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拒絕和一個泡過古龍水的男人同座,我的胃不好,我的鼻子過敏。」
「女士,我幫你問問,或者有人願意和你換座位,好嗎?」
「不好。我要換到頭等艙來。我本來就是要買頭等艙的座位。那邊明明還有一個空位,你們卻告訴我客滿了。」
「的確是客滿了,女士。那個座位雖然空著,但有人訂了。」
「沒人訂,我也不坐那個位子。我討厭男人擦得香噴噴的,不倫不類。搞不好他還是個酒鬼。」
佔了兩個座位的,正是少安。他閉目養神,對周遭的騷動充耳不聞。
大聲抱怨的外籍女士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那副唯我獨尊狀,哪里是爭個座位?簡直像要包下整個頭等艙。
「不,我拒絕回去商務艙。我就在這等著,那個空位沒人來,我便補足差額,但我不要坐那個位子。到時你想辦法給我換,我不和男人同座就是了。」
空服員為難得不知如何平息這位貴婦人的挑剔。
頭等艙內旁觀著這場紛爭的旅客,個個搖頭嘆息復好笑。
有這等不講理的人!她索性包機,不更方便?愛坐哪就坐哪。
來了一位男空服員,听了女空服員說明情況,他趨前來試圖安撫金發貴婦。
「夫人,訂這個位子的人已經來了。還是請你回商務艙,我盡量為你做令你滿意的安排。」
「來了?人在哪?我看到才相信,你們不要騙我。」
孟廷微挺起上身,前面隔著三排那兒,是空著個位子,旁座的人頭靠著椅背,動也不動。
一些旅客給那女人吵得面露不耐煩神色。
一男一女兩位空服員還在苦口相勸,勸得貴婦人要翻臉了。
孟廷站了起來。
「我的位子讓給她好了。」她向空服員說。
她的鄰座也是位中年婦人。中國人。
「你願意坐我的座位嗎?」孟廷用英文問那位繃著臉的外籍女士。
她立刻化怒容為笑顏。「哦,你真是個甜姊兒。謝謝你了。」
老實不客氣地,女士一坐下。
「夫人,你要將差額補付給這位小姐。」男空服員對她說。
孟廷揮揮手。「算了,算了。」
「謝謝你,小姐。我帶你去商務艙。」女空服員歉然又感激。
她們走出頭等艙時,少安向男空服員招招手,耳語了幾句。
「啊,謝謝你,金先生。」
男空服員趕快去追那位好心的女乘客。
「小姐,有位旅客臨時取消,請你回頭等艙。」
咦,這倒好,皆大歡喜。
孟廷回到頭等艙,發現原來就是那個空位。
「再次謝謝你,親愛的。」外籍女士對她說︰「你看,我就知道那個位子沒人嘛。」
孟廷僅對她笑笑,走到座位坐下。
鄰座的男人朝她微微笑。
啊,可不是阿威看到的那個ARMANI嗎?
孟廷心跳突然加速。她也答以微笑。
「你放心,我沒在古龍水里泡過。」少安低語。
「你放心,我鼻子不過敏,我的胃很健康。」她也低語。
兩人相視而笑。
「你心腸真好。」
「哪里,我本意想去見見那位古龍水先生,問問他用的是什麼牌子,我也買一瓶。」
「當殺蟲劑?」
她哈哈笑。「說不定可以驅魔鎮邪。」
是那位亞麻套裝小姐哩,這可不是天賜良機嗎?
想不到她不單人漂亮,心地善良,慷慨,更兼具有幽默感。
「喲,那麼我也該去買。你見到他沒有?」
「半途就給截回來了。」
「真遺憾。」
他才不遺憾哩。
「金少安。」
「孟廷。」
兩人伸手一握。
這男人的皮膚好柔軟,手指好修長。
她的柔荑好光華細致。最妙的是,她沒戴戒指。
小心,孟廷。男人,拒絕往來戶。記得嗎?
