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從公司的停車場一直延續到唐家的餐桌上。

四個人圍著一桌豐盛菜色，唐美嘉只顧吃飯挾菜，把所有話都留給其他人去說。唐父原本就話少，和客人寒喧幾句，中途接到友人來電，恰巧解救他詞窮的窘境。

很快的，餐桌上只剩下唐母熱絡招呼的聲音，以及蔣祁英沈著有禮的應答。

「那天唐媽媽太開心，只顧著說我們的事，都忘了問你這幾年在國外是在忙什麼，還有你爸媽他們怎麼也都不回來看看我們這些老鄰居？」唐母一邊問道，還不忘幫他往碗里添菜加肉，就怕他太客氣了會吃不飽。

「其實我媽也一直想回台灣來走走。再過兩個月，等她作完這次的追蹤檢查，應該就會回來和大家聚一聚了。」蔣祁英照實回答，沒把唐母當外人，自然也不會對她隱瞞家里的情況。

「對喔，瞧我這記性，都忘了你說過你媽又動了一次手術，真對不起啊。」唐母一臉抱歉，懊惱自己居然又提起別人的傷心事。

蔣祁英不在意地笑了笑。旁邊的唐美嘉卻很在意地抬起頭看他，自用餐後第一次跟他說話──

「蔣媽媽怎麼了？」

「癌細胞轉移，幸虧發現得早，還可以接受手術治療。」那年他們一家三口原本已經訂好機票，打算一起回台灣探訪親友，但母親的病情突然復發，不僅身心需要照顧，經濟上他也想幫父親分擔壓力，于是回國這件事就一再延宕，拖到三個月前，他才毅然決然辭去原本年薪高達百萬美金的工作，跳槽到另一家科技公司，接下台灣區的管理職務，只為了能待在她身邊，不必再隔著一片海洋想像她的一切。

「那她現在都好了嗎？」她憂心地問。

「追蹤了五年，目前沒有再發現其他狀況，應該算暫時好了吧。」他溫柔淺笑，見到整晚嘔氣不跟他說話的女人如此關心他母親的健康情形，心里一陣暖，就知道她是個善良、心軟，值得他好好疼惜的可愛女人。

他說得輕松，她卻听得沈重，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悶得呼吸困難，腦袋里一片亂哄哄的雜音……

「我吃飽了。」她放下碗筷，站起身。

「客人還在，妳要去哪兒？」

「切西瓜。」她愣愣地往廚房走。

「西瓜不是昨天吃完了？我今天買的是哈密瓜……」

唐母在背後說什麼，唐美嘉已經完全听不見。

她一走進廚房便捂住胸口，抓住頭發，整個人陷入一陣慌亂的慚愧中，懊悔得只差沒拿頭去K冰箱。

所以他是因為要照顧母親才遲遲沒回來？不想讓他們擔心才沒捎來只字詞組？當然……一般人都不會隨便跟別人提起這種事，何況他們住得這麼遠，她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噢，她怎麼這麼不懂事！

唐美嘉敲敲自己這顆不精明的腦袋，氣自己居然沒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錯怪人家，還對他發脾氣，根本不講理。

她一直怪那男人對自己不聞不問，可是自己又何嘗不是對他漠不關心！這其間如果她曾經主動聯絡過他一次，或許就能得知他的近況，不會產生這種氣壞自己的誤會。

噢，她真的好愧疚、好丟臉……

要去跟他道歉嗎？

她回頭沖出廚房——又縮回好幾步，蹲在冰箱前。

不，太丟臉了，她實在沒有勇氣去向那男人賠罪呀！

「美嘉，水果切好了沒有？」

「還沒……」她還沒準備好要拿什麼臉出去面對他，只好煩惱的用額頭撞冰箱。

唉，今晚實在過得太有「高潮」了。早知道現在會糗得沒臉出去見人，不如剛才就先承認自己小心眼、沒度量，听他把事情解釋清楚，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

「妳還要多久？」

「我想一下……」

＊

隔天上班，唐美嘉因為前一晚慚愧到睡不好，頻頻打哈欠，一個上午就喝三杯咖啡，而她現在正在茶水間里泡第四杯。

一位名叫陳雪芬的女職員走進來，也泡了一杯花茶。听說她這個人雖然不是部門里最資深的員工，但為人八面玲瓏，和各個部門的員工或主管多少都有些交情，所以在一般職員心中，她也是一個最好敬而遠之，別隨便招惹的前輩。

「昨晚很累喔？」陳雪芬看著唐美嘉手中的咖啡問道。

「還好，只是有點失眠。」她笑著回答，對方也回以一笑，不過那笑容好像怪怪的，讓人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陳雪芬喝了口花茶，又抬頭看著她。正當唐美嘉準備離開之際──

