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哪,千萬不要不信邪。
要不,往往越不相信會發生的事,它就偏偏硬在你跟前發生了。
嗯,就好比眼前這會兒吧……
「好了好了,不跟妳多講了,再浪費時間,難保不被『他們』找到。」此刻開口講話的姑娘叫元如願,她正準備悄悄掩上破廟的門離開,而那扇破敗的門讓人由里頭砰一聲推開了。
「不就要妳別關了嘛!」由于之前叮嚀過好幾回,門里的人索性連頭也懶得探出來,就以細尖的嗓子嚷道︰「破廟、破廟,廟都破敗了怎麼還需要掩門呢?妳這麼進出都隨手關上,別人見了會不疑心才怪呢。」
听了閨中摯友尹之卿的訓示,元如願的臉色變得慘白,她啞著嗓子,結結巴巴的說︰「妳知道,我……我緊張嘛。」
「妳呀,窮緊張。」尹之卿一臉無奈,這便是元如願的性子。
元如願噘起嘴,長長的雙睫眨了眨,眸子里有一絲看起來雖然不太甘心,但又無可奈何的落寞神情。
「沒辦法,我怎麼能不緊張呀?」
假如可以選擇的話,她也不希望自己會像現在這樣有家歸不得。
打從上月初,某個暗淡無光的寒夜,她在一陣半睡半醒間,被迫展開了這場既辛酸又辛苦的藏匿行程。
每一回,總是溜過家門而不敢入,在路上即便見了熟人也不敢抬頭打聲招呼,平常外出更是得把臉蒙得讓人完全瞧不出是誰才敢跨出門。
而造成這災難生活的根源,就是她平日相依唯命的親爹「元八指」。
話說元八指原名不叫元八指,這是地方上叫習慣了的稱呼,久而久之,大伙都只管他叫作元八指了,不過隨著元八指平常的種種作為,前頭的名號會因而變動。
例如,得意于畫壇時,眾人會喚他一聲「畫師元八指」,但若混在賭坊里聚賭時,則叫他「賭鬼元八指」,另外,手氣不好喝酒解悶時,被冠上「醉仙元八指」也是有的。
因此,只要探听一下最近鎮上人稱元八指什麼,也就能明白他這會兒又開始熟中哪件事情。
「我說如願,別怪我這人把感情看得太淡薄,是拿妳當姊妹才真心想勸勸妳的。」
說起話來總是嬌柔輕細的尹之卿,其實性情很冷硬,跟那教人看了會融掉心窩似的花容月貌完全不搭軋。
「要是我的話,早八百年就跟這樣的老爹月兌離干系了。像這樣牽絆著,他拖累妳、妳礙著他,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包何況,這回招惹的還是鎮上最惡霸的『蟠龍第一號』耶!」
「唉,妳不知道,若是我這會兒不去打探打探,等人了夜睡在土地公身旁,又會良心不安,整晚睡不好覺的。」邊說著,元如願還不忘系緊臉上的面紗。
「唔,隨妳了,反正妳就凡事小心吧,別到時候孝順不到老爹,還連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了才不劃算呢!」
尹之卿的音量漸漸變小,朝破廟內走進去。
「嗯。」元如願點點頭。「我知道。」
尹之卿身世孤零,盡避生了一張鋒利的刀子嘴,但一切的關心已盡在不言中。
對于閨中密友適時的相助,元如願自是點滴在心頭。
想當初,一听元八指在賭坊中欠下了巨額賭債,蟠龍第一號放消息要去她家里抓人抵債時,也只有她這看起來總是沒啥感情的好友肯與她一同寄宿破廟分擔風險。