懊死,金少安,你又色性大發了。別忘了,你要痛改前非,不再游戲人生。
兩個人不約而同變冷淡起來。
「對不起,我要看書。」她說。
「我也是。」
又不約而同自提袋中拿出一本書來,翻開,一本正經卻毫不專心的閱讀。
時機這麼不湊巧,如果不是她剛遭情變,心情郁卒又對男人怕怕,不想立刻結交異性,遇上如此一俊男——他似乎很友善、風趣,旅途上多個伴,多好。
不過若沒發生那件事,她也不會登上這班飛往巴黎的飛機了。
她看起來,感覺起來,和他曾交往過的女人都不同。
不過,他每次都有「這次一定不一樣」的感覺。而每次不是草草結束,就是不歡而散。
為什麼真愛如此難覓?是他對選擇異性太低能,還是他根本不適合安定下來?
這趟旅行之後,但願他能找到個答案。
男人的手怎麼會長得這麼好看、這麼白皙?
只有一個解釋。那是雙不知人間疾苦的手。
那麼,金少安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毋庸置疑了。
不知何故,孟廷有些失望。
怎麼?她期望在頭等艙遇到個打雜的工人嗎?
她兀自好笑。
有錢人又怎麼樣?她並不富有,無名小卒一個,不是照樣坐頭等艙?
她看的是……史帝文•金的恐怖小說哩。
「克莉絲汀」,哇!他最愛的一本。高潮起伏,絕無冷場。
他還沒有遇見過喜歡史帝文•金的女人。
不過看她的模樣,想必是女強人之流。
少安過去結交的女人,在個性上都是女強人,緊迫盯人,節節逼近,對他軟硬兼施,最終目的,都想做金家的媳婦。
孟廷卻是對他「金少安」的大名沒有半點反應。
忽然,她咯咯地大笑起來。
少安納悶地轉頭,原來她在看電影。
見他看著她,她邊笑,邊指著座椅前方的小銀幕。
少安戴上耳機,听演員對白。
演的是FranchKiss。女主角自美飛往法國,欲爭回被人奪去的未婚夫。
三個人坐在沙灘上,男人面對著兩個帶著他送的戒指的女人,尷尬得不知所措。
「我一定要來看看什麼樣的法國婊子……」女主角說到此,對她的情敵無辜地解釋,「對不起,我的法文不大靈光。」然後又說︰「搶走我的未婚夫。」
法國女人優雅地、不慌不忙地回話,「我不搶不願被搶的人。」
女主角用黑色幽默表達憤怒的工夫一流,演技叫絕。
少安平時很少看電影,沒太大興趣,更沒有時間。但他戴著耳機,和孟廷看完了這部影片。
兩個人數次為劇中的諷刺、趣味對白,一同開懷大笑,用力拍手。
四周抗議的噓聲,他們當然听不見。
電影看完,孟廷不知是心有戚戚焉,還是笑得太厲害,眼里裝滿了淚水。
電影結局是喜劇收場,但現實人生呢?
孟廷想,她恐怕沒有女主角末了的那種好運,遇到一個真正愛她,專心愛她的男人。
少安感到仿佛挨了一記當頭棒喝。
怎麼飛機上正好播放這部影片?那個花心大蘿卜分明是在說他嘛。只不過他沒送過女人戒指,或和任何一位訂過婚。
「呃,這部電影很有意思。」他說。
「切實反應人性。」她說。
「是是是。」他還能說什麼?
「你有女朋友嗎?」
「喔……沒有。」少安含糊答,正好他在喝水,遂掩飾了過去。
孟廷閉目假寐。
「我不搶不願被搶的人。」那個法國女人說。
說得多好啊!
有些女人,就如那位女主角,失去了男朋友,怪別的女人不該奪人所愛。豈知男人變心,實是因為心甘情願被奪被搶。
孟廷這時才知她不是無怨的,不能真的心平氣和去諒解那個男人。
但身價不如人,氣惱或怨恨,又能如何?