「我有看到喔。」

「看到什麼？」

「昨天妳……跟副總在一起對不對？」陳雪芬瞥了一眼門口，用秘密的口吻小聲對她說。

「怎麼可能！他是副總我是誰，妳看錯了啦！」唐美嘉心一驚，連忙否認，終于知道對方為什麼用那種詭異的笑容盯著自己。

「少來了，我分明看到妳上了他的車一起離開。」地下室的停車位有部分開放給員工抽簽，陳雪芬就是少數抽中的幸運兒，而且停車的位置就在副總的後一排，所以她十分肯定自己沒看錯。

「原來妳是副總帶進來的人呀，以後也多關照我一下，嗯？」她眨眼，臉上擺明傳達「你們有一腿」的訊息。

「我……我……」唐美嘉手心冒汗，突然急得不知道該由哪里解釋起。盡管早料到會有人曉得她是靠關系得到這份工作，但絕不是「那種關系」呀！

「安啦，這種事在辦公室里很平常，我很識相。」她一副見多不怪的樣子，其實職場上常有這種把情人或小三弄到身邊一起工作的例子，她並沒有白目到去拆穿人家，只是希望多拉條人脈，改天說不定能沾她的光，在需要的時候派上用場。

「不，我們並不是妳想的那種關系！他只是幫我介紹工作而已。」唐美嘉頭手並用地否認，覺得自己有義務要替蔣祁英澄清這件事，不能把他的名聲弄得更糟糕。介紹朋友進公司跟介紹自己的女人進公司，那昏庸的程度可是差很大的。

「你們要是沒關系，他干麼幫妳介紹工作，還跟妳一起走？」

「因為……那個……我們以前是鄰居，他跟我爸媽都很熟，所以我爸媽才特地拜托他幫我一下，昨天也是我爸媽要請他吃飯，他才順便載我一程。」她猶豫了一下才坦白兩人的老交情，真擔心多說什麼都會害到那個男人，于是把父母也搬出來擋緋聞。

「真的是這樣？」

「真的，而且那是我們一直『盧』他，他才勉為其難同意。那個人向來公私分明，在公司遇到我也都當作不認識，所以妳也不用太在意這件事。」想起他那日在這茶水間里調戲她的事，這番話真是說得有些心虛，不過現在「救他」比較重要，當然要把他說得鐵面無私、正義凜然，兩人之間愈沒關系他就愈安全。

陳雪芬抬高下巴看她，似乎在打量她話中的真實性，空氣因此凝結了好一會兒……

「主任叫妳整理的資料，午休前要給她。」陳雪芬掉頭離開。

「好。」她松了一口氣，猜對方應該是采信了她的說詞，相信他們之間真的是清清白白——除了走後門以外，沒有其他曖昧存在。

「呼……」經過這場驚心動魄的對話，她的瞌睡蟲全跑光了，手里的咖啡已經無用武之地，喝起來只有胃痛的感覺。

唉，沒想到一早上班又有新的「高潮」，這算不算是老天在懲罰她的莽撞呀？

一個小時後，唐美嘉拿著整理好的文件去見吳碧倩，順便向她報告挽回流失客戶的分析計劃。

這回吳主任沒再叫她去泡咖啡，甚至還動手翻了幾頁她的報告，接著抬頭看她。

「听說妳跟副總是舊識？」

「呃！對……」這簡直比叫她去泡二十杯咖啡還驚悚。她怔忡了下，手心再度冒汗，心想這消息竟然傳得那麼快？這下可真是體會到那個陳雪芬的交際手腕了，敢情她都是用這些小道消息來換取上司的信任呀！

「妳和他真的沒在交往？」吳碧倩盯著她，口氣不冷不熱，剛好可以讓人緊張得心髒差點麻痺。

「當然沒有，他只是我以前的鄰居，頂多像我哥哥，一直很關心我的功課，他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資優生，在我們那一帶很有名，嘿嘿。」她笑得好干，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跟老媽說出一樣的話。不過也多虧平時的耳濡目染，現在運用起來完全沒障礙。

「我會幫妳保密的。」

「蛤？」

「你們認識的事。」

所以，就醬？主任沒有要對她嚴刑逼供，也不責備她靠關系走後門？

「喔，謝謝主任，不然我一定會被他唸的。」她笑著告退，趁主管還沒有進一步動作前離開現場。

走回座位時，她看每個人的眼神都有些忐忑……

老天，照這速度，其他人應該也很快就會知道她和蔣祁英的關系了吧。

「加油！」她替自己打氣，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倍認真工作，別丟他的臉才行。

＊

時近晚上九點，偌大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唯有窗邊的一隅還亮著燈。

蔣祁英走近一看，唐美嘉正埋首于鍵盤，一手抓著頭，另一手在雜亂無章的文件上抄寫下密密麻麻的注解與重點。

「這麼晚還沒走？」他臨時起意過來看一下，沒想到有職員比他這個副總還晚下班，但這個人讓他覺得很幸運。

唐美嘉驚訝抬頭，嘴里還叼著半塊蘇打餅干，模樣可愛得令他發噱。

「對，有些速還沒做完……」她立刻把餅干塞進嘴里，咬字含糊地回答，一看到他就不自覺地尷尬，憋著說不出口的歉意真的很有壓力。

「在忙什麼？」他隨意往桌上看──

「沒什麼！」她迅速擋在桌前，隔離他的目光。

然而這反應過度的大動作，反而讓她陷入更尷尬的窘境，搞得自己好像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才會害怕主管發現。

