上,兩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匆匆向山下走著。
「小師妹,待會兒到了集市上,你去給二師兄買酒,我去買些胭脂水粉。」一身紅衣的少女明艷嬌俏,飄拂的衣袂像綻放的紅梅。
「知道了。」
「咱們在青蓮酒樓前踫面,如果半個時辰你等不到我,就自己回去吧。」
「好。」
「嬋娟小師妹,你又乖又听話,師姐好歡喜。」梅笑寒笑眯眯地扯著嬋娟白淨秀美的臉蛋。
「師姐,你別鬧啦,集市就快到了。」嬋娟最怕梅笑寒這招,總是扯得她好疼。
「好,不玩不玩,你老是膽小又害羞,那怎麼成,將來你的夫君一定會欺負你。」十八歲的梅笑寒說得理所當然。
「哪……哪有的事!」嬋娟很愛臉紅。她來到江源山已有蘭年,原本羞怯膽小的性格已經進步不少,但師姐性子活潑明朗,說話坦直無偽,常常窘得她赧顏不已。
「再有兩個月你也十八了,喔,二師兄一定又要藉機喝酒,到時趁他喝醉,我再捉弄他一次。」梅笑寒明媚的大眼中淨是賊笑,剛才她趁二師兄有幾分醉意寸在他臉上畫小花,結果被他轟下山來買酒,這種事自然要拖著嬋娟,嬋娟乖乖的,說什麼她都會照做,買酒的事推給她,自己當然要好好逛一逛、今天是十五,集市上一定很熱鬧。
「笑寒師蛆,你不要太晚回去,師兄他們會擔心。」嬋娟已經熟知梅笑寒的個性。
「好啦好啦,集市到了,我先走啦,記住我的話,半個時辰等不到我,你就先回吧……」梅笑寒腳步匆匆,窈窕的身影一轉眼就不見了。
天色已漸漸昏暗,暮色逐步布滿蒼穹。十五的明月早早爬上東山,圓潤而明亮。書上說那里有美麗的嫦娥、搗藥的五兔,還有金枝銀葉、永遠也不會被砍斷的桂花樹,不知道等到初一月亮彎如銀鉤時,那上面會不會很擠?
嬋娟擰著秀氣的眉毛想著。
三年前,她還住在家鄉的小山村時,也常常在傍晚時分坐在門前眺望天上的明月,那時尚有娘陪著她一起看,日子雖然清貧,但娘身子健康,又疼愛她,且能維持溫飽,已沒什麼好求的了。可是自從村里的張財主想要納她為妾,娘帶她逃出山村後,就再也沒有人和她一起守著月亮遐想了。
船在大河中沉沒,娘的尸身飄得無影無蹤,她仗著水性好躲過一劫,一路張張惶惶地逃過兩個州縣,按娘所說的,找到江源山,想試試看曾在她小時給她醫過病的屈大夫能否收留她。可是屈大夫與大徒兒出門在外已經多年未歸,幸好梅師姐吵著要留下她做伴,于是就暫且收留了她,但能否收她為徒,還要等屈大夫回來再說。
這幾年,她跟著師姐學字習武,平時給師兄師姐洗衣煮飯,閑時自行學習鑽研書齋里的醫學藥典,雖然屈大夫一直沒有回來,甚至連笑寒師姐都不記得他的模樣,但她一直跟著喚師父,天長日久,似乎也像親人般熟稔親近了。
有時她盼著師父回來,好正式收下她,讓她懸了多年的心有個安心的定處;有時她又盼望師父莫要回來,萬一……師父不願收她為徒,她該怎麼辦?
