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信筆作畫的黑羽抬頭問道︰「對方姓什麼叫什麼?」
「姓沈,單名一個倜字。」朗叔自胸前取出信箴,上呈給黑羽。「商家少爺全寫在上頭了。」
黑羽打開一看,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朗叔躬身後匆匆走出書齋,但不一會兒他又回來,說是用膳了。
黑羽晚了幾步來到花廳,正好看見花嬸跟翠微在花園里推推搡搡。
「難得你穿這麼漂亮,你就跟花嬸一塊去讓少爺瞧瞧……」花嬸拉著翠微不斷勸說。
「不好啦……」翠微邊咳邊搖頭,一張粉臉早都紅了。
「什麼不好?你瞧瞧你,這身女敕綠衫子把你臉色襯得多女敕,我們家少爺也不是不解風情之人,他看了一定也覺得歡喜……」
「不要不要。」大概是上午被黑羽冷淡反應嚇著了,翠微實在鼓不起勇氣再和他見面。
她心想再听他一句冷言冷語,她鐵定又要難受好幾日。
她倆說什麼黑羽雖然听不清楚,可從他位置,卻能清清楚楚瞧見她模樣。清早朗叔出門時順口問了他一句,該幫翠微買什麼顏色的衣衫好,他便答了女敕綠。
但他沒想到,穿起來竟是如此合適。穿著女敕綠衫子的她,清麗得就像一朵河畔的芙蓉花,簪住她黑發的玉簪模樣也雅,而她時不時的輕咳,更是增添她幾分我見猶憐的嬌弱。
「傻丫頭,」花嬸還在勸說,「你沒听見你朗叔剛才說的,這衫子還是少爺叮囑他挑的,你就走去讓他看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正當翠微羞怯不依,淘氣的金猴子「吱吱」也來湊熱鬧,它從枝上一蕩拔走翠微頭上的玉簪,花嬸跟翠微頓時忘了爭執。
「淘氣鬼,還不快把簪子還來!」花嬸揮舞著手臂。
金猴子‘破吱」了兩聲,依樣想把玉簪往它頭上插。
那可愛模樣讓翠微笑不攏嘴。
她一笑,黑羽心湖震蕩了。他從不曉得一個人的笑顏可以如此爛漫天真,仿佛她身邊周遭,全無一點困厄難受似的。
可她之前生活多苦,他早從她一雙傷痕累累的素手品讀出來。
說起手——也眸子一暗。他昨晚交給她的油膏,不知她有沒有繼續涂搽?
「你以為你那幾根毛簪得住什麼——快拿來!」花嬸對著「吱吱」堿道。
但「吱吱」一向只听黑羽的話。
「吱吱。」黑羽從暗處走出來。
只見他伸長手,「吱吱」叫了一聲後乖乖下地,拖著兩手把玉簪子拿到黑羽跟前。
黑羽朝它額上彈了記,「吱吱」很通人性地「噗」了一聲。
一旁的花嬸朝翠微頂了下,提醒她過去打聲招呼。
「少爺。」打從開始,每次看見黑羽,她總覺得耳根熱熱,心頭亂亂,像發燒了似的。
他把玉簪還給她。
「謝謝。」她抓著玉簪壓根兒不敢抬頭,就怕與他雙眼對上,卻瞧見他眼底有著排斥。
說真話,他下午那番話,確實傷了她的心。
「還有謝謝少爺送我這身衣服,跟房里那些東西。」
怎麼話說得這麼別別扭扭?花嬸暗嘖了一聲,忍不住出來幫腔。「少爺,您瞧翠微這身,穿起來是不是好看極了?」
站在一旁的她,更是窘得要鑽進土里去了。
「很好看。」
不會吧?少爺夸她?翠微猛地抬頭。
兩人目光對上,他朝她仍扭著玉簪的小手看了眼。
埃至心靈,翠微竟然瞧懂了他眼底意思。「我的手好多了,我有听話,白天多搽了好幾次油膏。」
黑羽有些驚訝,對于她能夠讀懂他眼底的意思。
心有些暖暖的,他難得地笑了。「用完再跟我拿。」
「是。」
一直站在旁邊不吭氣的花嬸忽兒看著黑羽,忽兒又轉向翠微,這兩個人,感覺挺不錯啊!
