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保安寺後院,在溫泉水的蒸騰下環繞在溫泉邊的梅香更濃。
宇文修泡在溫泉里,若有所思地瞅著在燈火間微微搖曳的梅枝,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問︰「海青,太子與二皇子都下山了?」
「回王爺的話,太子和二皇子都下山了,看路線確實是要回宮。」
宇文修似笑非笑地道︰「倒是有心了。」
海青沒接上話,瞧了眼主子肩背上的猙獰傷疤,神色難掩憤慨悵然。
十二年前,主子為救好友昭廷,半路中了埋伏摔了馬,哪怕受傷還是往淮州趕去,可惜趕到時昭侍郎早已莫名死在大牢里,再趕往昭府想尋昭侍郎的女兒,昭府正陷入火海,哪怕如此,主子還是沖進屋內,最終為救一個僕役的女兒,幾乎被燒殘了身子。
當地數個大夫聯手搶救了十余日才等到宮中太醫趕至,勉強穩住王爺一口氣,醫治了近兩月余才清醒,那時話都不能說,手也拿不起筆,卻不斷地用口形問他「昭廷呢」……
他紅著眼眶,心想主子不是早知情了嗎,怎麼還問呢?怕是傷重得糊涂了,正猶豫著該隱瞞還是該實說時,主子再度昏厥了過去,傷勢急轉直下,眼看要捱不過去,他猛地想起昭侍郎的女兒依舊不知下落,于是不住地在主子耳邊說「得趕緊找到昭侍郎的女兒,否則何以慰昭侍郎在天之靈」。
幾次後,主子竟然轉醒,從此以後,尋找昭侍郎千金一事,就成了主子此生最重要的目的。
主子撐過了最痛苦的時期,在淮州養了一年,才終于能夠回京,開始了漫長的治療,從無法動彈到能夠行走花費了七八年,每每見主子為了要站起身,痛得渾身打顫卻倔強地撐住不坐下,他就恨惱自己當初為何慢了一步進火場,讓主子受了如此重的傷。
哪怕十二年過去了,主子行走仍無法如往常,每每入冬後,渾身的痛楚更是讓主子痛不欲生,必得上保安寺後院的溫泉浸泡才能得以舒緩,只因唯有此處的溫泉最能夠舒活筋骨。
每年這個時候,太子與二皇子必定陪同一道前來,然而誰都知道太子與十二年前的禍事月兌不了關系。
當年事故的原由早就查清,正是因為主子太受皇上重視,讓當時還未成為太子的四皇子眼紅,于是外祖家從中動了手腳。
主子受了傷,殘了身,徹底與皇位無緣,哪怕皇上提前將他封王,卻從此入不了皇上的眼,待四皇子被封太子,主子更像是被皇上遺忘。
他真是想不通太子為何要這麼做,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再加上外祖家顯赫,其下門生縱橫朝堂,這皇位穩妥得不行,根本無人搶得走,何必傷害主子呢?
想當初主子沒了母妃,是皇後娘娘仁慈將主子帶回宮與太子作伴,兩人情感更勝于其他手足,誰知道為了那把龍椅,哪還有什麼手足之情。
看向宇文修,燭火搖曳間勾勒出他俊魅又顯陰郁的面容,海青更加自責。
十二年過去了,主子如今雖能行走,腳就有些跛,不願出現在人前,每年入宮的次數五只手指都數得出,皇上不曾私下召見,主子更不願往宮里湊,要不是還在尋找昭侍郎千金,真不知道主子會活成什麼樣。
不過,慶幸的是三個月前淮州傳出了點好消息,說是總算查出昭姑娘女乃娘的下落,正循線找人,要是能找到女乃娘,也許能找到昭姑娘,畢竟那當頭正亂,說不準是女乃娘把人帶走了呢。
正忖著,听聞細微腳步聲,海青抬眼望去,就見暗衛二把手的海藍臉色凝重的走來,海青不禁暗叫不妙,無聲用口形詢問,只見對方搖了搖頭,海青的心不禁跟著往下沉。
「海藍,是不是淮州遞回消息了?」宇文修听見聲響,微露喜色問道。
海藍面色為難,艱澀地應了聲。「回王爺的話,海靛遞消息回來了。」
見狀,宇文修斂去喜色,「線索斷了?」
「也不是斷了,確實是找到昭姑娘的女乃娘了,繞了一圈,原來她住在淮州附近的成安縣。」海藍笑得很難看。
「重點。」宇文修沉聲喝道。
「回王爺的話,女乃娘說那一日正巧她兒子生病,她並沒去昭家,後來才知道出了事,所以……」見宇文修的臉色黑如焦土,海藍最後的話全吞進肚子里。
一旁的海青心里暗暗罵了海靛好幾句,怎麼就不把事情查清了再一次回報呢?這些年,老是讓主子一顆心上上下下的,也不想想跟在主子身邊的他們日子會有多難熬!