但也就因為多虧藏身于這座毫不起眼的破廟,才能夠到如今隔了一個多月之久,都還沒被蟠龍第一號的人找到。
冬末時節,風冷蕭肅,即使是一陣微風亦能吹得人寒凍刺骨。
突然砰的一聲,那扇破廟門就這樣應聲倒地了。
「算了,等回來再修它吧。」元如願嘆口氣,轉身往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走去。
她必須先繞過這野草扎人的小徑,接著再穿出林子,經過六條又窄又小的巷弄,最後再穿過兩條街,才能步行到香河鎮最熱鬧的集市去探听消息。
穿梭在野草蔓生的曲徑之間,元如願不時得彎腰或低首,小心翼翼避開了隨時有可能會勾破她皮膚的細枝和荊棘,而最要緊的還要提高警覺留心四周的任何動靜。
刷……刷……驀地,草叢中發出一串詭異的聲響,像有某樣東西正配合著她的步伐在前進穿梭著。
「呃,是……是誰?」她先發問,緊蹙的眉間不難察覺她內心的緊張,但她咬著牙關硬撐住,立在小徑中的雙足隨時準備朝草叢里跳入藏身。
突然,一只栗色的小兔子朝她一拐一拐地跳過去。
「瞧瞧你可憐的,還真嚇了我一大跳呢!」
元如願手捂心窩,嚇出了一身冷汗,她彎,輕輕掬起面前的小兔子往臂彎里送。
小兔子長長的耳朵微蜷著,右後腿受了傷,從傷勢研判,大概是被附近獵戶設下的陷阱所傷的。
「小東西,想求我是不是?」元如願低頭瞅住懷里毛絨絨的小動物,苦笑著搖頭嘆了口氣。「但我都自身難保了,怎麼有余力照料你呢?」
刷……突然,她身後有了聲音。
元如願溫柔地笑了笑,這次心情輕松了些,臉上的笑靨明媚地綻放開來。
「呵,該不會是你家人來尋你吧?」
刷……刷……竄動聲越響越劇,越來越接近。
一听出異狀,元如願心里暗暗喊了一聲糟,她沒時間多考慮,趕忙抱住兔子拔腿便朝反方向的草叢中倉卒躍入。
「快!快!快!別追丟了!」
「圍上去!從前頭圍過去抄了她的去路!」
「哼!費了那麼多工夫,就不信這回還會逮不到!」
剎那間,就只听到幾個漢子七嘴八舌地吵翻了天,要不是剛剛等待埋伏的片刻需要稍微閉嘴安靜一下,他們這幾個絕不可能忍得住這麼長的時間不吵嘴。
「放……放開我……放開我們……」
元如願尖叫著趴在草叢里,胸前還壓了只無辜的小兔子,那幾個看起來沒什麼好臉色的漢子則一人按住她一只手或腳。
「放?這里有誰敢放了妳啊?」
不提還好,這下子講開了,眼前幾個連月來負責追蹤元如願的漢子全變了臉色。
「別開玩笑啦!放了妳,那蟠龍第一號的當家哪放得過咱們幾個?」
樓閣上灰蒙蒙的一陣騰雲似霧,教人一步踏進去了想抽身都模不清方向。
元如願被推著往前邁出一步,無力的步伐便像是踩在雲端上一樣。
「不許怠慢了,還不快把元姑娘請進廳里。」隔著甬道上一層又一層色彩斑斕的帳幔,忽而傳出了一聲黃鶯輕啼似的輕喚。
幾個漢子一經指示,連忙加快腳步,火速把元如願架入了廳中。
「唉,莽漢就是莽漢,怎麼不懂得多照應一下姑娘家?」嬌柔化骨的嗓音猶如穿透了廳上的每一根長柱,繞呀繞的回旋在每一雙耳朵之間。
元如願傾听著,仰起頭,費盡力氣眨了眨雙眼,但怎麼都眨不掉眼前那一大片迷茫的煙霧,此處除了朦朧,還是朦朧。
這地方……該不會就是鎮上那能教人聞之驚魂的蟠龍第一號了吧?