看著店小二熟練地打著酒,她不禁掩唇一笑,想起笑寒師姐曾跟她提起過︰「師父本來是不收徒的,二師兄卻因師父偶然間替他擒了仇人,從此賴上要拜師,師父不肯收,他就不走,從塞北跟到江南,怎麼甩都甩不掉。而有一次不會喝酒的師父偏被人灌酒,嗜好杯中之物的二師兄于是替師父足足喝下七壇竹葉青,師父為答謝他,終于收了他為徒。」當時听得她一愣一愣的,心道還有這樣收徒的?至于師姐說的欒師兄用自盡的方式逼師父收其為徒的行徑更是讓她暗自笑了好久。
「小泵娘,你的酒打好了,你拿好。」店小二利落地將酒壇遞給嬋娟,「店門口有塊水窪,你小心些……啊,這位客官要點什麼?」
「小二哥,你說什麼?我沒听清……哎喲!」嬋娟被兩個玩鬧的小孩子一擠,向後退了兩步,腳下一滑,她下意識地去扶門板,結果懷中的酒壇「啪」地掉在地上摔個粉碎,自己也跌倒在地上。
啊,沒有人看見吧……
「小泵娘,你要不要緊?」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嬋娟又羞又窘,可心里越急越站不起來,裙上沾滿泥水,偏半天也撐不起身,真是狼狽不堪。
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起,攙她從酒壇碎片邊走離幾步。
「你的腳有沒有事……咦,怎麼跌了一跤就哭啦!」溫和的聲音沒有嘲笑之意,只有關切之情。
「我、我……」嬋娟抬起淚花模糊的眸子,偷偷瞄了對方一眼,那人背著光,看不清臉孔,只知他身材修長,須仰頭才能面對。
「我扶你到店里坐一會兒罷。」男子扶著嬋娟慢慢走進店中,找了個空桌坐下。
「咦,小泵娘,你到底還是摔著啦,我都告訴你要小心……啊,那位客官,您要點什麼?」店小二匆匆從身邊走過。
「還好沒傷到筋骨,你歇一會兒就可以動了。」他揉了揉嬋娟的腳踝,又從身上掏出塊巾帕擦拭她裙上的泥水。
「我,我自己來就成,」嬋娟臉羞得通紅,聲音又小又細。
「好。」他將巾帕遞給嬋娟,抬頭望見她秀麗的面龐,不禁一怔。剛才他見那背影瘦瘦小小,又說哭就哭,還以為是個未及笄的小女孩,現在就近一瞧,才發現她差不多有十六七歲了。
嬋娟悄悄望他一眼,見他二十七八歲,溫文俊朗,一雙明亮的眼正看過來,趕緊低下臉,專心又努力地擦拭裙上泥點。
「哎,平澈兄,聚宴已經開始了,你怎麼還坐在這兒?」
「就是,屈兄,今天難得人多又熱鬧……這個小泵娘是——」兩個文人打扮的男子走近桌旁。
他微笑站起,拱拱手道︰「小泵娘扭了腳,我扶她進來歇歇。兩位仁兄先請,在下稍停片刻再上樓。」
「那好,我們先行一步。」兩人搖著折扇,邁著八字步離去。
「姑娘是本地人嗎?」他坐下來,似乎並不急著離開。
「我三年前才到這兒來。」嬋娟又偷偷看過去一眼,有些好奇,「你也姓屈啊,」
「是啊,有何不妥嗎?」他微笑著倒了杯茶,放到嬋娟面前。
「沒有沒有,我是說,我師父也姓屈哦。」嬋娟雙手握住茶杯,不敢抬眼。
「你師父?」哪門手藝會收女弟子?
「就是山上的屈大夫啊,他醫術很高明的。」嬋娟的語氣中滿足崇敬。
「屈大夫?我怎麼沒听說屈恆近年來又收了個小徒兒?」他話中透著有趣。
「還、還沒正式收,但師兄師姐都說,他們會幫我求情,就算師父不愛收徒,也一定會磨到他點頭為止。」
「啊?」他一怔,隨後輕笑起來,低沉溫和的笑聲令嬋娟心中不由突地一跳。
「笑……笑什麼?師兄師姐都說,師父人很好,他一定會允的。」嬋娟有些窘,不禁又結巴起來。
「好。我不笑。」他柔聲道,「你見過你師父嗎?」
「沒有,但我猜,他一定是個鶴發童顏、胡子長長的老人家。」嬋娟閉上眼冥想起來。
「他看起來應該四十多歲,胡子也不太長。」他撫了撫光滑的下巴,小聲咕噥一句。
「咦,你怎麼知道?你和我師父很熟嗎?」嬋娟疑惑地歪頭看他,睜大剛才揉紅的眼。
好像……一只小白兔!他忍住笑,輕道︰「算是吧、我叫屈平澈,你若不嫌棄,就喚我一聲屈大哥。」
「好,」她小聲地應。
「我要上樓去聚宴,你可願和我一同去?」小泵娘腳還未好,他實在不大放心。
嬋娟猶豫一陣,點了點頭。