她咬著唇，懊惱自己的反常，決定還是暫時「民滅良心」，表現得自然一點比較好。

「你怎麼又來了，樓上真的那麼閑啊？」她若無其事的起身整理擺在文件架上的資料，口氣就像平常那樣對他平平淡淡，完全沒熱情。

「我倒是很想請教一下，妳怎麼能把事情做這麼久？」他輕松回應她的諷刺，斯文面孔帶著一貫溫淺的笑容，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緊張的事。

「以為我想啊。」她撇嘴嘟囔，其實自己也很無奈要在這些看不懂的資料里打滾，可是公司主要經營的是電子相關產品的設計及技術服務，里頭有許多專業名詞及科技知識都是她過去沒學過的東西，如果她想做好這份工作，就必須和它們混熟，免得連同事說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想辦法去跟客戶溝通，說服那些客戶繼續使用自家公司的產品？

所以她現在除了原有的工作，還得利用時間額外自修，每天都抱著一堆資料K得頭昏眼花，簡直比她當學生時還用功。

「你不要一直站在這里，等一下又被人看到。」她催促他沒事趕快離開，不想「停車場事件」再次重演。

「我們有做什麼不能被看到的事嗎？」他非但不走，還怡然自得地往她身邊靠。

她馬上警戒地退開，下意識往四周掃了一眼。

「堂堂副總經理光是和我這只小菜鳥站在一起就夠惹人懷疑了。上次我只是搭你的順風車，結果——」她緊急閉嘴，覺得還是別讓他知道兩人曾被誤會成一對的事情，不然這男人不曉得又要說出什麼讓她接不下去的「驚人之語」，那她不就等于挖洞讓自己跳。

「什麼？」他好像錯過了什麼事。

「反正我們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你也不希望被人說你公私不分吧。」目前同事們雖然大多已曉得她是副總介紹進來的人，但至少沒再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想得更復雜，因此這件事到此為止就是最好的收尾。

「嘴巴長在別人臉上，我管不著，而且我跟妳確實有幾十年私情啊。」他灑月兌地說，一雙俊雅長眸促狹地盯著她，故意把兩人的關系形容得很曖昧，而且從不隱藏實現它的渴望。

「喂！你少破壞我名聲喔，那叫私交……」欸！怎麼說起來也突然感覺怪怪的？好像會讓人聯想到某種羞羞臉的「交」……哎呀，反正一扯上這個男人就是不對勁啦。

「廢話少說，我還有很多資料要查，請你別在這里妨礙我用功好嗎？」她再退開一步，暗自希望他沒看出她臉上的這陣熱氣，並且羞惱著自己干麼有這種奇怪的思想和莫名其妙的反應。

「沒問題。」蔣祁英配合地退開，直接幫她儲存盤案，電腦關機。

「你干麼呀？！」她不是說了資料還沒查完嗎？這一關一開……他是嫌她耗在公司里的時間不夠久啊！

「先吃飯，不懂的地方待會兒一起問我。」他剛才瞄了一眼她的筆記，大概猜到她留下來用功的原因。

他欣賞她的認真，但反對她虧待自己的身體，窩在這里啃干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找資料。」她真的很不想在這個優秀的男人面前曝露缺點，顯得自己智商低很多，因此剛才才會下意識沖過去擋住他的視線。

不過從小到大，她好像沒有缺點是他不知道的……唉，所以說誰會想跟這種從小看著自己長大，又把自己從里到外完全看透到底的人在一起呀！

「聰明的人不會浪費時間找自己麻煩。」他把握時間，直接幫她收拾東西。

「可是我更不想給你添麻煩。」她倔強的把資料搶回來。

「妳永遠不會成為我的麻煩，不過我很高興妳這麼替我著想。」他寵溺地一笑，模模她的頭，目光柔得使她有片刻錯覺自己很完美，根本沒有任何缺點。

她才不是替他著想呢！

唐美嘉迅速回神，本來想出言頂撞他的自作多情，然而話到嘴邊，卻被一種柔軟的情緒沖淡，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無法解釋那是什麼情緒，只是隱隱感覺到一股危機，提醒她如果不想被這個男人「迷惑」，最好現在就離他遠一點……

「你先下去，我在側門等你。」

究竟人為何會做出跟大腦判斷不一樣的行為呢？

望著蔣祁英燦爛的笑容，她想不通，又好像能感覺到那答案……

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