原先花嬸想留下翠微,一是沖著她乖巧,二是因她神似自個兒死去的女兒。可這會兒看兩人互望的眼神,一個念頭雷般撞進她心窩。
如果她沒看錯,花嬸心想,或許,翠微還可以用另外一個身分留下——宅子里的少夫人。
花嬸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少爺都二十有七,好幾次朗叔提議要幫他招個媳婦兒進來,但他總以不想委屈對方作為婉拒。
每听他這麼一說花嬸就覺得嘔,依她少爺條件,人又俊朗清秀,腦子又聰敏,才華洋溢,不管是哪個王公貴族之女嫁進來都不會是委屈。可他偏要堅持,他己不再是從前的蒲澤國皇子,要他們死了這條心。
試想一個總是眉頭深鎖,仿佛世間再無可冀望之事的男人,這會兒卻望著一個小丫頭笑得挺開心——這意謂什麼?
花嬸掩嘴偷笑,早在黑羽跟翠微都還未發覺彼此的情意之前,她這個明眼人,己預估到兩人終將走在一起。
稍晚,花嬸盯著翠微服完晚上的湯藥後,便打著呵欠回房休息去了。
可翠微卻因為晏起,加上整天沒什麼活動,一直難以成眠。
終于,她放棄入睡的想望,下床點燈,她想到灶房找點活計做——就算拿把掃帚掃掃地也成。總之動動身子,也強過傻躺在床上瞪著床架整夜。
就在她人剛模進灶房,正要拿起帚柄時,—陣幽遠的笛聲,忽地鑽進她耳朵里。
是他!她驚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沖向聲音來處。
笛聲引領她通過「浸月邸」後院。後院種有一畦畦青菜與金瓜,過午花嬸帶她來過。接連大雨把菜田都泡壞了,花嬸還邊嘆邊說,他們還得過上幾天吃清炒豆芽、腌菜的窘日子。
但翠微絲毫不覺得苦。她告訴花嬸,旁的事她不一定拿手,但種瓜點豆她從小就做,以後這幾塊田就交給她辦,保證每天給她又肥又脆的瓜果做飯。
月色很亮,大雨過後的夜色總是這樣又清又冷。穿著蔥綠滾韭白的繡鞋穩穩踏過田畦,直鑽過林道暗處,然後,她瞧見了那人的身影。
這是她頭一回距離這麼近,也不需要再仰頭看他。以前她總坐在河上,隔著蘆蕩,幽幽遠遠偷望著他飄逸的身影,兩年了,她不止一次想近點看清楚他樣貌,可每每小船劃破靜謐的河面,那聲響就足以讓他收笛離去。
這會兒,她看見那人面著大河,手持微微發亮的玉笛,奏著那幽遠又淒涼的曲調。
翠微還擅自幫曲子起了個名字,叫「花泣」;意思是這曲子之哀傷,連嬌艷的花兒听了也要落下淚來。
而她也是今日才發現,原來她心心念念、遙望兩年之久的「那人」,正是「浸月邸」宅子的主人。
她忍不住責備自己這麼後知後覺,她早該想到才對!
除了少爺,這林子里還有誰能時不時拿著笛子到崖上吹曲子?
望著在白銀月光閃閃發亮下的淡青色衫子,她心跳得像擂鼓,耳根一陣臊紅。
因為家貧,她從不敢妄想自己有機會親近夢中的吹笛人,她光听他笛子吹得那麼優美,就知道對方定是才華洋溢,一定不是個尋常小民。可如今她卻因緣際會來到他身邊那麼近的地方——就住在同一個宅子,只要她想、她敢,走過幾扇門便能來到他最常待坐的書齋……
老天爺!難道是老天爺听到她日夜的祈求,才特別賞賜她一個親近的機會?