瞧瞧,主子臉都黑了,這當頭誰敢說半點安慰的話?
十二年了,當年的娃兒如今都長大成人了,就算主子畫了許多張昭姑娘三歲的畫像也不管用啊!
「海青!」
「屬下在。」听主子這麼一吼,海青嚇得差點沒站穩,忙應著。
「當年你是不是騙我?她是不是早已經死在那片火海里了!」
海青二話不說雙膝跪下,「王爺,屬下對天發誓,當初清查現場時,確實沒有發現孩童的尸首,正因為如此才猜想事發當時昭侍郎早已經把女兒托付他人,肯定是逃過一劫了。」
「他在淮州人生地不熟的,能托付給誰?」宇文修惱火問道。
這些年,他一次次期盼,又一次次落空。
人到底在哪?都十二年了,是生是死,總要給他一個交代!
海青面對他家主子每次希望落空後千篇一律的問話,一整個想死,只能閉嘴不語,等著主子發完火。
宇文修咬牙切齒地道︰「托付給姓祝的混蛋嗎?」
海青苦著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主子說的那個姓祝的混蛋,他早讓人查了,可人家身邊也沒帶個三歲娃……話說當年正是因為昭侍郎寫了封信給主子,上頭提著姓祝的混蛋居心叵測,主子察覺準要出事才趕往淮州。
想來可嘆,當年主子因為看到一份翻水車的設計草圖與昭侍郎成了好友,再經昭侍郎介紹認識了翰林院的祝大人,三人皆以治水為志向,因而成了好友。
後來祝大人被發派到淮州當個同知,昭侍郎也去了淮州治水,而禍事就發生在淮州,加上那封信,主子簡直將祝大人恨進骨子里。
而通常主子罵到這兒就會停歇,因為主子覺得罵祝大人會弄髒他的嘴。
果然如海青所想,宇文修不再罵人,沉默良久才淡聲道︰「讓海靛繼續查,再給他一年的時間,不管是生是死,本王都要知道,如果再查不到,要他別回來了。」
海藍應了聲,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愉快感,唯有如此,海靛才會知道在王爺身邊的他們會因為他而受到多少無妄之災。
待海藍一走,海青垂著臉,眼觀鼻,鼻觀心,心想主子什麼時候才要讓他起身,倒不是他不堪跪,而是溫泉不好泡太久,主子氣歸氣,身子還是得顧呀。
無聲嘆了口氣,正想問宇文修要不要起身,卻听見遠方傳來張揚的嘶吼聲,他眉頭一皺,不等宇文修吩咐便招手讓隱藏在後院的暗衛去瞧瞧。
「王爺,該起了。」海青陪著笑臉道。
宇文修應了聲,海青趕忙取來大布巾要伺候,可宇文修起身時卻見對面溫泉池畔的假山上探出一顆頭——那是張小姑娘的臉,正往後瞧著,似乎沒發現這頭有人。
彷佛確定身後追兵沒追上,她放心地轉回頭,剛巧對上宇文修那張稍嫌冰冷卻又出奇俊美的臉,呆愣了半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沒穿衣服,正欲尖叫出聲時,又死死地摀住自己的嘴,結果攀爬著假山的手沒了倚靠,小小身形往後倒了下去,砸出些許聲響。
事情只發生在轉瞬間,海青甚至是在她快掉落時才察覺她的存在,臉色難看至極,他居然這時候才察覺多出一個人,那小姑娘若是刺客還得了!