「哈哈哈,我……我還沒醉呢!」
廳旁的角落邊擺了張桌子,桌前則癱著一抹半伏的身影,那人右手執筆左手灌酒,總是飲幾口老酒再揮幾下畫筆。
見狀,元如願心口一陣揪緊,沒多思忖便奔上前去。
「爹……爹……」
但她腳跟都還沒往前挪幾步,身子便教一記強勁的蠻力從後方拎住,再順著力道往椅子里一甩,不偏不倚跌坐了進去。
「啊!救、救命……」
元如願身子一懸空,緊接著又莫名其妙栽入椅中,心也慌了,顧不得失不失禮,扯起喉嚨便沒命地尖叫。
倏地,一根黝黑的食指由她頭頂而降,緊臨在元如願嚇得發顫的嘴唇邊。
「別……別殺我們,我跟我爹……我爹……」她盯著那根像在威脅她的手指頭,從眼角偷偷睇一眼趴在桌上打盹的元八指。
天哪!大禍臨頭了,他竟然還睡得著?沒錯,果然是她沒責任感的爹呀!
「吵死了,誰要殺人啦?本當家是要妳閉嘴。」
一張蓄著滿臉胡子的臉龐忽地從元如願椅子後頭出現,一腳跨在椅把上,高聳的黑影將元如願偷瞄老爹的視線全擋住了。
「哎呀,大當家的,你可真要嚇壞咱們的貴客了。」
在一陣銀鈴般的淺笑聲中,廳後的帳幔讓人悄悄撩了開,露出了一張令人看了難忘的嬌柔粉面。
微風輕拂,冉冉的煙霧在偌大的廳中盤旋繚繞,就像柳蟠仙的樣貌和話語,彷佛怎--麼吹也吹不散。
「哪有?我是要請貴客坐下來嘛,要不然跑來跑去多累。」柳蟠龍扁嘴回道。
人稱大當家的他,正是蟠龍第一號門面上的老大。
既然有所謂的門面上,那暗盤下的管事主子,自然便得是能制得住這大當家的能人才行。
二當家柳蟠仙不介意地笑了笑,早習慣了大哥的粗魯莽撞。
兩兄妹同父同母雙胞生,雖生了副幾乎一樣的淨秀樣貌,但性情和腦袋卻完全不相同,他倆一人火爆、一人沉靜;一人直來直往、一人行事周延。
一兄一妹還不到三十,便打著蟠龍第一號的旗幟在香河鎮一帶大小通吃了好幾年,旗下經管的生意舉凡煙館、酒家、澡堂、賭場……樣樣皆不缺。
最近,更準備涉足「藝文項目」。
「元姑娘,別著慌,這里是蟠龍第一號。」柳蟠仙溫柔慰問,說出來的一切像理所當然極了,彷佛這地方對外人而言根本不該是個虎穴。
「現下有咱們兩位當家的保護,妳肯定絕對安全。」
元如願抿抿唇,雙唇干澀。人命關天她怎麼會不慌張呢?別忘了,就是拜他們蟠龍第一號所賜,才會害得她此刻有家不能回的啊!
「你……你們為何說……說要請……請我來作客?為……為什麼?」
「漂亮!」柳蟠龍忽地拍桌大吼一聲,震得樓閣幾乎在瞬間晃蕩了幾下。「妹子,妳看,我就說嘛,直接跟她把話講清楚不是最干脆省事了?哈哈哈,還是直截了當好!」
柳蟠仙淡淡睇了兄長一眼,沒答腔,也沒預備響應他心血來潮的自言自語。
「不瞞元姑娘,其實,咱們會請妳來,是奉了元畫師之托。」
「不會吧?我……我爹要……」
元如願半信半疑,轉過頭看了看,元八指那只拽了畫筆的右手抖了好幾下。
此時,柳蟠龍拿了截烏黑的墨條往元如願的掌心里塞。
「哪,拿去吧,妳爹說要是沒妳這乖女兒在身邊替他磨墨,他根本畫不出東西來,所以……」他朝元八指的位置努了努嘴,原本斯文的一張臉因為凶悍表情跟大胡子而多了幾分戾氣。
听到這兒,元如願心中生疑了。
別人掂不出她爹的底細還有可能,但她這做女兒的又豈會不清楚?
