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我愛由我不由天 第七章

一片靜寂,這間屋子原本該是充滿笑聲,滿溢幸福,如今卻冷淒寂靜得像座墳墓。

縱是莫大夫再三告之傷者只傷到皮肉而未傷及筋骨並無大礙。但只要一想起紅紗舉起匕首狠命刺下的那一霎,他就禁不住打冷戰。是怎樣的悲淒怎樣的怨恨才使她做出這樣悲壯慘烈之舉?!

雙指滑過額頭,揉捏著鼻梁,他直直地瞪著推門而入的大李,「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盡避他的聲音淡然平和,但大李知道他正在極力壓抑怒意,「我對她說——是你讓她到廳前獻舞……」

只一句,史朝義但覺腦中轟然作鳴,依稀听到她甜膩的聲音︰「琴者斷弦,因失知己。若失去你,我必斷此雙腿,終身不舞……」那一夜的戲言曾令他痴笑如醉,如今卻是——

「我還告訴她小王爺要的不只是一只舞——她該為你犧牲……」他的話止于一記重拳。

「誰準你這麼做的?」史朝義狂吼,眼中赤紅一片。

「誰準我這麼做的?」扶著桌腿,大李搖晃著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跡,冷笑著道︰「難道你忘了曾說過,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犧牲一切嗎?還是那個命我鏟除一切阻礙的史朝義早已溺死在愛海情潮?」

「史朝義!看看你自己吧!如果你忘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史朝義,一個生得卑微下賤,卻要活得驚天動地,死得轟轟烈烈的男人!無血無淚,野心勃勃,為換取生存,既便親手殺死追隨多年的部將也毫不遲疑。從死人堆里爬回來,你就只是為了今天遇到這個女人嗎?

「與其默默無聞地死去,不如驚天動地地活過,轟轟烈烈地死去。皇帝,既然他人做得,我又如何做不得……那些話尤在耳邊,但那個酒罷狂歌、笑指蒼天的史朝義到哪兒去了?那個令我誓死效忠、萬死不辭的史朝義哪兒去了?就因為這麼一個女人,你的冷酷無情化作了甜言蜜語,英明果斷成了優柔寡斷,甚至為了她連一樁能更接近安家,鞏固勢力的好姻緣都甘願放棄。好!你是精心布置,借機會以低價購人史家產業狠狠地賺了一筆。對此,我無話可說……可是現在,你又為了她得罪安慶緒,那麼,將來你還要為她放棄什麼?!」

大李沙啞著聲音,冷峭的目光含著淡淡的嘲弄,「我李風武為什麼帶著一幫兄弟追隨你,甚至連名字都甘願舍棄。難道就是為了看你為了個女人神魂顛倒,甚至毀了數千弟兄五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嗎?」

「我——沒有忘記自己所說過的話,也沒有忘記要做的事……但是,她不同……」史朝義澀聲道,「她,她——是我選擇與我共同走完這條路的女人,我希望當有一天我站在終點時,有她相伴……我不想再那樣、那樣的寂寞……」

「她愛你亦如你愛她那般深切嗎?任誰都看得出,她那一刀是在做假——只傷到皮肉呢!她如果真的愛你肯為你著想,便當為你犧牲,如我——哪怕隨時會丟掉性命!而她,竟連一具殘破無用的身體都不肯為你……」食指劃過臉頰,粘上一點血珠,他盯著史朝義緩緩收入鞘中的青鋒劍,猶自冷笑。

「這是你污辱她的代價。」史朝義冷冷地看著他,平聲道,「你記住,當她死亡時,葬于墓中的絕不會只是一具尸體……」

咬牙看他,大李恨聲道︰「既然如此愛她,何不干脆帶著你的女人遠遠地消失,滾到哪個鳥不拉屎的鬼山上過你們的快活日子好了,干嗎還在這紅塵俗世、陰謀詭計中打滾?」

史朝義平靜地看著他,「魚與熊掌——女人與權力,我都不會放棄!而你,則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

合伙人?他大概是天底下最倒霉,最吃力不討好的合伙人吧?!

幽暗的夜,自外間透進的昏暗燈光在紗幔上映出古怪的剪影。眨了下眼,竟有淚滑下。一場誤會嗎?卻是讓她認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豈非早知她不是他想要的惟一?難道,她的一生都要與那所謂的權力爭奪一個男人嗎?她,到底是魚?還是熊掌?

