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山水,一樣的人,惟一不同的,是心境。
望著悠悠的河水,顧憐影的心境竟與來時有著天壤之別。那時的她雖有些忐忑,但卻是快樂的,因為她有一個帶著笑容的人相伴;而當歐陽紹波失去了他的笑容時,縱使他依然在她身旁,但顧憐影這才發現,花,不再紅;山,不再綠;連天空,都不再明朗……
「可以動身了。」
一個冷冷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然後是連停留都不願停留的腳步聲。
連忙由河畔起身,顧憐影追著歐陽紹波的背影而去,但由于太過心慌意亂,一個踉蹌,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痛呼一聲後,她望著臉色冷漠的歐陽紹波,心中一陣寂寥,孤伶伶地站起身來,一拐一拐地走回馬車上。
「駕!」
謗本不管顧憐影的傷勢,歐陽紹波低叱一聲,趕著馬在官道上疾奔。
就听著隱隱約約,馬車中傳來幾聲極力壓抑的飲泣聲,坐在前方的歐陽紹波嘆了口氣搖搖頭,但就是不讓自己的眼神有向後望的機會。而馬車內的顧憐影則用手緊掩住嘴,想掩蓋住那只會使自己更心痛的哭泣聲。
半個月來,他就是這樣地冷淡,雖然一路上他仍將她的起居食宿照料得無微不至,但除非必要,他絕不再對她多說一個字!
她猶然記得離開成都城的那天,沒有人來道別,也沒有人來寒喧,因為令狐存曦帶著風五走了,撒蘭磊也帶著撒蘭琪兒回家了,而歐陽紹波竟選著夜半出發,似是再也等不及要將她趕離他的身旁……
不是沒有試著去努力軟化他,但每當她一靠近他的身旁,他就當她是瘟疫似的逃離,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多次下來,縱使她再有千般的勇氣,也無法面對他那冷冽的目光傾吐愛意。
就這麼哭著睡著了,待馬車停下,歐陽紹波將馬車簾掀起時,看見的便是一個淚跡斑斑、全身縮成一團的顧憐影。
「下車。」
歐陽紹波依然冷冷地說,然後徑自拿起行囊大步向前,而顧憐影也只能默默地繼續跟在他的背影之後。
「喔,又來看我啦,看樣子事情解決啦!」
听著一個熟悉的雷吼聲再度響起,顧憐影抬頭一看,才發現這竟是當初曾經短暫停留過的地方。
而這正表示著她離長安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顧先生,外頭冷,快進到里屋來烤烤火!」望著歐陽紹波竟撇下顧憐影一個人進入衙內,雷震天瞪大了眼呆立半晌後,連忙招呼著。「姑娘家身子弱,別在風中待太久!」
「謝謝!」
一跛一跛地走上前去,顧憐影正想往內屋走去,卻發現身子突然地懸了個空,她尖叫了一聲,然後發現歐陽紹波倏地飛身出來,但在看清情況後,又冷冷地走開。
「這個,我……」
听到顧憐影的尖叫聲,雷震天手足無措了起來,不知道究竟是把扛到肩上的顧憐影放下,還是繼續背著。他只是看她受傷了,想幫她一把,沒想到竟引起這樣大的反應。
「我都是這麼背我家婆子的,沒事吧?!」
「人家是金枝玉葉,你這個死大老粗想干什麼?還不快把人放下喝你的酒去!」
突然,另一個吼聲震天的女聲出現在顧憐影身前。
「妹子,你千萬別介意,他就是個大老粗,什麼都不懂!」
「沒的事,雷大哥人很好!」被放下地的顧憐影羞澀地笑了笑,然後對著眼前一個巨大的身影欠了欠身。「嫂子!」
「好、好,好妹子!」一見有人叫自己嫂子,雷大嫂高興得心花怒放,連忙扶著顧憐影進了內屋坐下,然後仔仔細細地將她看丁一遍。「歐陽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娶的媳婦這麼標致!」
「我不是……」低下頭去,顧憐影有些傷感地說。
「別騙我了,歐陽說過,什麼時候帶個女人到我這兒來,那女人就是他的媳婦!」
雷大嫂大大咧咧地說,但看著顧憐影泫然欲泣的神情,又覺得事有蹊蹺。
「怎麼啦?鬧別扭啦?可歐陽也太不像話了,就算鬧別扭也不該連你的傷都不顧!」
「是我自己不好,不關紹波大哥的事!」顧憐影連忙解釋。
「不用怕!告訴嫂子發生了什麼事,這里有嫂子給你作主!」雷大嫂拍著胸脯。
