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姑娘肩頭上有一個什麼呢?眾人皆屏息等著李子遙說下去,連李十三也瞪大了眼看著他,但李子遙卻把話說了一半就沒了下文。
「小李爺,你說南姑娘肩上有什麼東西啊?」面攤老板首先好奇發問。
李子遙沉默半天,卻搖搖頭,雙手抱胸,一臉不高興。「這是個秘密,小南是黃花大閨女,我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她身子上有什麼說出來呢?」
「拜托你了,二哥,就算是個秘密,都被你給說了一半出來,倒不如說清楚免得別人私底下議論紛紛嘛!」韓雍翻了個白眼,受不了地打開扇子猛揮。「況且你不說出來,教人怎麼幫你證明第三個證據是真是假?」
李子遙低頭不語,卻又看向了李十三,緊抿薄唇,眼神有點意味深長的……
「既然你說不出來,那就當你這個證據不成立好了。三戰兩勝,算是我贏了,一萬兩銀子麻煩你派人送到長白山的有情寺,我師父收到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李十三勉強撐著身子朝李子遙笑道,卻見李子遙大步跨到她面前,一個蹲身與她四目相交,跟著傾身向前,邪美的俊冷臉龐欺近了她的臉……
有一瞬間,她以為--他該不會是要強吻她吧?
結果李子遙的唇停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出了她的秘密︰「妳左邊肩頭上,有一個銅錢那麼大的胎記,看起來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淺淺的桃色……」
李十三是想不動聲色,但心中實在吃驚!而她臉上瞬間閃過的慌亂神色和猶疑不定的眸光全被李子遙看在眼里。
「听起來跟真的一樣,可惜你猜錯了,我身上沒有什麼胎記。」李十三一歪身,斜靠在板凳邊低聲笑道,眉心卻隱隱抽動--
那不是胎記,是個傷疤,夏嬤嬤說是在她剛出世時讓產婆抱去清洗,不小心被過燙的熱水給燙傷的,若不細看,真有點像是一抹淡淡的胎記。可是--李子遙怎麼會知道的?大小、形狀、顏色,都那麼清楚?她從來沒跟他提起過,更不可能在他面前袒胸露背!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妳是不是在騙人?除非妳敢讓我驗明正身--」李子遙的視線緊緊鎖著李十三不放,臉上表情認真無比,卻有點暈紅。「證明妳身上沒有那枚胎記。」
「哈--你說什麼笑?難道要我在你面前月兌衣服好讓你證明你那荒謬的猜測嗎?」李十三以為自己依舊保持著笑容,其實已經開始咬牙切齒。
「不讓我親自證實也可以,在場妳隨便挑一個大嬸或是姑娘,隨妳進屋檢視妳肩頭上到底有沒有那枚胎記,也並非不可。妳們都是女人,也就沒什麼好避嫌了吧?」李子遙口氣堅決,看來一副今天非得月兌她衣服不可的氣勢。
圍觀群眾見他倆窩在一旁猛講悄悄話,都好奇地伸長耳朵想听听看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哥,現在是什麼情形?第三個證據你到底要不要說?這場賭賽還比不比啊?」韓雍不耐煩地揮著扇,大聲提醒李子遙。
李子遙不理會韓雍,繼續在李十三面前輕聲道︰「要就選擇在我面前月兌衣服,證明妳身上沒有那枚胎記,不然就選擇在別人面前月兌,再不然--妳也可以不用月兌,只要妳自己親口承認妳就是小南。」
開口閉口要她月兌衣服,李子遙這家伙怎麼變得那麼下流!可是那個傷疤不偏不倚剛好就躺在她肩頭上,李十三除了一聲「哼」之外,竟然心虛到想不出半句話來堵他的嘴。
李子遙盯著李十三的眼里忽然有笑,因為她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實在太有趣了,就好象以前南明逍一鬧脾氣,他就會恐嚇她要告訴夏嬤嬤的時候,她臉上那副沒轍的表情一樣。小南是夏嬤嬤帶大的,也最怕夏嬤嬤凶起來教訓她,所以雖然心有不甘,總還是懾服于他的恐嚇。