「孟小姐,你睡著了嗎?」少安輕輕問。
她張開眼楮,微笑。「現在醒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或者你不願被打擾?我是說……」他這輩子首次面對一個女人結結巴巴。
「你沒有打擾我。」她和氣地說。
「哦,那就好。」
少安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原來那套靈活的手腕似乎突然打了結,施展不出來。
「孟小姐,你是第一次去巴黎嗎?」
不能讓他把她看成鄉巴佬。
「不,我常常去。」孟廷回答。「巴黎簡直像我另一個家了。」
說謊原來並不難。
啊炳,又一個共同嗜好。少安很開心。他一向格外喜愛巴黎。
「你是去觀光旅游還是……」
「哦,我是為了商務。我們家在巴黎有很多連鎖企業。」
避他呢,胡說八道又不犯法,過過有錢人的干癮,又何妨?
「你呢,金先生?你去巴黎也是公干嗎?」
這一次他絕不亮出他的「金」字招牌。不能告訴她他的背景出身。
「哦,不,不,我能去巴黎,純粹是運氣。」
「運氣?」
「哎,我參加抽獎,抽到巴黎來回機票含住宿。啊,你不知道,我興奮得好幾夜睡不著覺呢。」
「我可以想象。」孟廷好不羨慕。
花掉了畢生積蓄,她不是不心疼的。
「你參加什麼活動,有這麼大的獎項?」
「呃……唔……是醫院的員工同樂晚會。」
「啊,原來你是位醫生啊?」
「不不不,」少安連忙否認,「我僅僅是一名……嗯……雜工。」
雜工?他這一表人才的樣子,是個醫院雜工?
「喲,你們醫院必是人才濟濟。」
少安干笑。「可不是嗎?唉,只怪自己從前不听老人言,不知上進,只知鬼混貪玩,落得只能做個小差事,混口飯吃。」
「噢,金先生,千萬不要這麼說,職業不分貴賤嘛。」孟廷安慰他,心里有點後悔不該扯謊抬高身分,使得這個可憐人自卑起來。
「是真的,一無文憑,二沒有可觀的學歷,永遠要屈居人下。」
「不會的。現在很多人晚年才入學,表現都很優異,十分令人尊敬佩服。再說,還有空中大學啊。」
「我報考過,考不取,資質太差,沒辦法。」
「不要灰心氣餒,再接再厲呀。」
少安看著她覆在他手上的玉手,偷偷慚愧著騙來的同情和鼓勵。
呀,好跡象。想以往,他不論如何花言巧語,謊話一籮筐,不覺有愧也就罷了,還洋洋得意,自詡風流快活。
想來他良知未泯,尚有藥救。
「孟小姐的令尊經營哪些生意?」
「嗯,家父早已退休養老了,他的企業網大得說不清,我到現在有時還會暈頭轉向。像你說的,資質太差,反應不夠敏銳。」
「你太謙虛了。」
他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叫孟廷大松一口氣。
呼,險些穿幫。什麼大企業大到說不出來?笑死人。可是她若胡亂謅,一旦他真打听起來,更要大開天窗了。
「金先生在哪間醫院工作?」
「唔,一個小私人診所而已。你別看一個小小雜工,沒有夠分量的人介紹作保,大醫院還進不去哩。」
如此這般,這段交談,兩人算相安無事,都暗暗喘了一口大氣。
****
用過餐後,少安起來去洗手間,那位貴夫人來到孟廷旁邊。
「他沒有對你怎樣吧,甜心?」
孟廷給問得一怔,繼而發笑。
「謝謝你的關心,他沒有用古龍水,不喝含酒精的飲料,非常安分守己。」
「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留意些比較好。旅程還有一大段呢,他若對你非禮,盡避大叫。」
「我會的。」
少安回來,貴夫人若無其事回她的座位。
「她來向你面授什麼機宜?」
「她想和我換位子。」
他故作驚慌。「你沒有答應吧?」
「我答應考慮。」
「拜托你考慮久一點。」
「這個……我不知道。我應該考慮多久?」
「快抵達戴高樂機場時,我會通知你。」
「啊,謝謝你,我這個人沒什麼時間概念。」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可以信任我。」
「是哦,我會比較信任古龍水先生。」
「提到古龍水先生,我剛才在洗手間門口遇到他,我替你問了。」
「如何?」
「他沒用任何古龍水,不過他登機前,一個女人把一瓶香水潑翻在他身上,那香水叫‘毒藥’。」
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空服員過來,送孟廷一合三瓶的迷你香水組合。