望著雷大嫂善解人意的模樣,加上多日沒有人與自己對話,當下顧憐影就像遇到親人似的,一五一十把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靜待著她的反應。
「就這事?」
但雷大嫂的反應卻相當奇特。
「歐陽也真他媽的太不像男人了!」
「是我的問題……」顧憐影急急地說。「我不該那樣做的。」
「好妹子,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老實了!」雷大嫂怒氣沖沖地說。「要是我們家雷子敢跟我這麼擺譜,我就跟他沒完!不嫁他又怎麼了?用溫香玉又怎麼了?犯了唐律哪條啊?」
「啊?」
「而且啊,既然你現在已經想通了,想嫁他了,那還有什麼問題!來來來,嫂子教你一招,非讓歐陽死得很慘不可……」
「可是……」顧憐影有些遲疑,因為她並不想讓歐陽紹波死得很慘。
「可是什麼?光看你剛才小小尖叫那麼一聲,歐陽便嚇成那個樣子,就知道他這多情種子這輩子沒救了!來,我告訴你……」
說完這句話,雷大嫂就附在顧憐影耳旁嘰哩咕嚕地說了起來;而外屋的兩個男人自然也不示弱,喝酒喝得是七零八落。
「歐陽啊,你當真要這麼做啊?」霄震天邊打酒嗝邊醉眼朦朧地說。「我看那小丫頭都難過得不行了!’’
「不讓她難過她永遠也記不得我曾做過了什麼!」歐陽紹泣倒是清醒得很,但還是一杯接著一杯。「我的面子往哪兒擱?」」就是,男人的面子大過生命啊!」雷震天氣震山河地吼。「女人算什麼?」
「雷子,你說什麼?」突然,雷大嫂的聲音比雷震天的還響。「喝酒就喝酒,哪來那麼多廢話!」
「是、是!」雷震天連忙放低了音量。「不過我想那死婆娘一定會教小丫頭什麼壞心眼,你到時順著台階下就是了!」
「我有自己的辦法。」歐陽紹波望著雷震天的模樣大笑了起來。「不過看你這孬樣,就知道當初一定是順著嫂子鋪好的台階下的!」
「有什麼辦法啊,女人嘛,讓讓就是了。到現在她還以為當初是我怕她,不知道根本是我讓著她的……」
「雷震天,你有種給老娘再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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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門近在咫尺,望著這熟悉的一切,顧憐影的心簡直就像再也無法承受似的接近于靜止。而歐陽紹波在接近緘門時,也終于將馬車停了下來,然後抬頭望著『長安城」三個大字,良久良久都沒有動作。
「我!到了……」終究還是到了這一刻,顧憐影強忍住心中的哀傷,微笑地望著身前趕著馬的摯愛男人。「謝謝你。」
「還沒到那時候!」但歐陽紹波卻冷冷地說著,然後策馬進入長安城。
長安城依舊人聲嘈雜,但歐陽紹波卻東跑跑、西轉轉,並不斷地將一些包袱丟至顧憐影的座位旁。有次,他還將馬車停得遠遠的,然後一人獨自下車。
悄悄地掀開簾幕,顧憐影里著他走向一處布坊,與一個女人開懷暢談了起來,而他的臉上溢滿紅光,笑容滿面。面對著這一幕,她只能呆呆地望著,再也沒有任何感覺。
「是顧先生嗎?」
突然,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由車前傳過來,顧憐影定眼一看,是一個年約七旬的老大娘,被好兒個人扶著,而這群人全用著一種期待的含淚目光望著她。
「我是。」
彼憐影有些納悶地回答,但霎時間,便看著這一群人跪倒在馬車前。
「啊……你們起來啊!」
慌亂地下了車,顧憐影連忙想扶起老大娘,但老大娘卻怎麼也不肯起身,涕淚縱橫地不斷磕著頭︰
「果然是您……顧先生,您可回來了,求求您救救我家二傻子啊,求求您了……」
「顧先生回來了,二傻子有救了!」
而旁邊圍觀的群眾一見到這確確實實是顧憐影,全歡呼了起來。
「顧先生回長安了,咱長安城最優秀的女仵作回來了!」
望著身旁的人的笑臉、哭臉,听著他們高興的歡呼聲與哀求聲,顧憐影一時竟傻丁,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馬車前,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對她的態度似乎完全都不同了,為什麼?