宇文修面無表情地接過海青手上的大布巾,「去看看死了沒。」
海青鐵青著臉,也不必他過去,布在後院四周的暗衛已經往假山的方向而去。
「王爺,屬下該死。」海青苦著臉,真的很想死!今晚是什麼好日子,怎麼一個小姑娘闖進來竟沒半個人察覺,一個個都是死人是不是!
「不,該死的是她。」宇文修擦干身體,慢條斯理地套著衣袍,臉笑著,口氣卻殘忍無比。
海青沒吭聲,通常主子說話不會這般刻薄,可身子不舒適讓主子心情不美好,隨口說說,他就隨便听听,反正主子又不會隨便弄死人,讓他嘴上發泄也好。
正忖著,突听見身後傳來聲響,海青一回頭,目色冷戾地問︰「誰在外頭吵鬧,擾了王爺興致?」
這是第一批派出查探外頭吵雜聲的暗衛,見海青神色嚴厲,收起原本打探完消息後的戲謔笑意,恭敬道︰「外頭有三個男人在找一個姓祝的姑娘家,而在靠近女客廂房那頭,有祝姓官員的家中下人們忙著在找府中姑娘。」
原本覺得戲謔,那是因為猜想到這肯定是後宅女子鉤心斗角鬧出的好戲。
一來,保安寺是佛門清淨地,女客廂房附近怎可能有男人出入?再者,一般官家千金豈可能在外招惹麻煩,讓人趁著三更半夜找上門?怎麼想都覺得肯定有鬼。
海青一听,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正要揮手讓他們退下,卻听宇文修漫不經心地問︰「姓祝?」
正要離開的暗衛听他這一問有點懵,但還是照實道︰「屬下並未深入打探,只是听到下人對著守門的小沙彌說主家姓祝,是回京述職的官員。」
宇文修系好腰帶,斜睨了眼,「探。」
「是。」
暗衛們立刻腳底生風地離開,隨即另一撥人走來。
「王爺,那位姑娘昏厥在地,該如何處置?」
「當然是——」
「去跟住持說一聲,麻煩找個醫女,再讓幾個小沙彌過來,把她抬進屋里。」
海青話都還沒說完就被宇文修打斷,听他一通安排不禁有點傻眼,月兌口問︰「哪間屋里?」
宇文修懶懶瞅他一眼,笑問︰「你說呢?」
話落,宇文修逕自離開。
海青愣在原地,腦袋快速轉過一遍,驀地想起主子口中那個姓祝的混蛋不就是前兩天回京述職?那麼那個小姑娘就是祝大人的家眷?朝中姓祝的官員就那麼一個,這一回來就撞到主子這兒來了?挑主子正惱火之際,時運也太差了!
待宇文修走開幾步,海青怒眼回頭瞪去。「你們幾個,一會全給我去領罰,竟被個小丫頭闖進後院,你們還要不要臉!」
幾名暗衛低著頭,無奈至極,這後院牆上有個狗洞,那位小姑娘身形瘦小,剛好鑽了狗洞進來,怎麼防呢?沒有刺客會鑽狗洞的!
