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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芙蓉 第2章(1)

「少夫人,」兩人行至庫房門前,福山停下腳步望著琉璃說話。「容小的再次提醒,少爺個性比較剛直,若見到您發了火,您就念在他並非有意刁難的分上,別跟少爺多計較。」

琉璃會意。「你是擔心我冒冒失失闖進去,傲天會生氣?」

埃山尷尬陪笑。「少爺做事喜歡按照規矩,他吩咐我出來端膳,卻見到您端膳進去,小的實在難料少爺的反應,就怕您受委屈。」

她听出福山的關心。「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會見不好就收,絕不會胡攪蠻纏。」

「既然少夫人都知道,小的就不多說了。」福山將拎在手上的食籃交出去。「小的會在外邊候著,要是發生什麼事,少夫人揚聲就是。」

「謝謝你。」她望著福山笑了笑,拎緊食籃,頂開沉重的庫房大門。

待在原地的福山,正雙手合十,憂心忡忡地望著她進門——

庫房門一關上,琉璃很自然地眯起眼楮,讓雙眼早些適應驟暗的環境。爹還在世的時候,庫房向來是她與爹最愛待的地方,所以一進來這地方,她倍感親切。

不難察覺,權家的庫房大多了。

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連五座擺滿宣紙箋紙、扇面、筆墨硯台、筆筒筆架的木作架子,往後邊走一點,才是層層堆棧的木匣木箱,上頭全貼著注明出處品樣的紙箋,隨便一望,只見一只木匣,外頭貼著「大唐貞觀年制」、「鏤雕促織罐」,算算已有百年,少說一個也要六、七十兩。

她微微一笑,緩步走向里邊燃著燭火的套間。

據佣僕說法,庫房本來是四體通透,但因為少爺常逗留不去,老爺不得不隔出一間房,好方便兒子坐臥起居。

幾年下來,據說里邊連造紙工具都有了。

來到虛掩的門前,琉璃放妥了食籃,才抬手輕敲了敲。

「還杵在外邊做什麼?」權傲天以為來人是福山,劈頭就說︰「不是跟你說我肚子餓了。」

琉璃一听,忙將食籃拎進去。

權傲天依舊讀著他的書,渾然不覺這會兒布著菜盤的,是他新進門的妻,而不是小廝福山。直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鑽入鼻里,他才受吸引地挪開眼。

「今天吃核桃炙腰子?」

這是他最愛的一道菜,但做法相當費時——得先把豬腰子用生姜鹽水煮熟,去膜切片;再將搗爛的上好核桃加進腰片炒勻。還得不停地手炒,直到核桃里的油分滲入腰片,再添入好的秋油、陳酒跟香料烹透。吃起來咸香有味,是下酒的妙物。

這麼一轉頭,他便看見了,布菜的人是個他從沒見過的姑娘。

他驀地皺緊眉頭。

「誰讓你進來的?福山呢?」雖不識得她臉,卻也敏銳地猜知她是何方神聖,肯定是他那剛過門的妻。她來這兒做什麼?

望著他板起的俊臉,琉璃有些慌,也有些委屈。就算陌生人見面,也該有個笑臉,何況他們還是剛成婚的夫妻。

但一想起公公提點過的——她告訴自己還不是氣餒的時候。

她露出笑顏說︰「福山在外頭,是我要他給我個機會,讓我送頓飯給你。」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見她笑,他臉色雖然還是不好,但口氣已略略緩下。

「我不喜歡生人在我面前晃。」

他這話說得她心里一疼,都已經嫁進權家三天了,沒想到到現在,他還不當她是自己人。

她收起笑容,滿是歉疚地一福。「我知道我這趟來,是冒失了。我也不求多,只希望你給我一頓飯的時間,你用完騰我就出去。」

「給你一頓飯時間做什麼?」他打量她。

「我想好好看看你。」她大著膽子說。「嫁過來的時候,隨行的婢女們都說你長得好看,但我卻分薄緣慳,始終遇你不著……可以嗎?」

權傲天嚇了一跳。他雖少跟女子相處,但也知道一般大家閨秀,是很少像她一樣,這麼直白不拐彎地說出自己想要什麼。

或許在旁人眼里,她言論是大膽了點,但個性直率的權傲天反而欣賞她的大膽。

讓她待著,自己又不會少塊肉——垂著眼想了片刻,他輕「嗯」了一聲。

琉璃燦然一笑。

她一顆心現在怦怦怦怦亂跳,別看她好似無所懼怕,其實她心里忐忑極了,實在拿不準他會不會堅持原意,連頓飯的時間也不給她。

這會兒,她總算安心了。

「來,趁熱吃。」她添好一碗飯,又拿出一壺「白玉泉」,斟了一小杯遞到權傲天面前。

權傲天老實不客氣,徑自挾了塊腰子入嘴。

「怎麼樣?合不合你口味?」她亮著一雙眼問。

他默默嚼了嚼,又啜了口酒,此時只有一句話能形容——啊,通體舒暢!

再一看桌上還有三鮮蛋跟火腿黃芽菜,他朝她看了一眼。「廚子今天這麼費工夫,弄了一桌我愛吃的菜?」

她微微一笑,自個兒承認了。「是我一手烹的。」

他停箸不動。「為什麼?」

她聳聳肩,沒講出心里真正的話。「沒什麼,只是這幾天閑得發慌,就順口問問你愛吃什麼。」

順口問,就能順手做出這一桌料理?