「徵得機長同意,代表公司送你一份小禮物。孟小姐,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
孟廷欣然手下。她一點也未感到有何不便,事實上,她相當開心。
「塞翁失馬。」少安說。
「,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
其中一瓶香水,湊巧正是「毒藥」。
「你可以把它倒在我身上,我不介意。」
孟廷眨眨眼楮。「我介意,全艙客滿,我沒有位子可換了。」
「啊,我很高興你對你的鄰座感到滿意。」
「我很能屈就。」
少安記不清他曾多少次飛往巴黎,其中也曾攜帶女伴,可是他未曾如此開懷。
孟廷不知他是何人,相信他編撰的謊言,卻沒有絲毫輕視他,或者看低他。和她在一起談笑,真是如沐春風。
也許,畢竟他還是有可能遇到不在乎他的富豪家世,就只是完完全全接受他這個人,愛他之為他的女子。
****
少安先醒來。他沒有動。他不想動,不想吵醒孟廷。
她的頭靠在他肩上,身體半偎靠著他,一只手在他手掌中。
不曉得是她伸手過來,他順勢自然握著她,還是他無意識中握了她的手。
這都不要緊,他喜歡握著她的感覺,喜歡她靠著他的感覺。
避絕,避絕,反省思過呀!
他听不到腦子里那個理性的呼聲。
以往的旅途哪能得到如此清靜、寧謐?身旁的女伴,興奮得恨不得搭的是噴射火箭,聒噪地嚷著要買這買那,要他帶她玩遍所有名勝等等。
那時他不是提款機,是印鈔機。
這時,在孟廷面前,金少安不是金少安,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升斗小民。他非常快樂。
不做他自己,他非常快樂。
世界上不曉得多少人整天要尋找自我。殊不知,偶爾把自我丟開,多麼快意。
孟廷睜開眼楮,發現自己的睡姿,難為情地趕快坐直。
她開口道歉之前,他先笑著化解掉她的尷尬。
「我計算過了,照鐘點計,你要付清用我的肩當枕費,一共……你想付台幣還是法朗?」
她偏頭思考。「待我問過此刻的匯率再說。」
「照台灣還是法國的價牌?」
「嘩,你可真會斤斤計較。」
「嘿,要查匯率的可不是我。」
「好吧,由你去算好了,你說多少是多少,行了吧?」
「我沒帶計算機,下機後買一個再算。你要不要換位子,考慮好了沒?」
孟廷幾乎忘了這個笑話。
「到了嗎?」
「剛剛機長宣布,還有十二分鐘降落。」
「十二分鐘嗎?」她假裝斟酌,「我看算了,都忍耐了這麼久,不差這十二分鐘。」
你住哪家飯店?
少安把這個問題咽回去。
唉,一開始沒有瞎掰多好?說不定她也住在「麗池」。如若不然,他可以住進她住的飯店。
別想啦,為時已晚。一個打雜的窮小子,哪里住得起五星級大飯店?
孟廷萬分後悔假稱自己是富有的女企業家。為賭一口氣,逞一時之快,自作自受了吧?
否則,她說不定可以和他在某家便宜的旅館比鄰呢。
多想無益,她已托旅行社在女青年會代訂了房間,那兒反正不收男性。
出關後,兩人都急急避開對方,偏又在出口相遇,同時揮手叫同一部車。
「你先請。」
「不不,你先。」
「不不不,女士優先。」
「那……我就不客氣了。」
孟廷彎身上車,關門前,頓了頓。
「你住哪,金先生?要不要我先送你一程?」
少安忙不迭搖頭兼擺手。
「啊,不比,不比,我住的是很小的小旅館,很遠,很偏僻。事實上,我應該去搭巴士比較經濟。」
這提醒了孟廷。
不曉得由機場到女青年會有多遠?萬一被計程車司機敲上一筆,多不劃算。她的法文又不靈光。
車子轉了個彎,她回頭看不到金少安了,連忙叫停,跳下車,跑去找巴士站。
她的計程車駛遠了吧?少安趕緊攔了另一部計程車,跳上去,揮汗吐氣。
餅了一會兒,計程車和駛往市區的巴士並停于紅色號志燈前,少安和孟廷仍想著對方,但誰也沒有看到誰。
到了「麗池」,少安先查問孟廷會否正巧也住在此,若是,她應該比他先抵達,那麼他最好換一家飯店,以免撞上而謊言穿幫。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想看她到了沒有。」是他向櫃台服務員用的借口。
結果「麗池」沒有這麼一位東方女客進住,也沒登記有「孟廷」的訂房。
少安松一口氣,亦十分失望。
他應該問問她住哪家飯店的。
不只伊人芳蹤何處?