屈平澈扶著嬋娟緩緩走上二樓,二樓已是賓客滿座,笑語喧嘩,席間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咦,平澈兄,你怎麼帶個小泵娘來?」一個年輕的書生迎過來。
「這是我的小妹子,我帶她來湊湊熱鬧。」屈平澈微笑著攙嬋娟坐下。
「來晚了,要罰要罰!」眾人紛紛起哄,立刻有人端了一大海碗酒上來。
「呃……只這一碗,多了可不成。」屈平澈接過碗去,咕咚咕咚喝下肚。
「那還由得你?快快快,再來一碗!」
屈平澈還沒勻過氣,立刻又被灌下一碗,臉頰立時燒紅起來。
「你們……你們別再灌他啦!」嬋娟一急,也不顧腳尚疼,一下子站起來,扶住有些搖晃的屈平澈。
「咦咦咦,你妹子心疼了……啊,你別哭,我們不再灌他就是。」一群人見嬋娟紅了眼,立刻轉換話題,「來來來,飲酒高歌,乃人生一大樂事!」
隨即有人高聲唱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你怎麼樣?」嬋娟扶屈平澈坐下,聲音有些抖。
「我沒事。」屈平澈伸袖抹掉她的眼淚,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怎麼老愛哭,真是個小泵娘。」
「我……我沒老愛哭。」嬋娟臉一紅,由他寬大的衣袖在自己臉上擦擦抹抹。
「你腳還痛不痛?」
「不大痛啦。」嬋娟搖搖頭。
「你要餓,就吃些東西罷。」屈平澈拉過桌上的一盤點心推到她面前。那些人只顧喝酒,糕點幾乎動也沒動。
「我不餓。」嬋娟羞怯怯地笑,又推到他面前,「你吃罷,空月復飲酒不大好。」
「我吃過了……」
他話未說完,已有人大聲催道︰「屈公子,該你了。」
「好。」他轉過身,手掌拍擊桌面,朗聲吟唱︰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拔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
推翹勇,矜豪縱,
輕蓋擁,聯飛,斗城東。
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
嬋娟呆呆地望著他,沒料到他斯斯文文的,吟詩頌詞卻是豪情萬丈,一派瀟灑。
「好一闕《六州歌頭》!」有人高聲叫好,頓時滿堂轟然響應。
酒過三巡,已有人醉得東倒西歪,有掛冠倒靴的,也有敞胸露懷的。
屈平澈見這些人逐漸放浪形骸起來,怕嚇到嬋娟,輕拉了她的手,與她一起下樓去。
來到酒樓外,他抱了一壇酒塞到嬋娟懷里,輕聲道︰「你的酒壇摔破了,這一壇給你,就當是我謝你陪我聚宴。」
「不不,應該是我謝你才對。」嬋娟垂著臉,聲音低如蚊蚋。
「小妹子,我不能送你上山啦,我要在路上醉倒,你可拖不動我。」他的臉仍舊很紅,吐出的氣息有淡淡的酒味。
「嗯。」嬋娟想笑,可又不敢。
「還好山路不難走,天也不算太晚,但你也千萬要小心。」他柔聲道。小泵娘嬌嬌小小,一看就讓人擔心不已。
「嗯。」嬋娟又應了一聲。從沒有人待她如此溫柔。笑寒師姐對她雖好,可老愛捉弄她;二師兄為人豪邁粗獷,從不注意細微之處;欒師兄冷漠剛正,她更是不敢同他多說句話。就連娘,也不曾……讓她的心都暖洋洋的。
與笑寒師姐約的時間早就過了,必是要自己上山了,嬋娟抱著酒壇,聲音柔柔婉婉︰「你去歇著吧,我走啦。」
「等一下。」屈平澈又喚住她,將身上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更深露重的,你別著了涼。」
靶覺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過下頜,將大氅系好,嬋娟的心怦怦跳起來。
「行啦,你快回去罷。」屈平澈輕拍她的肩。
嬋娟再不敢瞧他,轉身離去,頭也不敢回。
屈平澈見她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才按了按額角,慢慢走回酒樓。
……(*……(*……
已是丑末寅初了罷,他緩緩張眼。酒樓一片寂靜,像是從未有過那一場喧鬧的聚宴。
他手臂一動,蓋著的衣物滑落。瞧了眼後,不由怔住。這不是……昨晚他系在小泵娘身上的那件大氅嗎?