她爹自從妻子跟人跑了以後,連著幾年染上了酒跟賭,那「八指」的由來,就是當初為了戒酒和戒賭,一時之間惱羞成怒、意氣用事才剁掉了兩根。
之後這幾年下來,她爹酒仍照喝,賭也照賭,但就是沒法子再提起畫筆。
「可不是嘛!這話啊,可是他清醒的時候,當著蟠龍第一號招牌下所有人的面講出口的喲!」柳蟠龍邊講話,邊推著元如願挪步至廳旁的那張桌子前。
元如願立在元八指身畔,輕輕扯了扯老父的衣角。
柳蟠龍看不慣她秀氣的舉止,遂一掌重重拍響了桌面。
「元大師!本當家把你女兒找來了,這下子你可以依照原先承諾的,開始替咱們畫圖還賭債了吧?」
「呃……」元八指打了記酒嗝,抬起頭,對著粗聲粗氣的柳蟠龍直傻笑。
「畫!跋緊開始畫出來!听到沒?」
柳蟠籠沒啥耐性,猛地揪起元八指松垂垂的手臂,想硬逼著他在畫紙上交代出一點名堂來。
「大當家,您別……別這樣!」元如願見狀,旋即傾身向前,按住了柳蟠龍揪著她爹的那只手。「我爹……他……醉了。」
她爹不只醉了,甚至連筆都握不好,更別提還要他再畫出像從前那樣教人贊不絕口的人物圖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雪膚玉貌的柳蟠仙起身,由帳幔後悄悄走向了元如願,唇畔仍是一抹柔似水的笑。
「既還不出銀兩,咱們蟠龍第一號也只好請元畫師拿自個兒最值錢的物品來抵債了呀,元姑娘,妳說有沒有道理?」
「可是我爹他老人家根本已經--」一句真話臨到喉間,怕會害得元八指下場包慘,硬生生被元如願緊張地咽回了嘴里。
「元畫師已經親口答應咱們了。」柳蟠仙回道,暗中朝柳蟠龍使了記眼色。
柳蟠龍強硬地押著元八指那抖個不停的右手,「來,一筆一筆仔仔細細地畫,千萬不要有點差池,要不然的話,哼哼哼……」
才沒一會兒,元八指就無力拿住筆,沾了墨的筆端一下子潑灑了整張白淨的畫紙。
柳蟠龍火一竄,揪住元八指的領子揮動著拳頭,「嗟!像這樣子磨蹭,欠咱們的債要啥時才還得完哪?」
「不如……我……我來還。」見狀,元如願幽幽開了口。
聞言,兩位當家旋即互望了一眼,唇畔帶著一抹難以察覺的笑,但很快的,又立刻回復成先前的模樣。
「小丫頭,妳說妳要還?」柳蟠龍松手甩開元八指,朝元如願的方向瞪過去。「妳拿啥本事來替妳爹還債啊?哼!難不成妳能替他畫?」
元如願沉默著,像在焦慮地思忖著些什麼。
「哈哈哈,妹子啊,這小丫頭說她有本事替她爹還咱們的賭債呢!」柳蟠龍轉身大笑了幾聲,忽然瞥見趴在桌前癱著的身影偷偷抽搐了幾下。
懊死!先前不都已經讓這老酒鬼吃飽喝足了嗎?這不過是要他趴在那兒裝一下樣子,他竟然還敢偷笑!
