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發覺,平常回家後總對著他的耳朵嘰嘰喳喳一些瑣碎小事的小敉,今天晚上忽然變得異常安靜。
甚至,一向不習慣浪費食物的她,買回的便當竟吃不過一半就停筷了!
「你是身體不舒服嗎?」
還未變成人形的裴安,沒辦法伸手將一臉恍惚的小敉擁在懷里,他只得蹦跳著他翠綠色的腳丫來到小敉面前,然後張著一雙晶亮的眼,擔憂地瞧著她看。
小敉沒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踫著他光滑濕潤的皮膚,心里想的卻是愛咪所提的,蛙變人最後一個步驟──
一滴徹底心碎的眼淚
尤其當她一想到,裴安寧可保持這種僅能十二小時變回人形的不便,也不願想出一些計策叫她心碎時,小敉的心就忍不住覺得好痛。
「我只是覺得有點累。」她用力地忍住幾欲奪眶的眼淚,輕輕地將他的問題帶過,因為她不能哭,一哭,一定會教裴安擔心的。
「既然覺得累就快去休息,別硬撐。」裴安不疑有他地催促著。
小敉點頭,收拾好才吃了一半的飯盒,踩著疲軟的步伐回到她的房間。
小敉癱在柔軟的大床上,整個腦袋瓜子里頭轉的,全都是「徹底心碎」這四個大字──
一個人該要承受什麼事,才會覺得自己心已經碎了?
小敉腦海中轉過無數個可能──
見到心愛的人身邊有了另外一個人,會心碎;知道一向信任的人欺騙了自己,會心碎;不得不和心愛的人分離,會心碎;尤其當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微笑明亮的臉龐時……
她當然會徹底地心碎!
一想到自己究竟得做什麼,才能夠幫助裴安變回人形,一顆顆晶瑩的珠淚從小敉緊閉的眼角滾落。
扁想到那情景,她就覺得心快碎了,那萬一哪天這狀況當真降臨到她身上時她想,她應該會一直哭,一直哭到死吧!
十點一到,換好裝的裴安敲了敲小敉房門,听到她的允許聲後,他開門走進房間。
房間里僅開著一盞昏黃的小燈,裴安坐在小敉身邊,伸手輕輕撥開小敉散落在額上的長發,關切地問著︰「覺得好點了嗎?」
小敉困倦地睇了他一眼,嘟嚷地說了一聲還是好累之後,再度閉眼睡去。
翻開蓋在小敉身上的薄被,他鑽進被窩里,陪小敉一塊兒睡。
一觸著他暖暖的體溫,小敉下意識地朝他身邊偎去。「你好暖和噢!」睜開迷蒙的大眼凝望著裴安的俊容,小敉的唇瓣突然綻出一朵滿足的笑。
「是你的體溫太低……」裴安伸長手臂將小敉牢牢地擁在胸前,頸側感覺著她均勻的鼻息,然後裴安低頭,用暖熱的嘴輕輕地啄吻著小敉光潔的前額。
眯著雙眼,小敉細心地將裴安給予的溫柔收進心懷中。
「裴安……」
「嗯?」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裴安點點頭。「你說。」
「那個愛咪……你找著她的下落了嗎?」
他有些不自在的動了動身體,然後才四兩撥千斤的說了一句︰「還沒聯絡上。」
听見他的回答,小敉突然間睜開眼楮,愣愣地看著他。
「怎麼了?」裴安詫異地回視她。
「沒……沒什麼。」只是在這一刻,小敉決定了一件事。
早上八點,兩人起床梳洗後,一塊兒在餐桌前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臨出門時,小敉撒嬌地要裴安親她一下,難得看她這麼熱情的裴安雖然感覺有些奇怪,卻毫不遲疑地將她整個人摟進懷里。
「怎麼今天突然變得這麼主動?」裴安低頭,輕輕在小敉的唇上印下一個吻。
「人家喜歡嘛!」
小敉踏起腳尖在裴安唇上回吻了一記之後,伸手將大門拉開,在關上門時,她轉過頭慎重其事地對著裴安說了一聲「再見」,然後才將大門緊緊關上。
餅了下班時間,仍不見小敉拎著便當蹦蹦跳跳地跑進家門,裴安心里起疑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小敉怎麼沒有回來?
晚上十點,心急欲狂的裴安好不容易才盼到變回人形的時刻到來,換好衣服的他正準備掏出車鑰匙出門尋人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會是小敉嗎?