「妳快別皺眉了,小心我跟夏嬤嬤說。」李子遙溫聲說完這句話,便丟下立刻抬手按住眉頭、動作飛快到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李十三,起身向眾人道︰「比賽當然是要繼續,我小李爺豈會這麼容易就認輸?我已經向李女俠說出了第三個證據,現在就看她敢不敢繼續賭下去。李女俠,不知妳意下如何呢?」
李十三縮回了按著眉頭的手,咬唇瞪視一臉胸有成竹的李子遙。
「小南,妳就選擇自己承認吧。」
盡避李子遙笑得風流迷人,企圖擾亂她的意志,令她冒汗冒到開始擔心是否會濕透面具,李十三還是不肯屈服。「我決定--這一回合就算是你我平手,沒有輸贏!你別想--」李十三走到李子遙跟前,抬頭仰望他。「你別想叫我在別人面前袒胸露背,就算她是哪個大嬸或是哪個阿婆,都別想!至于你--更別想!」
「連比都沒比妳就說平手?規則都妳定的呀?」韓雍哇哇大叫,直喊沒天理。
面店老板也跟著主持公道︰「姑娘,這樣就變成妳耍賴了,剛剛說好要一一證明小李爺提出的證據的嘛。」
「沒錯!」高頌文牽著青青,正氣凜然地走上前來。「李女俠,這就是妳的不是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妳是堂堂俠女一名,怎能如此--」
「怎能如此無賴嗎?你這個死腦筋書生,真不知道你娘子看中你哪一點!」李十三受不了地揮了揮手。「剛剛一開始就說,除非我能一一符合李子遙提出的證據,證明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否則他就不可以再對我苦苦糾纏。」
「是啊,可是第三回合勝負還沒分曉--」
「喏,在提出第一個證據時,李子遙那樣信誓旦旦的,結果事實證明我能用右手寫一手好字,並不是只能用左手的南姑娘,所以第一回合李子遙就輸了,我早就可以拍拍走人,是我怕就這麼走了各位鄉親父老沒戲看很無聊,所以才留下來繼續陪他玩游戲的。現在我不想玩了,你們反而說我無賴?」
「我覺得,恩人姑娘說得也有道理。」青青替大恩人說話,站到李十三這邊。
「如果這局算是平手,那我跟妳各贏一局,還是沒結論,這該怎麼辦?」
「沒怎麼辦,既然是平手,那一萬兩我也不拿了,師父還在等著我回去復命,我要回長白山去了。至于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各不相干。拜托你以後別再糾纏著我!」李十三說完,回頭找到了正在地上啃菜葉的獅毛,將牠抓回竹籠,扛起包袱轉身就走。
李子遙沒想到她真的這樣就要走,心急地往前追去。「慢著!小南--」
「唉,別再叫我小南了!就說我不是了!」李十三摀起耳朵,連頭也不敢回。
「啊!我知道了!」高頌文一敲頭,連忙也追過來。「李女俠,妳剛才不是說過尊師福琳道姑專門幫助有情人的嗎?還說天下有情人只要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到長白山的有情寺去找尊師,尊師肯定會盡全力幫他們的?」
「是啊,所以呢?」李十三沒好氣地回答道。
「小李爺這些年來苦尋愛妻不得,如今也是因為誤認李女俠是他的妻子才會鬧出這一大堆事,現在雖然無法證實妳究竟是不是那位南姑娘,但能肯定的是妳就是福琳道姑的弟子,小李爺既然為情所苦,李女俠何不帶著小李爺跟妳一起回長白山,請求尊師幫助小李爺呢?」高頌文正經八百地說完,青青立刻拍手附和。
「是呀,恩人姑娘,妳師父跟妳人這麼好,連我跟我相公這種無名小卒都願意幫助,不如也幫幫小李爺吧。」
李十三听了簡直青天霹靂,雙腳無力想昏倒!這個高頌文……果真是上輩子跟她結怨,這輩子來報復的吧?
李子遙有听但沒有很懂,什麼終成眷屬?什麼有情寺?腦中思緒迅速翻轉,心里卻忽然感受到像是在黑暗之中得到了一線曙光的驚喜!
她離家出走六年就是跑去長白山拜了一個什麼古怪道姑當師父?她堅持要回去找師父,現在若能與她共赴長白山,搞不好可以查出當年她離家出走的原因,他簡直是求之不得!就算是她現在不肯與他相認,他也要死纏著她,直到她肯承認她就是小南為止!