下錯了站,孟廷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女青年會,還好當記者整天跑來跑去的,練就她一雙超強腳力。
二十四度的氣溫,可還是走得她香汗淋灕。
房間雖不豪華,但干淨整齊,光線充足。
她踢掉高跟鞋,讓尖叫了半天的雙腳出來透氣,用力蠕動腳趾,待它們的血液循環恢復,她淋個浴,換上連身長裙,穿上平底鞋。
避他的時差,逛街去也。
一套亞麻套裝,貴得令人牙疼,平平整整時穿著有若高貴仕女,然而十幾個小時飛機坐下來,皺得像一把酸菜。
不如一件七百元地攤買來的裙子,舒服且經濟,由箱子里拿出來,依然美觀大方。
不到三百元的零碼拍賣鞋,比一雙數千元的意大利真皮制鞋,舒服不知多少倍。
看,一分錢一分貨吧!要講究行頭,就得有忍痛功夫——花錢時的心痛,和穿過後的腳痛。
走過保有十六世紀建築風格區,見到LEPARC,是間融合英國的優雅和法國的浪漫的飯店,前面花樹盎然,極具鄉村風味。
能在此住上一夜,幻想一下貴族般的享受,當是一大樂事。
想象完,嘆一聲,繼續徜徉于巴黎夜色中。
實在累了,但花了畢生積蓄老遠飛來法國,可不是跑來睡大覺的。
據說蒙瑪特區的露天咖啡座最是有名,雷諾瓦的名畫「露天咖啡座的舞者」,便是蒙瑪特的一景。
現今當然沒有畫中衣香鬢影的舞者,只見滿座的觀光客,一桌連著一桌,好似台灣鄉間的大拜拜。
有位「今賢」——非先賢也,說過一句話︰所有觀光客都想去沒有觀光客的地方,最後又四面八方來齊聚一處,誠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
似乎沒有觀光客把自己看做觀光客。孟廷就是其中之一。
我只是窮極無聊來玩的。她是這麼想。
本來嘛,觀光客都有觀光巴士,一車一車送往目的地,有誰像她搭地鐵的?
覷到一個空桌位,孟廷走去坐下。
忙碌的侍應生過來丟下一張餐單,趕去招呼要結賬的另一桌。
孟廷打開餐單,傻了眼。單子上的法文和她大眼瞪小眼。
難道其他觀光客全都識得法文?孟廷暗暗叫苦,正想溜了算了,侍應生卻回來了。
一手抓著筆,一手拿著點單,他等待地看著孟廷。
「要什麼?」
嘿,這一句她是懂的,但如何回答?
她想要一杯該店的特調咖啡,嘗嘗有何特色。她還想要一份鄰桌桌上看起來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糕,但不知它是何大名,比手畫腳似乎嫌土里土氣。
「孟小姐,又見面了。」
孟廷訝然抬頭,綻笑。「金先生!」
「你等人嗎?」
「不,不,沒有,我一個人。請坐。」
她是不是表現得太猴急了?