裴安趕忙轉身接起電話。「喂!」
「裴安?我是小娜。」
「小娜?」手握著話筒的裴安愣住了──他從來沒給過小娜自己家里的電話,她怎麼會打來?
「是這樣的,小敉今天晚上有過來我這邊一趟,她留了一封信在我這里,還叮嚀我無論如何都得在晚上十點之後,打電話連絡你過來拿……」
小敉……留了封信在小娜店里?!
「我馬上到!」裴安對著話筒匆匆地說了句,立刻飛車前往小娜的店。
親愛的裴安──
我知道不告而別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可是沒有辦法,因為我知道我此時的決定,你听到了之後一定不會同意的。
愛咪前兩天來找過我了,而且也告訴我究竟該如何,才能讓你完全變回人形,她說需要一滴徹底心碎的眼淚,昨天晚上我一直問著自己,究竟要遇著什麼樣的事情,我才會落下徹底心碎的淚?
我笨,所以就只能夠想出永遠不再見你這樣一個法子,雖然我不確定我這麼做是否真能使你徹底變回人類,但我想,至少試一試吧!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還是繼續待在你身邊,那你這一輩子,根本就不可能會有變回人類的機會。
知道嗎?杏曰你對我說出「我也喜歡你」時,我真的覺得,我好似已經來到了人們口中的天堂一般,幸福滿點。
然後,最後我想跟你說的話是,我真的好喜歡你。
小敉
在看完小敉留下來的信之後,裴安沮喪地捂著臉不說話,瞧見了好友難過的模樣,小娜禁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言地給予安慰。
「你跟小敉是吵架了嗎?」
听見了小娜的問題,裴安只是一逕地搖頭不說話。
若是吵架了還好解決,但現在的問題是──小敉她一個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真是個蠢小敉、笨小敉、豬頭小敉……他……他那善良又體貼的好小敉!
小娜轉過頭瞧著外頭幽暗的天色,嘆了口氣說︰「今天小敉到我店里來,我看她的樣子好像哭了很久似的,講話的聲音都變得好沙啞……」
呆坐在沙發上的裴安,仍舊捂著臉沒作聲,只是他知道,他捂著臉的手掌,似乎正被什麼給濡濕了……
打定主意要離裴安遠遠的小敉根本無處可去,背著簡單的行李,循著過往的記憶,回到昔日的農村小鎮,雖然只離開五、六年,可是小敉卻難過地發現,一些她非常熟悉的場景早已被翻新更改,甚至連那些曾殷切待她的老好鄰居們,也一個個不見了蹤影。
在她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個童年綠地,竟然已忘了她丁小敉!
她走回昔日最教她留戀的小水田前,發現原本常年長著翠綠秧苗的水田早已荒蕪,別說是小青蛙了,泥土地干涸得連一丁點小小水窪也沒有。
她傻眼地凝望著眼前一切,怔忡之間,小敉隱約听見草叢里傳來蛙鳴聲,她趕忙丟下行李循著聲音找去,可惜,那蛙鳴好似只出現那麼一聲,之後再沒出現了……
「找不到了……」
小敉的腦中驀地浮現出裴安微笑地悌睨著她的眼神,撇著唇逗著她玩時的愉悅神情,還有當他敞開懷抱緊緊將她摟在懷中時,他發出的那聲滿足的輕嘆……
直到此刻小敉才願對自己承認,其實她一點都不勇敢,若非心頭那股「希望裴安快樂幸福」的念頭堅定不變,她怎可能做得到主動離開裴安?!
還有什麼比得上仍深愛著某人,卻不得不為了他的幸福而永遠離開他,更教人痛苦心碎呢?