柳蟠龍擔心穿幫,趕緊向前一沖,朝元八指的背上奮力拍了拍。
「大師,你這寶貝女兒好孝順哪!」
「咳……咳……咳……」元八指趴在桌上沒敢抬起頭,又是咳又是扭,不明白的人還真當他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呢。
「我會畫。」忽然,三個字小小聲的從元如願口中而出。
柳蟠龍跟柳蟠仙又悄悄對看了一眼。這一回,大勢或許真可以抵定了。
「咱們要的,可是那種能上市面賣個好價錢的畫作。」柳蟠仙徑自斟了杯春茶,柔情中夾著犀利的目光,隔著杯中緩緩冒出的霧氣覷看著元如願的表情。
「可以,我保證。」元如願點點頭,掌心按住胸口給自己一點自信。
「元姑娘,妳要咱們蟠龍第一號憑什麼相信妳的保證呢?」
柳蟠仙不愧是最會精打細算,無論做何種生意,都不讓自個兒有一丁點吃虧的可能。
即便是擺明了唾手可得的豐厚獲利也不例外。
「我憑……」元如願話到唇邊停了下來。
她知道,他們要的只是結果,是她究竟能為元八指還清多少賭債的本事。
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不如教他們看清楚她的「還債能力」吧。
元如願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踱近元八指本欲作畫的那張桌面,拾起筆,俯身就著先前那張被墨汁潑壞了的紙,嚴肅地在上頭匆匆揮毫動作。
俐落的架武中沒半點虛華,運筆行進間,皆是扎實道地的真工夫。
沒多久,一幅以柳蟠仙的容貌為草圖的「蟠桃仙子戲春園」便入了畫作中。
做完畫,元如願習慣了似的在落款處題了元八指的化名--須心。
「請過目。」她道。
「天殺的!畫得真好……果真像我家妹子一樣的美若天仙哇!」柳蟠龍彎過身靠近一瞧,忍不住拍手稱贊道。
「唉,我說大當家的,你到底是在稱贊我還是在稱贊她?」柳蟠仙也笑了,對著桌上的畫作再三鑒賞。
不會錯,他們這回肯定是挖到一棵超大搖錢樹了。
「哈哈哈哈……都美!都美!」
「那麼,我可以替我爹還債了嗎?」元如願問,只想盡快把債款還清了,能帶著元八指速速走人。
「不急,債……總歸是要還的,但是呢……」柳蟠仙轉頭朝外喚了聲,「來人呀,先帶元姑娘去管事那兒打個手印簽份合同。」
「簽合同?」元如願不懂自己替父親作畫抵債為何還要打手印?
「是啊,這合同當然得簽。從今日起,元姑娘可就是咱們蟠龍第一號力捧的首席畫師了。」
柳蟠仙巧眸凝笑,從那柔柔的神色里根本猜不透她打的究竟是什麼如意算盤,但相信無論怎麼算,都肯定不會讓蟠龍第一號虧本就對了。
一片春意盎然的園子里,不僅開遍了各色美艷的春花,此刻,更響著一聲聲清朗的歌聲。
「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載泓手里挽著花籃,邊哼著曲子邊在花園中緩緩繞行,就見他一會兒撒撒籃中的花瓣,一會兒對著那圍在他身畔的一群人微笑。
「重重涇作胭脂透,桃花在渡頭,紅葉在御溝,風流一段誰消受?粉痕流,烏雲半彈,撩亂情郎手。」唱到情濃處,載泓甚至揚起了袖子做出拭淚狀。
伴隨著他聲色俱佳的表演,杵在花園旁的丫鬟們開始適時地替眾人制造一下「氣氛」,她們也不時朝半空中撥撒各色繽紛的碎花瓣。
那些色彩鮮艷的花瓣就這樣飄啊飄的散落至園子各處,有的緩緩飄過眾人的眼前,有些則零零落落地墜了載泓一身。
「哈哈哈,好玩好玩……」載泓玩心一起,伸手便朝半空中抓了起來,「師傅們認為徒弟我把唐伯虎的這首曲子改編得怎麼樣?好听嗎?」