雖說他十指不沾陽春水,可畢竟是自個兒愛吃的東西,多少知道怎麼整治。單說眼前這盅三鮮蛋,就得費兩次工。

第一次用雞蛋兩枚,打勻後放進蒸籠里,蒸得半熟半透,女敕得像水豆腐似的,才另加作料,冬菇、火腿屑、蝦仁等等,最後再加一枚生雞蛋,連同先前蒸好加料的女敕蛋,一塊兒打勻之後,再拿上籠蒸。

廚子同他提過,蒸一盅三鮮蛋費的時間,絕不輸做一道大菜。

算算這一桌料理,從洗菜備料到烹好,少說也要花上兩、三個時辰——她費這麼大工夫只為了一句「閑得發慌」,他又不是三歲孩子!

「說吧,你來這兒的目的。」在他沒弄清楚她所為何來之前,他是不會再動筷了。

「真的沒有。」她打死不認自己別有居心。公公提過,傲天討厭心機、討厭算計。要是被他知道她心底真正想望——她希望他能因此看見她、接受她,難保不會弄巧成拙。

他瞧瞧飯碗,又瞧瞧她臉,脾氣發作。「我吃飽了,東西收一收出去。」

她眼一訝,「怎麼可能!你才吃一口——」

「我說我吃飽了。」他不耐嗦,直接起身離開。

她身一竄,擋在他面前。

「好啦好啦,我坦白說。」她紅著眼眶看他。「我之所以做這一桌子菜,是希望討好你。」

「做什麼討好我?」他仍舊瞪著她看。

竟然這麼問她!她噘起小嘴。「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我是你用八抬大轎迎回來的妻子,做妻子的想討好她的夫婿,該是合情合理的吧?」

她這麼一說,倒換權傲天站不住腳了。

這門親,雖說不是他自己討來的,可至今三天了,他卻連半點為人夫的警覺也沒有;而她非但不怪他,還殷勤做了一桌菜,他能說她不對嗎?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沖著剛剛答應要給她一頓飯時間的分上,他突然轉回圓桌,安靜捧起飯碗吃了起來。

見著這景況,琉璃松了口氣。

想來,他也不是沒法說道理的人吶——

望著他靜默的背影,她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甜是酸的。

正忖著該不該上桌服侍,回頭,她突然望見一樣她很熟悉的東西——

「薛濤箋!」

權傲天聞聲轉頭。「你也知道『薛濤箋』?」

「薛濤箋」至今已有百年,但因做工不易、材料難尋,普通制紙作坊是不肯輕易承接制作的。

像他手里頭這份,還是向擅做詩畫的友人請托,費足了工夫才買來的。

她朝他笑了笑。「我從書里邊讀到,說『薛濤箋』一共十色,又做得特別雅致,一時任性,就纏著要我爹想辦法找來一份。」

他點點頭。依「松風齋」老店東——也就是他岳父大人的人脈,要弄份「薛濤箋」應該不難。

「我正在想辦法仿作。」一說起他著迷的東西,權傲天表情全變了;變得逸興遄飛,眉眼盡是神采。

琉璃偷偷想著——這是不是表不自己找對話題了?

也顧不得餓,他起身走到桌案邊,拾起剛才被他揉爛的箋紙。「這是我剛才做的,覺得顏色還差了一點……」

她接過細看,點頭。「是差了一點……你加了什麼料材?」

「就書上提的那些,竹、麻、藤皮、桑皮——還有木芙蓉花研成的末。」

「水呢?」她望著他問。「你用哪里的水做的?」

「就——」他手一指外頭,忽然發現,她怎麼一副所知甚詳的模樣?莫非——「你也仿做過『薛濤箋』?」

她昂起臉輕輕一笑。「做過,而且還做成了。」

怎麼可能!他滿臉不信。

「我干麼騙你?」她將他做壞的箋紙擱回桌上。「我做的時候,開頭也跟你一樣,老覺得顏色不對,紅的不夠紅、黃的不夠黃。是我爹幫我寫信問了紙坊的店東,我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

「水?」他一點就通。

聰明!她頭一點。繼續說道︰「據說薛濤當年住在浣花溪百花潭,用那兒的水抄出來的紙,格外潔白光滑。所以我試遍了京里所有的井水,終在一處庵廟發現適合做『薛濤箋』的水。」

他聞言大喜。「在哪兒?」

「斑竹庵。」她知他個性,听她這麼一說,肯定會想取泉水親做試試,索性送佛上西天。她要了紙筆繪下斑竹庵位置,一邊解說︰「這庵廟不好找,它隱在一大叢斑竹後邊,庵里只有悟心住持跟一名小尼。你要取水,得找幾名氣力足的婢女幫忙,那兒不歡迎男客,冒失過去只會慘吃閉門羹。」

「我到現在才知道京城附近有這麼一座庵廟——」他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畫圖。

這是兩人頭一回這麼貼近,她身上淡淡的發香傳入他鼻間,再加上她個兒小,不過到他肩膀。低頭一望,便能瞧見她潔白瑩然的細頸,在燭光下發出暖玉般的光暈。

他眨了眨眼楮,發覺自個兒心窩竟然不受控制的亂跳。

他一直以為,世上最美的姑娘,只會出現在畫里——就拿他收藏的仕女圖來說,每張畫里的美人,都是膚白細腰,眉眼軟得跟春水似的萱蔻麗人,重點是不吵不鬧,永遠望著他笑意盈盈。可這會兒望著他的新婚妻子,那明亮的大眼,彎彎的眉毛,還有鮮紅柔女敕的小嘴……

瞬間,他竟覺得,眼前人兒,比他所珍藏的那些圖畫美人還動人好幾分——

怎麼會?他心里打了個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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