「顧先生一路舟車勞頓,」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只見歐陽紹波撥開人群走了過來,靜靜地對大家說︰今日可否先讓她休息一宿,待明日她必向往日般為大家分憂解難。」
「顧先生,您真是長安城大慈大悲的女菩薩!」听完了歐陽紹波的話,老大娘又連磕了幾個頭後,然後才慢慢地起身離去。
待人群都散去後,顧憐影將簾幕放下靜靜地坐回車上,而不一會兒,一個大包袱又丟到了她的身旁,然後馬車又繼續行走,將她帶至一處她從未去過的巷弄。
馬車最終停了下來,听著歐陽紹波的腳步聲,顧憐影動也不敢動一下。
刷地一聲,簾幕被拉開了,歐陽紹波冷著一張臉瞪著顧憐影,而她只能傻傻地望著他,半晌後,歐陽紹波什麼話也沒說,將所有的包袱由車上取下、離去,如此三回。」
「下車!」終于,歐陽紹波的聲音出現在顧憐影的身前。
靜靜地下了車,顧憐影望著眼前景現,竟有一些怔忡。因為這房子跟她原來的竟是如此地近似,只是比以前大得多,屋前還有一個小院,小院中有個小小的花園,栽滿了各式花朵……
拿起車內最後一些東西,歐陽紹波踏入了房中,顧憐影跟隨在他的身旁,望著里頭的一景一物都跟從前相仿,分毫不差!
「這……」她微啟紅唇,無法置信地看著里頭的所有裝飾。
她以往烤火的小火爐、以往放書的小書箱、以往放勘尸工具的小布包,全在它原來的地方,而房內格局及擺設,也與那間房被破壞前一模一樣!惟一不同的是,這些東西全是新的、雅致的,但上面卻蒙著一層塵土,似乎是很久以前就放置于此。
「我歐陽紹波毀你一間房,理當還你一間房,自此後,我們兩不相欠!」歐陽紹波望著她訝異的眼眸淡淡地說,然後深深一瞥後轉身便走。
你絕不能讓他如此走出你的生命!一個聲音在顧憐影的心中響起。
她再無顧慮地鼓起勇氣,朝著他的背影大喊而去︰
「如果你真要區分得如此公允,那你毀我一世清白,如何償還?你如何償還?」
原本走動的那個背影在這句話後僵住了,而顧憐影依然站在原處,將心中所有的期待與渴望喊了出來。
「你告訴我啊!」
「這就是雷大嫂教你的話嗎?你學得倒挺快,只可惜你說的時間不對!」回過身去,歐陽紹波將虎形玉佩丟回顧憐影的手上。這就是我對損你清白的償還!而你記住,錯過的永遠不會再回來!」
說完這句話後,歐陽紹波走了,再不回頭地走了。
冷冷清清的一間大屋,只剩下了顧憐影一個人,她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整個人攤坐在地上。
罷剛那些話並不是雷大嫂教她說的,是她心中更真切切為留住他而說的,只是,就像他說的,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而曾經他想給與卻被她自私放棄、錯過的,也終究再也回不來了……
愣愣地望著手上的虎形玉佩,這就是他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
但在看著虎形玉佩時,她突然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包袱,這是昨天雷大嫂給她的,她還依稀記得當時雷大嫂是這麼說︰
「只要打開它,你就能夠留住他!」
只是現在一切都不需要了,因為他再不會回來了!
可是那又如何?這畢竟是雷大嫂的一番好意不是嗎?她已經辜負了許多人丁,包括她自己,而從此時此刻起,她決心不再辜負任何人!
況且今天長安城內發生的那件事也讓她醒悟,只要她默默地努力,人們總會慢慢地了解,井接受她,不管這段時間要花多久,但終究付出,就會得到回應……
輕輕解開包袱,一件瓖著金絲線的紅嫁衣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笑了起來,盡避有些淒涼但她仍將所有的衣物拿至內屋換上,然後在銅鏡前望著自己的身影。
紅嫁衣很美,美得月兌俗,只是她不夠美,如此慘白的容顏怎配得上這件紅嫁衣?
取來了胭脂花粉,她細細地為自己上妝,然後等一切都結束後,靜靜地站在父親的牌位前。
「爹爹,我知道您永遠也想不到能看到女兒穿上這紅嫁衣,但好看嗎?爹爹?」
彼憐影輕輕地問,而霎時間,她的眼前仿佛浮現出爹爹生前難得出現的微笑,她也笑了……
疲累地走進里屋,顧憐影坐臥在床上,任自己睡著,因為明天,又將是嶄新的一天,而她,將成為不辜負任何人的長安女仵作!