「是啊!帶我去吧!我想見那個--福琳道姑!」李子遙在李十三出言阻撓前搶先大聲表達當跟屁蟲的意願,又趨前向高頌文輕聲道︰「你這家伙上道,有前途!明日遞個帖子到南安郡王府,報我的名字,要賞銀還是要當官,盡避開口。」
斑頌文那張正氣臉紅了起來,正聲道︰「小李爺,在下並不是為了賞銀--」
「行了行了,我李子遙向來有仇必報、有恩必還,你不用假裝客氣了。」李子遙沒空再搭理高頌文,連忙拉了韓雍跟緊了李十三,換上一臉的誠懇。「李女俠,雖然在下方才諸多冒犯,妳大人大量就既往不咎吧。妳是那個專助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福琳道姑的弟子,尊師若看到我這個有情人如此受苦,她一定不會允許妳見死不救的,就請妳帶我一同去長白山見妳師父吧。」
李十三瞪著他那張明明就是裝出來的可憐表情,咬牙告誡自己絕對要堅持到底!「你別想--」
「我與小南從小青梅竹馬,愛篤情深,卻因為莫名的因素害得我跟她如今鸞飄鳳泊、星離雨散。」李子遙勾人的鳳眼此刻盈滿悲傷,頹然倒在韓雍身上。
「二哥!」
「我心中只有小南一人,如果今生無法找回小南與她成親,我李子遙--」李子遙側過臉,合上眼,深鎖的劍眉令人見之心痛。「生有何戀呢……」
李十三听得傻眼,還來不及作出響應,善良又單純的群眾已經開始人聲鼎沸。
「姑娘呀,妳千萬不能拒絕小李爺,妳看看他,他實在太可憐了。」
「沒錯,福琳道姑恩德無量,見到像小李爺這樣的痴情人,一定會幫他達成心願的。小李爺,你千萬要有信心,別想不開呀。」
「沒想到小李爺徒有花名在外,本人卻是如此情深意重,所謂有情人不過如此,李女俠,妳若不幫他這個忙,福琳道姑的名號可就落得徒負虛名了!」
李十三眼見著眾人你一語、我一言,絲毫不容她反駁--
實際上她也想不出來該怎麼反駁他,方才他拉拉扯扯也就算了,為什麼他老是選在眾人面前對她大訴衷情?令她無處可躲、令她心中的愧疚和臉上的火熱高張到幾乎難以再承受!
好吧好吧,她是不該答應他的,因為這肯定會為她帶來很大的麻煩,搞不好還會害她這六年來為了叛逃與他之間的愛戀誓約而付出的心血全都白費,她怎麼可以答應他一起回長白山呢?她明明就不該再跟他見面的,心里怎麼可以有那麼點詭異的希望--就讓他陪著她走上這麼長一段路途吧,孤男寡女的--
她到底在想什麼呀?她連在他面前把臉上的面具扯掉,承認自己是南明逍的勇氣都沒有了,還能有什麼期待?
她的私心不可恕,但是,正所謂眾怒不可犯,識時務者為俊杰……
「客倌,妳等了半天北上的船來啦,還搭不搭呀?」船家的聲音從渡船頭邊傳來,驚動了正努力替自己的心虛找借口的李十三。
「搭!當然搭!」李十三喊著,腳步慌亂地向渡船頭跑去。
「當然搭、當然搭!而且還是三個人一起搭!」李子遙拉住韓雍衣領趕緊也跟上去,李十三後腳離了岸,他前腳就跟著踏上船,掌中王府令牌一亮,一袋銀子已經落在船家手上。「船家,這條船我包了,我們跟李女俠三人要往北去長白山,麻煩你快點。」
「什麼?」李十三瞪著開始從容不迫地將身上行裝安放在船板上的李子遙,和哭喪著臉的韓雍。「你真要跟來?那他--他上船干什麼?」還背著比李子遙更大包的包袱。
「我們兄弟倆--手、足、情、深!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當他的談心良伴兼打雜書僮,妳不介意吧?」韓雍滿月復委屈似的,說得可憐兮兮。
「船小了點,不夠舒適,也不夠干淨。」李子遙好整以暇地在船上走來走去,開始挑剔起這艘船的缺點。「不過既然妳趕著要回長白山,那就計較不了那麼多了,我也想早點見到妳師父,解決咱們的事。」
咱們的事--李十三心中一緊,覺得又心虛又沉重。
他跟她的事情,去了長白山,見到了師父,就能解決嗎?如果真那麼容易,她當初根本不用逃跑,還偷偷模模地躲在易容面具底下,一躲就是六年……
「小南--」李子遙以很愉快的聲音喚她。
李十三一听見,忍不住便仰起笑臉望向他,從小到大的習慣竟改不了。
「噯,不對,應該是說李女俠。」李子遙拍了拍船板上的灰塵,席地而坐,抽出了扇,回復到他應有的少爺模樣。「先湊合著點好了,中途咱們改走陸路,換輛大點的馬車,坐起來才舒服。妳放心,有這塊王府令牌,銀子不是問題,只是路途遙遠,別太委屈自己才好。妳說對不對?」李子遙一邊慵懶地揮著扇,一邊建議著。以為自己的建議不錯,卻發覺她的表情不太對……好象是開心,又好象是不開心?「怎麼了?妳不喜歡嗎?我記得以前妳很愛坐大馬車的--」