登時,花園里悄然無聲響。
「各位師傅?」載泓再喚一次,還是沒有人響應他,他這才轉頭往回瞧。
大桌前,是坐滿了人沒錯,但他們一個個全像醉癱了的趴著不起,還剩下幾位勉強撐得住的,就握著酒杯在那邊晃來晃去。
「唉,可惜了啊!」載泓一嘆,舉起酒杯一仰而盡。「徒弟特別為師傅們精心安排的「群花戲春』都還沒登場呢!」
還是沒人吭聲。
「那好吧,徒弟只好叫那些長得比花還美的姑娘們進去宅子里『戲』給我一個人看了喲……」
剎那間,幾張桌子很明顯地晃了晃。
「呃,酒……好酒哇!」
「唱得好、唱得好,貝勒爺歌藝超凡哪!」
「是呀、是呀!能有這樣出色的徒弟,咱們真是三生有幸啊!」
沒一會兒,剛剛看起來好象醉臥不起的眾人,竟一個接著一個全部「自動」蘇醒過來。
載泓抿唇笑了笑,「咦?師傅們都沒醉呀?」
「沒醉、沒醉,貝勒爺如此費心設下這場春酒宴,咱們怎麼舍得醉了?」教授載泓唱戲曲的梨園師傅撫著胡子掩飾地笑道。
今日這群讓載泓迎人禮親王府里作客的,全是他乎時在各地拜來的師傅。
舉凡任何可以學習的技藝,只要引起載泓強烈的求知欲,不管那門技藝的學問再難尋找,他都要找到並且學會它。
諸如棋弈、書法、篆刻、唱戲、易容、卜卦、診脈、造景、園藝、武術、耍球、吞劍……只要他想學,幾乎什麼都能學成、學精。
「既然師傅們都沒醉倒,那徒弟這場春酒謝師宴的重頭戲可就要熟熱鬧鬧地展開了!炳哈哈,姑娘們有請了!」他揚聲喚道。
此時園中立刻響起了絲竹樂音,緊接著,十幾名貌美如花嬌的歌伶和舞伶朝著園內魚貫步入。
她們的一笑,比方才的醇酒還要教人迷醉。
人群中,一顆頭顱忽地靠近載泓身畔。「貝、貝勒爺,總算搶……不,總算替您買回來了。」
載泓瞥眸一瞅,眼中的光芒瞬間晶亮,每一閃都透著熱情。
「買到了?」
「是。」阿騰師點點頭,臉上有著和載泓同樣的期待表情。
「好,趕快,小王等不及要立刻一睹大師的真跡了!」
趁著園中一片群鶯亂舞,載泓站起身,在阿騰師的開路下往最機密的庫房匆匆而去。
一連拐了好幾個彎道,扭動機關,他倆一塊兒進入位在宅子底下的庫房中。
這處機密的庫房可以說是載泓的寶貝地盤,里頭收藏了許多他喜愛的珍品,就如同孩童喜歡藏玩具,而他向來特別喜歡藏匿他的「玩具」。
「快,快拿出來!」載泓催促道,迫不急待地伸手討。
阿騰師一臉汗濕,紅通通的臉龐跟脖子全是因為在書肆里跟人家搶購時拚了命所致。
開玩笑,誰要敢壞了他家貝勒爺滿心期待的好興致,他絕對跟那人沒完沒了!
「是,真跡就在這兒了。」阿騰師由懷中小心翼翼取出了畫冊,深怕一不小心會弄皺它半分。
載泓沉默了,瞪大雙眼瞅著那冊子,就這麼薄薄的一冊,卻承載著他莫大的崇拜心情。
他雙手捧著它,合上眼,輕輕吸了口氣,隔了片刻,才終于再睜開雙眼,屏氣凝神翻開畫冊的第一頁。
張著口,他喉間卻發不出聲音來,連在旁偷覷的阿騰師也怔住了。
「阿騰師,趕緊掐我一下。」
阿騰師垂下頭,表情看起來頗為難。「貝勒爺……」
「快,這是命令!」
「喳!」站在載泓身側的阿騰師在他臂上輕捏了一下。
「不夠力,再來。」
「呃,貝、貝勒爺……」
「別忌諱,小王怎麼指示,你照做就對了。」載泓蹙著眉,點點頭。
于是,阿騰師只好再捏了一把,這回,比剛才那下子用力了不少。
只瞧載泓咬緊牙關強忍著,疼雖疼,唇畔卻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沒錯,這的確是真的,是真的!」
阿騰師听了也跟著猛點頭。當然是真的,他身上的臭汗可全是為了要跟其它人排隊搶購才冒出來的呀!