但就在顧憐影沉沉睡去的下一刻,一個人影卻悄悄地走進了內屋,他靜靜走到床前,看著床上的顧憐影,眼中滿是痴迷!
歐陽紹波怎麼也沒想到,他看到的竟會是這樣一個安詳而美麗的容顏,她沒有哭、沒有鬧,就只是靜靜地睡著。
將買來的日常用品及酒菜擱在桌上,他坐在桌前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後望著睡著沉靜的她,心中盈滿柔情。
其實他早就想開了,如果她真的不嫁,那就不嫁吧!因為這些天來她的表現讓他相信,縱使他們沒有婚約關系,卻仍會是一對永世相戀的伴侶……
而他之所以要這樣冷冷地對她,只是想讓她自己明白一些他說千萬遍她也不會明白的道理,因為只有在她自己領悟一切時,他們之間的距離才能算是完全消解,否則就算她一時融化在他的柔情里,時間一長,在不明事理人的冷言誹語中,她依舊會受傷,依然會重蹈覆轍,而他永遠不想看到她那樣痛苦地折磨自己……
但這何嘗不是對他自己的一種折磨?明明對她的愛那樣深切,明明對她的氣早巳消逝,可他卻依然按捺住一切想寵昵她的沖動,讓自己冷酷似冰。
只是,現在一切偽裝都可以月兌去了,看著她安詳的睡顏,回想著先前長安城迎接她的那幕情景,他知道聰明如她,終于領悟了一切,而他也可以釋放出自己全部的愛,轟轟烈烈地戀她一生一世!
「紹波……」睡夢中感受到一種被關愛眼神注視的溫馨感覺,顧憐影忽地轉醒,她面向黑暗呼喚著。「是你嗎?」
「是我。」將桌上的燭火點著,歐陽紹波坐到床緣輕撫著顧憐影的臉龐。「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一把撲進他的懷中,顧憐影緊緊抱住他不放,深怕這一切只是個夢。「你回來了!」
「嗯……」拍著她的肩,歐陽紹波感受著她再無疑慮的情感。「餓不餓?我買了點東西回來。」
「不餓!」在他的懷中拼命搖著頭、顧憐影的眼眶盈滿了淚水,但這是喜悅的淚水。「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傻瓜,這里是我的家,我怎能不回來?」歐陽紹波輕笑著。
「你的家?」抬起頭來,顧憐影不解地眨著眼。
「是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歐陽紹波柔柔地吻著她的額頭。「因為只要你能待在我身旁,就算你永遠都不嫁給我我也不在乎了。」
「紹波……」沒想到他竟能容忍到這種境地,顧憐影感動得無法言語,只能輕輕地將他推開。「我……好看嗎?」
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因為歐陽紹波這才注意到,她的身上穿著的竟是一件紅嫁衣!而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她嫣紅的臉那樣嬌俏,美得像個花叢間的仙子,讓人根本移不開目光……
「是為我穿的嗎?」歐陽紹波的聲音整個被情感壅塞住了。
輕輕地點點頭,顧憐影望著他著迷的眸子,心中更是明了,原來幸福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難,只要她願意去接受。
「我再沒見過比你更美的女子……」歐陽紹波忘情地看著顧憐影,連眼眸眨都不眨一下。
「我給你倒杯酒去。」
就算早已習慣他的注視,顧憐影被他那樣灼灼眼神注視著,依然羞澀無比,只能慌亂地起身,想讓自己臉上的熱浪消退一些。
但誰知歐陽紹波坐下時正好坐在她的衣角上,她這麼一起身,整件紅嫁衣刷地一聲竟應聲而翻飛,四處飛散!
霎時間,只見床榻上紅布片片,而顧憐影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紅色的薄紗,雪白的肌膚勝雪,豐盈若隱若現
「我的天……」歐陽紹波望著眼前那迷人的春光,眼神深邃,幾不見底。
「怎麼會……」顧憐影羞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雙手抱胸,冀望能借此掩住一些早已外泄的旖旎。「我……」
「如此春光我自不能辜負!」一手揮落輕紗帳,歐陽紹波語中含笑,為這意外的禮物欣喜若狂。
「我……」
彼憐影還想解釋,但唇早被歐陽紹波結結實實地覆住,除了呢喃與輕喘,再發不出其它聲音……
一直等到月上東山,歐陽紹波的聲音才再度出來︰
「雷家嫂子的台階原來是這樣鋪的,待來年胖小子出生時,我將以雙倍大禮奉還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