秋風冷峻,落葉紛飛。灰暗的天幕下,他頎長孤單的身影愈加襯托出那種落寞與淒冷。回眸看一眼不遠處笑容滿面、呼朋喚友的同僚,他的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笑意。

晉升名單里沒有他的名字,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他不生氣,不煩惱。而自視為郡王心月復的史思明卻大為光火,自覺顏面盡失,甚至在安慶緒末代宣完畢時就已拂袖而去。

郡王府門前,他是刻意被冷落的那一個。他心知肚明那些人縱是平日笑臉相迎,暗里卻都忌諱他,又認為他今時今日的地位與身份皆仗父蔭而來,便有了些輕蔑不屑。

相較之下,反是一心想要拉攏他、利用他的安慶緒隱約測知他內蓄的深沉、暗藏的實力。那家伙——和他一樣,是個野心勃勃的人。

擬以數十名胡人將領替代漢人將領——這表示什麼?是否表示安祿山在謀劃十年、隱忍多年後,終于耐不住性子了!而這一天,他也已等了許久,盼了許久……

「史將軍!」一聲輕喚,讓他皺起了眉。他回首看著那棵幾乎落光了葉子的老柳樹,那人就隱在樹後,一件大大的斗蓬裹住身形,風帽壓得低低地見不著面容。但史朝義知道那是誰,沒有再看那人,他轉身策馬而去。

駛過長街,繞過小巷,最後終于停在一扇朱漆門外。

小巷深外寂靜無人,略—遲疑,他還是上前叫門。

角門應聲而啟,門後竟是一梳雙髫的俏麗小婢,見了史朝義便笑道︰「將軍好快的腳程,娥姐都還未回呢!」

史朝義未回應,只淡淡一笑。信步而入,是小巧精致的院落。飛翹檐亭下,俏影娉婷。

「夫人,史將軍到了。」婢女掩口輕笑,透著三分嬌俏,「怪道人說‘相思使人愁’,夫人與將軍,一個是為君久候風中,一個是為伊人心焦如焚,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多嘴!」婉轉低斥,猶帶嫵媚。女子慢慢回身,芙蓉嬌面俱是春意,就連一雙眼都是水汪汪地透著春情,撩人遐思,「貿然相約,綠姬可使將軍為難了?」

「怎麼會呢?有美人相約,還不知有多少人羨煞史某艷福不淺呢!」淡淡笑著,他的眼神卻是冰冷如飛雪的冬夜。

「上次分手時,綠姬說錯了話,還道將軍會放在心上惱了綠姬,再也不肯相見呢!」分明察覺出他的冷淡,她卻仍是柔柔淺笑。

「怎會……」這世上他會放在心上的女人也只有那一個罷了。今兒一早,寒兒便不辭而別。雖叫大李暗中相隨,終還牽腸掛肚。

「將軍——朝義!」見他剎那的失神,綠姬半斂娥眉,掩去一掠而過的陰狠,「朝義可是為因回拒安史聯姻之事而失去此次良機感到後悔?」

史朝義側目望她,朗笑道︰「夫人可曾見過朝義曾為自己所作所為而感後悔?」

「那就好!」一人輕拍雙掌,卻是方才身披斗篷之人,此刻風帽已除,現出一張眉宇清秀英氣的面龐,「也不枉夫人對將軍的情深意重……」

「小娥,何用你多言,還不退下。」綠姬嗔斥,輕愁人目,「妾也曾為此多次向王爺進言,無奈安慶緒從中作梗,致令無功,真是愧對朝義。」

「安慶緒!」唇上浮上冷笑,史朝義平聲道︰「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安慶緒此時多加阻撓,也不過是想在我日後得以遷升時更為感激他罷了。」心下篤定,那人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向他示恩的機會。

睫毛撲閃如蝶輕扇的翼,綠姬輕問︰「听說將軍新近金屋藏嬌,珍視如寶,便是此次回拒婚事亦是為此女,而非為綠姬……」

眼簾半垂,史朝義淡然道︰「是。」

像是有人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那麼痛。鼻子驟酸,她卻強忍著不讓自己流淚,「看來將軍對綠姬真的是毫無眷戀,竟連可讓綠姬歡喜的謊言也不屑說。」

仿佛沒有看到她的悲淒,俏婢的詫異,小娥的咬牙切齒,史朝義只道︰「我只是不想再欺騙你。」

「難道將軍不知有時候真話其實是比謊言更讓人傷心嗎?」睫毛乍閃,一滴淚墜在手背,「將軍從不曾真心愛過綠姬,就算是小娥那丫頭都看得出,偏是綠姬執迷不悟……」淚未抹干,連笑容都那樣悲淒,「其實將軍大可哄哄綠姬,就像從前一樣,將軍自去愛身邊的女人,只要偶爾見見綠姬,綠姬就已經很開心了……」