領悟到心上人兒就近在眼前,一直被她強抑在心頭的戀慕,就像添了柴枝的火苗,難以遏止地竄燒著。
就在她模索著想更接近的同時,一個不注意踩著地上的枯枝。黑夜中,些微聲響听來也如雷鳴響亮,黑羽驀地停下吹奏,警覺地望向聲音來處。
他發現了她。
看見她,他眼神有些驚訝,但不過眨眼,又回復尋常淡模神色。
他總是這樣,外表看,總冷得像冰。
「吵到你了?」
翠微捂著仍怦怦亂跳的心窩,搖搖頭。「不是,是我睡不著。少爺呢?怎麼還不歇息?」
他沒說話——他一向不習慣表述自己。
對他來說,在夜里吹笛,是一種吐露心曲的舉動——所有種種他對故土、對親人的思念,他全交付在笛聲中。
就跟掉淚一樣。
身為男人,他無法以眼淚表達的,他都納在曲子里了。
這也是翠微每回听了,總會眼眶濕潤的原因。
他將玉笛往腰上一插,既然被瞧見了,他也不想吹了。
翠微瞧見他舉動,驚問了句︰「我打擾到您了?」
「沒有。」他踩著輕盈的步伐越過她身邊,可就在錯身而過的時侯,他瞧見了——
她臉上有著淚光。
「為什麼哭?」他停在她面前問。
翠微模模臉頰——他要不提,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又哭了。
她匆匆抹了抹臉。每次都這樣,之前坐船上听的時候,總是要風吹過臉頰帶來涼意,她才明白自己又濕了臉龐。
正好今夜無風,她才遲鈍地沒發現。
「是曲子的關系,我听了很感動……」
他隱在長睫下的眼楮瞬了下。「你听得出曲子的意思?」
「我不太確定我想得對不對……」她垂著臉盯著腳上的繡花鞋,好似這會兒跟她說話的是鞋而不是人。「
但我以為,這曲子……帶著濃濃的難過,就像在哭一樣。」
他暗抽氣,竟被她說中了。
這曲子他也曾吹給朗叔和花嬸听過,但他們只是搖搖頭,說他們是粗人,不懂音律。
黑羽神色復雜地盯著眼前不到他肩高的嬌小女子,她才多大年紀,十六、七歲,就能听出他曲子里的涵義?
他在她面前站太久了,翠微盯著他動也不動的黑鞋,忍不住猜他是何等心情——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她怯怯覷了他一眼,而就是這一眼,讓她確切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就是他,她朝思暮想,日思夜念的吹笛人就是他。
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眼楮就像襁褓嬰孩那般烏黑閃亮,那是混合著痛苦、焦慮,與心碎的憤怒眼神。
她雖不清楚他憤怒心碎的原因,可她卻知道自己的心,正因為感受到他的感受,而難以自抑、強烈地悸動著。
「您心里難受嗎?」她冷不防問。
她從哪兒看出來?黑羽怔了下。
他審視她大而清澈的眼眸,突然有種自己會被看穿的錯覺——是錯覺嗎?
他別開頭,尚不願正視心頭竄燃起的那一點情愫。
「很晚了,該回去了。」丟下這兩句,他邁開大步往前走。
可當發覺她沒跟上,他又回頭看她。「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翠微這才回過神來。
一當她移動腳步,他又立刻邁步,感覺好似不想理她了。可就在兩人距離稍稍拉開的時刻,她發現,他腳步又慢了下來。
原來他一直暗暗留心著她,關注她的腳步,雖然他嘴巴不講,可動作卻瞞不了人。
所以說,他對她的存在,並不如他外表所展現的那般不在意?!
或許……他心里是有一點點在乎她的。
想到這一點,再望著他不遠不近的昂然身影,翠微一顆心歡喜得就像長了翅膀似地鼓噪不休,直要往夜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