尤其當小敉一想到,說不定一年、兩年後裴安根本就將她給忘記了,徹底心碎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個不停。
小敉也非常清楚,她此刻心頭所感覺到的痛苦,極可能這樣跟著她一輩子,直到她老死,才會停止了……
只要深愛他的女人一滴心碎的眼淚,他變成青蛙的日子,就能宣告中止──
有一天早上,裴安突然發現自己沒再變成青蛙,他非但沒有欣喜若狂,反而還因此傷心難過了好幾個晚上。
因為他知道,他的轉變關鍵在于小敉的心態──鐵定是小敉認為她這輩子將沒機會再與他相見,才會讓她傷心痛苦得掉下徹底心碎的眼淚──
也因為如此,更加堅定了裴安要尋回小敉的念頭。
以前的他,從不識情真意切的可貴,總以為人生在世,不過就是尋求一場接一場的刺激與快樂,但和小敉相處之後,裴安才知道,原來這世間最教人覺得滿足的情感,不是汲汲于追求各類聲光色彩,而是──全心全意、不求任何回報的真心付出。
他永遠都沒辦法忘記,在他主動對小敉說出「我也喜歡你」時,那瞬間滿溢在他心頭上的感動。
那時他才真正明白──何謂「生命的感動」。
回復人身之後的隔天,裴安重新回到原本的公司工作,他一方面認真努力地消化這段空白時間所累積下來的工作量,另一方面也趁著業務之便,在拜訪各大電子科技公司的同時,打探小敉的消息。
「謝謝莊經理!選擇與我們公司合作,保證你絕對不會後侮。」裴安接過對方已簽完名的合約,然後禮貌地與對方握手。「將來若有什麼需要,請莊經理盡避打電話來吩咐沒關系。」
「彼此、彼此!我們剛簽定的這個案子,還要請裴經理您多費心留意。」
寒暄幾句後,裴安準備起身離開合作公司的會議室,開口問︰「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莊經理知不知道,你們公司最近這一、兩個月內有沒有招考新人?」
「最近……沒有听說耶,怎麼?你有朋友要介紹來我們公司是不是?」莊經理狐疑地望著裴安。
裴安搖了搖頭。「沒、沒有,我只是隨口問一問而已!那我先走了,莊經理請留步。」
「那我就不送了──」
離開會議室的裴安幾個跨步走到電梯之前,就在他抵達時,正巧電梯大門也同時配合地開敢,裴安側了側身子進到電梯里頭,然後他隨即抽出放在他西裝內袋里的小本子,掏出原子筆在「迅杰科技」四個字上頭打了一個大大的X。
抬頭直視著前方,深深地吐了口氣,突然感覺有人在看他,裴安禮貌性地回了旁邊人一抹笑後,便又低下頭,重新將注意力拉到手中的小本子上。
眼見裴安沒有搭訕她的意圖,美人垂下了刷得濃密的長睫,主動地開口搭訕。「先生你好面善!我們之前是不是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面?」
裴安頭也沒抬地回答。「你大概是認錯人了,我相信我們之前從來沒見過面。」
「但即使是這樣也沒關系,至少我們現在認識了呀!」美人說完話,突然間伸手遞過了一張上頭有她名字的名片。
「我叫張薇。」
「我叫裴安。」裴安接過張薇手中的名片便往他西裝口袋里一塞,但當張薇試圖要拿他的名片時,便借口說他剛好發完了。
「真的是很抱歉。」
「沒有關系。」美人仍舊很體貼地對著裴安微笑。「不過我想,至少你總會記得你自己的手機號碼吧!」
「噢,我的手機號碼──」裴安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後,他再度掏出口袋里的原子筆與名片,翻到名片背後寫上十個數字。
就在這一刻,電梯突然「當」一聲的開啟。
「很高興認識你,不過可惜我真的得離開了。」
裴安抬頭給了美人一抹笑,趁著美人被他的笑容給迷得神魂顛倒之際,他再伸手將手中的名片遞到美人手中,然後便快速地離開電梯。
直到俊男的背影消失在公司大門後,美人低頭看著那張名片,原本懸在她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斂。
這個電話號碼……
懊死的,這男人竟然拿她剛給他的名片,寫上她公司的免付費電話還給她!