他有些糊涂起來,他明明記得,看見小泵娘離去後,自己才回到樓上,眾人散去之後,他便就著二樓望柱欄桿休憩處躺下睡去,怎麼短短三個來時辰,大氅又回到自己身上?
「你醒啦?」輕婉柔和的聲音響起。
他又是一怔,要扶欄坐起,怎奈酒力尚未散盡,竟是難以動彈。
「你躺著罷,別亂動啦。」嬋娟走到他面前,輕輕按住他。
「小妹子,你怎麼又回來了?」他詫異不已。
「我看你好像醉得很厲害,我……我不放心。」嬋娟咬咬唇,將大氅又蓋到屈平澈身上。
上下山來回只需半個時辰,他瞥見桌上的酒壇,心中一動,「你……在這待了一夜?」
「嗯。」嬋娟站在他身前,點了點頭。
屈平澈嘆了口氣,輕道︰「你快回去罷,別讓你家里人擔心。」
「我、我……」
唉,她的眼又紅了,真像只愛哭的小兔子。
屈平澈掙扎著坐起,嬋娟趕緊扶住他。
「我不是責怪你啊……還說自己沒老哭。」他促狹地看她,隔著衣袖刮刮她的臉,「小兔子,紅眼珠,掉眼淚,不怕羞!」
嬋娟「撲哧」笑出聲。他的語氣是逗趣的,面色卻溫和似水,像在哄小孩子。
「你笑就好啦。」屈平澈斜倚在欄桿上,看她粉紅的唇角彎彎翹起,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唉,真是,哪像個十六七歲的女兒家,根本還未長大,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了。像他,十三歲起就四處飄蕩,到如今已近十五載,雖然還未及三旬,卻感人事變換,歲月匆匆,好像心境也蒼老許多。
「我倒杯茶給你。」嬋娟見他注視自己,不由又紅了臉,忙找個理由匆匆離開。
屈平澈長吁一口氣,才感到口干舌燥,待嬋娟端來茶,他幾口飲盡,才覺舒服些。
「多謝你。」他微微一笑。
「你別這麼客氣。」嬋娟怯怯地站著,好一會又道︰「這兒風大,你換處坐吧。」
「好。」屈平澈手一撐,嬋娟忙扶他站起,尋了一處干淨桌位坐下,又端了點心到他跟前。
「你吃些東西吧,一晚若是睡過,只要醒了,總會有些餓。」嬋娟低著頭,手指搓著衣裙。
屈平澈忍不住輕笑,情況好像完全反過來了,昨晚他照顧這小妹子所做的,現在都盡數返到自己身上。
「你也吃啊。」他遞給嬋娟一塊,「多謝你照看我一夜。」
「沒什麼沒什麼。」嬋娟忙接過,瞄了他一眼,見他正在吃,方咬了一小口,含糊說道︰「你一直都在睡,我也沒做什麼。」
「我睡相不會很糟吧?」他含著笑。
「沒沒沒,沒亂動……也沒打呼。」她努力想想,二師兄睡著時呼嚕聲很大的,笑寒師姐有時會拿東西罩住他的臉,屈大哥就不會,他又平和又安靜。而且,還讓自己看得不知不覺呆掉……她連忙晃晃頭,用力啃了一口點心。
啊,這回是啃蘿卜的小兔子!
屈平澈差點一口噴出來,趕緊忍住。
「你怎麼啦,嗆到了?」嬋娟迅速倒了一杯茶給他。
屈平澈擺擺手,將點心咽下肚。「我沒事。」他擦擦唇角,指指嬋娟,也比了下唇邊,嬋娟立即抹了抹。
一盤點心吃完,天幾乎完全亮起來了,嬋娟站起身輕道︰「我要走了,你……你歇著吧,別送我啦。」見屈平澈要站起,她忙抱了酒壇匆匆下樓,生怕他追上似的。
屈平澈想了想,走到樓台處向下看,瞧見嬋娟從大門走出,行了幾步後一回頭,正對上他的視線。
嬋娟遙遙地望過去,只見樓上的修長身影向她揮揮手,不由羞澀地笑笑,轉身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