皺了皺眉,史朝義扳正她的身子,指尖拭去她頰上的淚,「綠姬,我知道這些年來苦了你……」

「不!將軍不要這樣說……」搖頭相望,「綠姬為將軍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願,將軍不必掛懷內疚。」

「不必掛懷?不必內疚?」小娥陡然沖了過來,急急喝道︰「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什麼叫不必掛懷不必內疚?若不是為了這個男人,你一個花樣年華、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會心甘情願地委身一個貪婪惡毒、豬一樣肥的老頭子嗎?什麼為報深思厚德,願以身相助成就偉業。說穿了,根本就是為了‘愛’他。你為他作如此犧牲,他又是怎麼對你的?把你像一件工具利用完了就一腳踢開,連雙破鞋都不如……」憤怒了結于一聲清脆的耳光。她捂著臉,看著那只顫抖的縴縴玉手,眼中涌出無盡悲哀。

「將軍,你莫听小娥胡言亂語。將軍當初出資為綠姬厚葬亡父,綠姬便是將軍的人,為奴為婢、做牛做馬,皆是應當應盡之事,絕無怨尤……」眨了眨眼,她哀然道,「綠姬只求將軍莫要遺棄綠姬,讓綠姬仍能為將軍盡心盡力,以助將軍早日完成畢生之心願……」

「你根本不必這樣做的,其實小娥說得不錯,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便是從前歡愛亦為得你忠心……我所真正喜歡的女人只有寒兒一個……這些話或許很傷人,但我不想騙你!」

「或者該說將軍是已決心拋棄綠姬,再不肯相憐相惜……」哀婉中透著寒意,她的眼神陡轉淒厲,「真想看看那個能迷住將軍的女人究竟是何等模樣,真是可惜了……」

目光驟寒,史朝義只近得一步鎖住她的咽喉,冷冷問︰「你做了什麼?」

沒有掙扎,無視越來越緊的力道。她只低咳著,唇邊猶帶淺笑,「以將軍的聰明才智,當猜得出一個嫉妒的女人會做出怎樣可怕的事情……咳咳……我忘了將軍可能並不很懂女人的心,要不然那位姑娘又怎會獨自離去呢?」

「你派人去殺她?」似揮去飛來的小蟲,輕易地推開撲上前的小娥二人。他冷冷看著面色愈發蒼白的綠姬,慢慢松開五指,「你實在不該做出這種愚蠢的行為,現在祈禱你的爪牙能夠活著回來向你復命吧!」

「你——」踉蹌後退,即使有小娥的攙扶,她仍幾乎癱倒在地,「難道你竟然叫一向保護左右的大李去保護她?你,你到底多愛她?!」

「究竟是什麼人要殺我?」她低聲問,迷茫的眼中映入那張不耐冷淡的臉,「你又為什麼會來救我?若依你的本性該樂見我被那些殺手千刀萬剮,碎尸萬段的,不是嗎?」

真荒謬!像她這樣一個普通女人竟也會遭人追殺舊光無意識地轉動,觸到遍地尸體,不禁顫抖。原來在刀劍之下,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如果你沒什麼事,那就走吧!」

「走?我還可以到哪兒去?為什麼不讓我剛才死掉算了……」很可笑,剛才她還那樣恐懼,現在卻寧願自己魂歸西去。

「你很想死嗎?」冷冷瞥著她,大李突然一腳踢在腳邊的尸體上,「如果你想死,倒不妨成全這位裝死的老兄,也好讓他可以回去復命。」

「小的不敢,不敢……」爬不起身,那黑衣漢子勉強挪移著身子,訥訥不能成言。

「為什麼殺我?」是誰想殺她?便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呵!

「不關小的事,小的不過是奉命行事。是,是綠姬夫人她……」

「為什麼不讓他說完?」她茫然地抬頭,望著大李手中滴著血的長劍,「綠姬夫人是誰?她為什麼要殺我?你們究竟還要瞞我什麼?」殺一已無反抗之力之人不會是因他性本嗜殺,除非是他存心殺人滅口。

「你想知道?」大李竟笑了笑,在那張淡漠的臉上卻只讓人感到一種殘忍,「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好是到‘融綠園’去看看,也見識一下什麼叫做真正的‘愛’!」

「真正的‘愛’?!」她若有所思,喃喃低語,「他在融綠園?」

她曾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史朝義還有其他的女人,但每一次都暗自告訴自己不要疑他、忌他,可如今呢?