美人霎時氣得橫眉豎眼,猛跺著腳還不能泄憤,她氣呼呼地揉爛了手中的名片,再朝電梯前的字紙簍丟去。
搭火車一路南下的小敉,最後選擇停留在台南府城。
進入德電不到半年的她手邊沒有太多積蓄,所以在她找著一份正職工作之前,小敉選擇先在台南市區的餐館中找份端菜的工作,以維持她基本生活開銷。
這是她到劉家小陛上班的第二個月。
小敉在劉家小陛工作的時間是在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雖是下午兩點才需上班,可是小敉每天仍維持在八點鐘左右起床,在所租的套房樓下吃完一頓簡單的早餐之後,她隨即拎起擺放著她履歷表的小包包,搭車跑去鄰近市區的幾個城鎮應征工作。
她也不是嫌劉家小陛的工作辛苦或是錢少什麼的,只是早早就面對現實環境的她已經深刻體會到,唯有擠入一家公司制度建全的大型企業,她才能指望將來年老之後,能夠多少領一筆退休金來養老。
小敉總是準時在下午一點左右返回她的住所更換上班的制服,也唯有在這個時候,小敉才會甘願從口袋里掏出一直陪著她四處亂跑的青蛙布女圭女圭,然後擺放在她房里的書桌上。
「裴安對不起噢,又得留你一個人在家……」
小敉一臉依依不舍地和桌子上的青蛙布女圭女圭再三揮別後,才毅然決然地打開房門,然後外出上班,直到晚上十點鐘聲響起,才又能見她踩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她的租屋。
這就是小敉已經持續了快兩個月的生活作息。
在初搭火車抵達台南的時候,小敉也曾經因為思念裴安而徹夜哭泣,每天每晚她的眼楮總是哭得紅通通的,她現在這個房東太太一見到她,還錯當小敉是得了什麼結膜炎或角膜炎之類的毛病,頻頻催促她快去給眼科醫生治療一下。
直到得知小敉哭泣的原因,是因為舍不得與情人分開,年紀已快五十歲的房東太太這才告訴她一段,關于她年輕時代的回憶。
「年輕時的他是那麼的英俊有才華,每當他望著我笑,我就能感覺我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很快,不過我知道我的模樣生得不好,所以一直都只敢偷偷地傾慕著他,而從不敢奢望他能夠回過頭多看我一眼……」
「然後呢?」
「我一直都還記得那個台風的名字叫做賽洛瑪,她一來,幾乎整個台南市就被淹沒在水里面,我娘家在台南市里擁有幾幢房子,在水災之後,牙一咬勉強能撐得過去,但是他就不是了!當時一知道他為了籌錢安置家人而四處奔波,也不曉得是打哪生出來的勇氣,我便主動跟我媽媽提到有他這麼一個人,我媽媽便說,倘若他願意入贅到我們家來,成了一家人之後,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幫的。」
「然後房東太太你就跟他結婚了。」小敉眨巴著大眼楮神往地望著她。
「是呀!」隨後房東太太深吐了一口氣。「可是跟他結婚不到五年,有一天他忽然消失得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封信告訴我說,他沒有辦法倚靠著一份救命恩情而與我共度一生!
「直到現在我都還在想,假若當年的我並沒仗恃著金錢跟他結成了夫妻,會不會直到現在,他仍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揣摩著房東太太的回憶,小敉回到了她的房間,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青蛙布女圭女圭,問著它。「真的是這樣子嗎?」
這個問題,青蛙女圭女圭當然無法回答。
小敉輕輕地嘆了口氣,走了兩步來到窗邊,望著天空上朵朵白雲,小敉禁不住在心里揣測著,此時此刻,不知道裴安他正在做什麼?
他現在還好嗎?
他變回人了嗎?
他──還記得她嗎?
一踏進「星巴克」咖啡店,裴安向櫃台點了一杯冰拿鐵外帶,就在等著吧台調制冰拿鐵的同時,他眼角余光瞥見了一抹熟悉的影子,正從星巴克門口經過,他一個箭步沖出星巴克,追上方才他瞧見的人影,可是就在那人轉過頭望著他笑時,裴安這才一臉尷尬地表示他認錯人了。
不是小敉!
裴安手揉著額際緩步地走回星巴克店內,櫃台里的服務人員遞給他冰拿鐵,就在他伸手接過時,裴安突然間想起小敉曾說過星巴克的泰舒茶還挺好喝的。
于是,裴安又向櫃台點了一杯泰舒茶。「我還要再一杯熱的泰舒茶,紅茶口味的。」
「一樣是外帶嗎?」
「嗯,對。」
五分鐘後,裴安一手拿著冰拿鐵,一手拿著熱騰騰的泰舒茶進到車里,他先喝一口冰拿鐵,然後再啜一口泰舒茶,然後他凝望著車窗外的眼光,不自覺的迷離起來。
中午十一點,不知道身處在台灣哪一個角落的小敉,正在做些什麼?
她還好嗎?
還會難過嗎?
她──還記得他嗎?
裴安伸手按了按他擺在西裝口袋的小本手記,距離小敉離開他到現在,不知不覺竟已經過了兩個多月,這兩個月來他走訪了所有位于北台灣的科技公司,可是仍然沒發現一絲小敉的蹤跡。
裴安當然知道他這樣的找尋有如在海底撈針,可是裴安猶不願放棄!就如同當初遇上小敉之時,她也一直不曾放棄讓他回復人身一樣。
他確信他一定能夠找到她的。
裴安仰起頭,一口氣喝光了外帶杯中的泰舒茶,然後抹一抹臉頰,振奮起精神,再往下一個目標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