「絕妙呀!丙真是大師的不凡筆觸!」載泓唇畔的笑痕隨著目光所及漸漸加深。
他手捧畫冊,認真地端詳著畫上呈現出的每一處細微變化,一改先前在花園時那副嬉笑玩鬧的表情。
「貝勒爺,真的是須心大師沒錯吧?」阿騰師發問,得意的笑臉上流露出很需要載泓親自肯定的神情,如此,才能更證明他的辦事效率。
「嗯,這畫風、這運筆、這筆觸間流暢完美的女子模樣……」載泓的眸光盯在畫上一瞬也不舍得眨,「確實是出自小王最傾心的大師之手。」
「沒想到,須心大師和貝勒爺還真是心意相通呢!大師八成是知道貝勒爺喜好收藏圖……嘿嘿,才畫起了這樣撩人心癢的畫作。」
可不是嗎,想當初,在小貝勒九歲那一年,才「欣賞」完他相送的那冊秘戲圖,旋即對于畫中人物的表現大感震撼。
之後每隔一陣子便會自動來跟他討新貨,久而久之,竟也養成了嗜喜人物畫的癖好,特別是春色橫生的圖,十幾年教下來,他看圖看成了精。
不再只像年幼時那樣迷戀著畫面上的各種曼妙姿態或合歡動作,而是逐步鑽研起各家各派的畫風構圖。
「唉,可不是嗎?教小王景仰的須心大師呀……」
載泓奉若瑰寶地翻閱著,眸光一瞥,一雙著了火似的眼楮定定地瞅住畫冊上的每一對相戀人物。
若說起目前畫壇上的各家各派,最獲載泓傾心的,無疑的便是向來名不見經傳的「須心」畫師了。
說也奇怪,須心這名號其實不算出名,但打從載泓幾年前由舊畫攤上購得了一幅須心畫師的作品後,往後的好幾年,他費盡心思的到處搜購這位畫師的畫作。
那上癮的程度,簡直像著了魔的瘋狂。
直到上個月,他經由某家標著蟠龍第一號出版的畫冊里發現了他向來情有獨鐘的須心畫作,這才心花怒放地命阿騰師一定得搶購到這個月的頭號。
「阿騰師,你說,小王該不會是個瘋子吧?」
「呃……貝勒爺,您這問題……」
「我一定沒瘋,對吧?」
阿騰師心中忐忑不安,隱隱覺得他的話里有古怪。
「嗯,應該很正常的。」載泓的眼神緊緊鎖在手上的畫。
他揚手,任由自己的手指輕柔地撫在畫作中的人物上,隨著指月復緩緩挪移,那春風般動人的笑意悄悄爬上了眉眼唇縫間。
他合上眸子,享受著現下片刻的寧靜時光,然而心房中,卻恍若有股熱流在奔竄,漸漸的,如浪潮沖撞他身上的每一處感官……
「我要去找須心大師拜師學藝。」忽然,載泓說出了這句話。
「咳咳咳!貝、貝勒爺是說……要去……咳咳咳……」聞言,阿騰師嗆得咳了出來。
須心大師高妙的畫作技巧是很令人折服沒錯,但觀畫、買畫、品畫是一回事,親自造訪求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呀!
包何況,貝勒爺想去找的還是位圖的畫師……這……這消息一旦張揚出去的話,往後他在鄉里間流傳的浪蕩臭名不就更差了嗎?
「小王沒有瘋,我是說真的。」
「這……」
「沒錯,我忍不下去了!」載泓揚掌一拍,桌子晃動了幾下。「小王再也不要只是在畫紙上景仰大師的才氣、崇拜他筆下的每一幅作品!我要接近他、我要親眼仰望他、我要拜他為師,我非去不可!」
此時,密室內一片沉寂,密室外隱約傳來眾師傅的笑聲。
看著桌上的宮春畫,不知是不是錯覺,阿騰師忽然覺得連那畫中的縴縴美女也對他笑得格外嬌艷。
唉,看來,他家貝勒爺這回的拜師之路肯定是勢在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