「什麼以前呀……」她明明是在笑的,可是為什麼又皺起眉?心里還跟著一陣刺痛……她連忙轉過頭,不願再與他那雙太容易讓她芳心大亂的面容相對。「我跟你們又不一樣,我天天行走江湖,又不是整天關在閨房里的官家小姐,你別把我看得太嬌貴了!」
李子遙微愣,一時听不太明白她話中之意。
「小李爺,咱們現在就起程了吧?」船家收起比平常多出好幾倍的船錢,喜孜孜地上前詢問。
「走吧!還等什麼呢?」李子遙將扇子一收,興致高昂地指向前方,卻听見了渡船頭前一陣喧鬧。
「子遙哥!」只見一身湖綠的女子身後跟著幾個丫鬟,大包小包地趕來了渡船頭。「不是說好了要等我收拾嗎?你們怎麼先跑了?不準開船啊,船家!等我上船!」
李子遙和韓雍對望了眼,韓雍無奈地手一攤。「都是你害的,讓她給追上了,躲都躲不了。」
「真麻煩。」李子遙咕噥一句,又躲回了船艙,看了一眼站得直挺挺的李十三--啊!小南就算是像現在這樣呆呆發楞的時候,眼楮還是一閃一閃的好明亮!真不愧是他的小南。興匆匆拉過一張竹席在她腳邊躺下,李子遙一手撐頭、半合鳳眼,露出滿足又愉快的慵懶笑容。「又追來了,南延芳這丫頭真是固執,我看我一天不娶她,她就一天不放過我!」
李十三感覺自己的身子好僵硬,腳底下卻有些虛浮起來,過去的一些景象、聲音縈繞在她腦海,提醒她別忘了那個她曾經作過的保證;那個總是讓她睡到半夜就驚醒的承諾--
以後--別讓我再看見妳。
「延芳……」聲音梗在喉頭,沒有勇氣說出口,可是六年不見的親人在眼前,她難掩心中激動!她是她的妹妹--不對,應該說,本來是的……
李十三眼見著南延芳斥退了丫鬟,滿臉不高興地踏上了船,瞥了她一眼,她不禁低了頭。延芳長大好多呀,變得更漂亮了,和當年貌美如花的二娘好象。剛才李子遙說什麼娶不娶的……難道自己離開後,果真如延芳所願,讓她與李子遙定下婚約了?若真如此……自己是不是該替她高興呢?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是該高興的吧……自己的離開,已經成就了她的心願,她應該不會怪她沒有信守諾言,又出現在她面前了,而且,她還認得出自己嗎……
南延芳的視線沒有停留在李十三那張尋常的村姑臉上太久,她只是略帶鄙視地輕哼了聲,隨即轉向李子遙。「子遙哥真過份,我差點就趕不上了。」
「誰教妳動作那麼慢,我看妳就別跟了,乖乖回家好了。」這是他與小南的長白山之旅耶,多個負責打雜的韓雍已經很殺風景了,何況是她。
南延芳像是沒听見李子遙的逐客令,把兩三個厚重的包袱扔在韓雍腳邊。「我娘不放心咱們,硬是給我裝了好些東西,就怕咱們沒能吃飽穿暖。韓雍,你把我跟子遙哥的包袱收拾一下。」
「喂!妳真當我是打雜的呀?我堂堂--」
「不然你以為王爺要你跟在子遙哥身邊干嘛?真是吵死人了。」南延芳不耐煩地說著,一邊坐下。才想將身子挪向李子遙近些,卻見李子遙正緊緊挨在那個從剛剛她一上船就一直像根木板似站著的村姑腳邊。她站得那麼鐵直,她幾乎要以為她是根船桅了。「她是誰?」
「她啊……」她一定是他的小南呀,很快他就會證明給大家看的!但在這之前--「她是李十三李女俠,我拜托她帶我一起去長白山拜見她師父,求她師父幫我找小南。」
長白山?南延芳忽然緊張了起來。「她師父是誰?能幫你找到明逍姊姊?」
「就是那鼎鼎有名的福琳道姑呀!妳不會沒听過吧?」李子遙愉快地一揮扇,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剛剛才第一次听聞那位古怪道姑的好名聲。「武功高強、慈悲為懷,專助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代宗師!只要見了她,我鐵定能帶著小南回蘇州成親!」
鐵定回蘇州--成親?李十三震驚地看向李子遙,不明白他為何這樣信心滿滿。她都已經這樣竭力否認了,他是基于什麼理由能如此不屈不撓?況且就算她真的被摘下了面具,恢復南明逍的身分,她也不能嫁他呀……
心房正虛,卻又被失落填滿,她行俠仗義時的萬千勇氣,都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