站在精巧別院門前,她卻心生怯意,在大李嘲弄的目光下幾乎奪路而逃。途中,廖廖數語雖未詳盡,她卻已知綠姬是個怎樣的女人。

小家碧玉,賣身葬父,近而戀上出資葬父的男人——一個很平常的故事。可嘆的卻是那人非是痴心劉郎,而是野心勃勃的狂人。于是,那多情的女子成了被獻上祭壇的羔羊,以美麗的身姿,嫵媚的臉蛋兒成就了心愛男子的權力之夢。

那樣一個心甘情願、犧牲奉獻的痴情女子,她該怎樣去面對?史朝義啊史朝義,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怎地竟如此狠心薄情?

手撐在紫漆門上,Jb思百轉。最後終只是一聲長嘆。

怕是這一回,真的要了斷了……

「我哪里比不上她?我不明白……」綠姬痴然凝望,哀哀低問︰「論姿容,我雖非國色天香、傾城之色,卻也美艷絕倫,絕不遜她洛陽之花半分;論出身,我雖是寒微,卻乃清白之軀,便是白壁蒙塵也是——為君;若說愛君之心,她更是遠遠不及我……你說,她到底哪里比我強?!」

面對質問,史朝義的表現冷淡得仿佛是個局外人,「你何必如此,縱是日後不再是情人,我仍會憐你惜你一如親妹。」

「哈!真是動听……親妹?將軍眼里何有親情的存在,便是生父,也不過是可利用的棋子。何況什麼妹子……」轉目相望,冷凝的目光再也找不到半絲痴情,「將軍,你若是想用什麼親情來籠絡綠姬,可就大錯特錯了!綠姬甘心犧牲,但絕不是為了什麼兄長,將軍若是還想利用綠姬,就莫再起相棄之心,要不然,綠姬可能真會為此瘋狂,以至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或是說出些令將軍悔恨的瘋話來……」

「你這是在威脅我?」半眯了眼,史朝義嘴角含著笑,卻是冷峭得令人心寒的神情,「沒想到連你也會這樣……」

半斂娥眉,綠姬倏忽抬頭望他。看似冷靜,雙手卻不覺緊握,連指尖陷入皮肉也不曉得疼,「還要感激將軍的教有方和在王府的耳濡目染。」

「是嗎?」他淡淡笑著,冷凝寒眸閃過殺機。

屏息退了半步,她忽又挺腰站直,感覺他略帶涼意的長指劃過她的粉頸,「要殺我滅口,你便動手好了……」

「殺你?怎麼會呢?」他忽地笑了。那一剎那兒,仿佛融解了所有有冰霜,「有你這樣聰明的人相助,我高興尚且不及,又豈會動了殺你的念頭?」

「抱我!」凝眸相望,淚眼蒙間她只不停地低喃︰「抱我,求你……抱緊我,抱得再緊一些,讓我知道你還在我身邊……」

「傻瓜,我怎麼會離你而去呢?」他輕輕笑著,大掌撫過她緞一樣的黑發。但只轉目之間,他的笑已冷凝在唇邊。

察覺出他的僵硬,綠姬不禁皺眉,抬頭看後突然攀住史朝義的脖頸,將紅艷的唇印在他半張的唇上。

這一吻,足以毀了岳紅紗所有尚存的希望。半轉了頭,仰頭望天,她悄然拭去欲涌的淚。一句「打擾了」隱在唇邊,她終是掩淚而逃。

史朝義陰沉了臉,冷冷地看一眼面無表情的李武風,然後大步追了出去。

「朝義!」綠姬淒喚,卻被李武風攔住。

「你方才可是在威脅將軍?」他看著她,唇邊的笑冷森森。

綠姬喘息著,未及後退,已被他一掌摑在臉上,「憑你這賤人也敢威脅史將軍?找死!」

手撫面頰,揮手屏退欲上前的小娥,「你不會殺我,顯然你也不會幫我了。」

李武風冷笑,森然道︰「你以為我帶岳紅紗來融綠園是為了幫你嗎?別自作多情了!對我而言,你和岳紅紗沒有什麼分別。一旦你也成為將軍成就大業的阻礙,我絕不會像將軍般憐香惜玉念著你為他作了如何的犧牲,所以,你最好乖乖做好你的本分,切莫給我辣手摧花的好理由……」

冷然相望,綠姬無語,心卻仿如沁人寒潭最深——驅不去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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