女客廂房里,幾位祝家女眷各懷心思,等著下人回報。
姑娘家在外突然失去行蹤,必定得找,而且還要趕緊找、不動聲色地找,否則要是被其他上山禮佛的女眷們得知這事,姑娘的清白就毀定了。
祝老太太冷沉著臉不語,雖說她對兒子帶回的這個外室之女沒什麼好臉色,但好歹姓祝,要真有個萬一,族中其他姑娘必定受到牽連,所以並不希望那丫頭出事。
「去探探,都出去多久了,至今還沒找到人!」祝老太太壓低聲響低斥。
坐在一旁的大媳婦喬氏嚇了跳,忙道︰「母親,已經讓張嬤嬤在廂房外等著,一有消息會立刻回報。」
喬氏臉色同樣不好看,丈夫帶著他們一干家眷回京,才剛回京第二天,婆母就說要上山禮佛,順便給丈夫許願,就盼他別再外派,能當個京官。她這個大媳婦只能乖乖地著手打理上山禮佛一事,可誰知道才頭一晚那丫頭就出事了,大半夜的,誰都不用睡了。
「祖母,你別凶母親,都是祝心璉不好,誰叫她大晚上的還跑出去?要真出了事也不關咱們的事。」祝心瑜挽著喬氏的手,與喬氏同個模子印出的嬌俏面容滿是嫌惡。
祝心璉那丫頭不過是個外室之女,比妾生子還不如,偏偏父親將她捧在手心疼,事事都由她,壓根沒把她和兄長當一回事,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像祝心璉那種惹人厭的人,最好永遠都別回來。
「心瑜!」喬氏聞言低斥,面帶惶然地看向婆母。
「住口!你身為嫡姊,沒看好庶妹,還有臉說話?」祝老太太目光銳利,像能看穿人心般地注視著她。「你倒是跟我說說,大半夜的,她帶著丫鬟跑出去做什麼?」
「祖母,這事你得問她呀,我怎會知道呢?父親從不拘著她,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汾州時就像個野丫頭似的到處跑,我怎麼看得住?」祝心瑜抿了抿唇,一臉委屈,可是在祝老太太的注視下又難掩心虛。
「她與你同房而寢,你身為長姊連管教她都做不到?」
祝心瑜眼眶泛紅,「我可不敢多說什麼,父親會怪罪的。」
這一回的委屈可是真委屈了,她但凡在父親面前指摘祝心璉一字半句,父親便斥她小肚雞腸,無一絲手足之情。
祝老太太听完臉上不顯,心里倒是詫異極了。
兒子剛回京兩天,正忙著在京里走動,母子倆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可依她對兒子的了解,壓根不認為兒子會將一個外室之女寵到無法無天,不,該說兒子養了外室就夠她吃驚的了。
那個外室到底有何本事,生的女兒竟能讓他寵到這種境地?如今她該慶幸外室早逝,否則兒子真把外室納進屋里,只怕要鬧出寵妾滅妻的蠢事來。
正忖著,張嬤嬤急步進了屋內。
「如何?」祝老太太沉聲問著。
「找到二姑娘的丫鬟蘭草了。」張嬤嬤壓低聲響道。
「二丫頭呢?」
「老奴讓蘭草進來回話。」
話落,張嬤嬤朝外頭喚了聲,便有兩個婆子架著個小丫鬟入內。
祝老太太見丫鬟滿身狼狽,像在草地滾了圈,散亂的發上還有草屑,如炬目光如刀刃般狠狠地刮向她,「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蘭草一入內就被押著跪下,雙膝發疼也不敢吭聲,跪伏在地,話說得雖急卻清晰明白,「回老太太話,二姑娘听說保安寺後院有座特別的水井,便帶著奴婢前往,誰知道半路上竟出現三個男人要抓二姑娘,二姑娘便拉著奴婢往林子里跑,將奴婢推進矮樹叢里,奴婢跌得眼冒金星,壓根不知道二姑娘到底跑哪去,還請老太太趕緊派人往梅林里找。」
祝老太太怒斥,「胡扯!豈有男人敢闖進保安寺擄走女眷!」
「奴婢所言屬實,若有一句誑言,必將不得好死!」蘭草抬眼直視著祝老太太。
祝老太太緊抿著唇,保安寺女眷居處竟會有男人闖入,而且還是沖著二丫頭來的……就算她是個野丫頭,那也是在汾州,如今才回京兩天,她壓根沒出門,能招惹誰?況且又是誰跟她說後院有座特別的水井?
忖著,祝老太太目光望向喬氏母女,硬生生將那抹揣測壓進心間。
如果真是被賊人帶走……那就如此吧,否則要真找回來,還不是白綾一條,還得弄髒她的手。
「好了,你先下去。」祝老太太一個眼神,兩個婆子便將蘭草拽起。
蘭草見她反應如此冷淡,心髒劇顫,「老太太、老太太,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