少安愉快地坐下。
咦,這真是天從人願哩。
「還沒點東西嗎?」
「呃……」孟廷再度攤開餐單,裝模作樣地瀏覽。「我沒法決定該點什麼。」
「要不要我提供建議?」
「太好了。」
孟廷如釋重負,馬上把餐單遞給他,他看也不看,直接交回給侍應生。
「嘗嘗他們的招牌特調咖啡,風味極佳。」侍應生走後,少安對她說︰「我另外自作主張點了‘拈花糕’,許多人慕名而來,就為了這道甜點。你若不喜歡,不用客氣,我可以再吃它一塊。這東西,我百吃不膩,已經吃了三塊了。」
喲,如此嗜吃甜食,他的身材保持得可真好。
「我一定會喜歡的。」
咖啡和「拈花糕」很快送上桌,正好孟庭心中所想的。
「拈花糕」入口即化,配飲特調咖啡,風味更獨特。
「唔,唔。」孟庭吃得只發得出如此滿足快意的聲音,顧不得「企業家」、「富家女」的優雅風姿。
她自然的流露喜悅,卻讓金少安十分欣賞。
「我沒想到會見到你,以為你必定累了,已經上床休息。」
起碼他的前眾女友會如此。早早睡覺,養足精神,明日好瘋狂采購。
「我舍不得浪費時間,」孟庭擠擠眼楮,笑道︰「何況,我在飛機上睡過一覺了。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又遇見你。」
「希望沒讓你太失望。」
驚悉都來不及呢。
「在商場中,失望乃家常便飯。你不必太自責。」
「多謝你大人大量,下次我會小心避開,假裝沒看見你。」
「別裝得太厲害,弄假成真啊。」
少安本來半假半真的開玩笑,試探她是否願意再見到他,不料她回以如此幽默的對答,令他為之絕倒,更加傾心。
他的談吐、風采,實在不像個打雜的工人。
「你的法語很流利道地呢。」
少安愕了愕。幸好他反應靈敏機智。
「抽到獎後,我馬上買了本法文簡單會話速成,惡補來的。」是哦,好像他是神童。他趕忙補上一句,「醫院有位醫生,在法國留過學,他教了我一些簡單的點吃食用語,別的不靈,起碼不會餓死在巴黎。」
「那麼你可謂語言天才了,這麼短的時間,說得不含半點怪腔怪調,真是難得。」
她口氣真誠,沒有起疑,少安這才放了心。
「你大概不習慣到這類咖啡座來吧?」
孟庭環顧四座。
「怎麼?來此的人非得出身皇親貴戚不可嗎?」
少安微笑。「上流社會人士視此地區為閑雜地帶,不願涉足。」
孟廷很驚訝,「這麼說,雷諾瓦在世時,是閑雜人等,不入流之類了?」
「倒不是。早期露天咖啡座是詩人、畫家等等風雅之士聚集地,隨時代演變進化,它成了觀光客歇腳處,及當地低消費階層打法閑暇的地方。」
「文明的貢獻,否則叫這些人往哪兒去享受經濟實惠的浪漫風情呢?」
「你可別小看這類咖啡座哦,有些露天咖啡座瞄準觀光客,給的是不同價目的餐單,與本國人點同一種咖啡,付的卻是雙倍價錢哩。」
孟廷听都沒听過。
「你是識途老馬嘛。以一個初次到巴黎的人來說,你懂的可真不少。」
「我們那位醫生教的,以防我受騙。」
「你們醫院這位醫生待人真好,你有這麼一位周到、細心的朋友,太幸運了。」
「哎,是,是。」
少安悄悄捏一把冷汗。
孟廷何嘗不是?她這個「常常來此公干」的人,卻啥也不懂,半句法文不通,咖啡都不會點。
「我很高興再見到你,金先生。但是我明天一早要開會,我得回飯店休息了。」
早早打退堂鼓的好。
少安不舍得結束,卻不得不立即同意解散。他話太多,遲早要露馬腳。
「請讓我付這杯咖啡和甜點的賬單吧。」惟恐她堅決反對,他強調說明,「在巴黎,男人讓女人請,是一個極大的侮辱。」
「你我又不是法國人。」孟廷不忍心讓他破費。
「哎,入境要隨俗嘛,我不過是一介俗人。」
她若還堅持,倒像她自命高尚了。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她走之後,少安發現他還是沒問她下榻何處。
但或許她對他友善,僅僅是客氣禮貌。她未見得有興趣和一個「窮小子」交朋友。
如此不正好合了他此行不與異性結交的主旨嗎?
何以他這般若有所失?真正前所未有!失落感?金少安會為一個女人生出失落感?哈哈!
顯然,確實得不到的才是值得爭取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