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于飛這一睡,再醒來時已是隔日卯時三刻,而且還是一同陪嫁過來的兩個貼身大丫鬟元寶和珍珠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以強硬的手段將她搖醒,就差沒在她耳邊敲鑼打鼓,好讓她這個散漫沒規矩的新嫁娘振作一點。
她坐在床榻邊,捧著一盞丫鬟送上來的醒酒茶,腦袋仍有些暈暈沉沉的,太陽穴隱隱地作疼。
她邊啜著茶,邊在腦海里拼湊著片段的回憶。
昨夜她記得自己和傻子夫君斗酒來著,斗著斗著好像喝上頭了,然後就……賭起牌九來了?
不會吧?金于飛驚得瞪大眼,她沒在洞房花燭夜帶壞自己的新郎吧?想像著那天真孩子被自己強拉著下注賭博,她覺得自己的良心……似乎有點痛?
然後呢?然後發生什麼事了?
金于飛實在想不起來,懊惱地敲自己的頭。
「小姐,你別敲了!還嫌自己不夠頭疼啊?」元寶拉住她的手。
嘖,這丫頭,沒大沒小,老是各種吐她這個主子的槽!
金于飛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他人呢?」
「誰啊?」
「還能有誰?」
「喔。」元寶這才恍然。「姑爺寅時三刻便起了,去了前院的練武場。」
「這麼早?他瘋了嗎?」
「听姑爺身旁的人說,這是他這大半年來養成的習慣。」
「我知道了,肯定是他前陣子大病初癒,他爹嫌他身子骨太弱,逼著他晨練,強身健體……可憐啊,眼下說不得正被折磨得哭天搶地呢!」金于飛沒心沒肺地說著風涼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珍珠正領著幾個小丫鬟捧著洗漱用具進來,見她這副憊懶的模樣,搖搖頭,送來兩道譴責的眼神。
「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這話不是少夫人你以前教過奴婢的嗎?」
金于飛一愣。「你叫我什麼?」
「少夫人。」珍珠恭謹地回應。
金于飛驀地恍然,嘴角揚起自嘲的弧度。「也對,如今我都嫁進王府了,自然當入境隨俗,不能當自己還是在家里未出閣的姑娘了。」她轉向仍一臉單純傻氣的元寶。「你也是,以後別喊我小姐,也莫喊姑爺了,你家小姐的夫君可不是入贅的。」
「那我得喊他什麼?」
「這個嘛。」金于飛正沉吟著,倒是珍珠很平靜地給出了答案。
「奴婢听說府里的幾個管事都是喊『大爺』的。」
「大爺?」金于飛有些驚訝。「你確定?不是喊大少爺?」
珍珠點頭。
金于飛微微蹙眉,總覺得這樣的稱呼潛藏著某種深刻的含意,可她偏偏腦袋還暈沉著,一時也想不透。
算了,想不透就不想了!
她心大地將滿腔疑惑拋到腦後,喝過醒酒茶,仍是感到精神倦怠,又打了個哈欠,身子搖搖晃晃地就想往溫暖的床褥倒回去。
幸而元寶與珍珠眼尖,兩人一左一右及時托住了她。
「少夫人,不可,你不能再睡了!」
「為何不能?」
「你忘了?成親隔日,新婦得向公婆敬茶,而且吃過午膳,你們還得進宮向皇上謝恩呢。」
啊?金于飛倏地一凜,慌忙坐正,她還真的差點忘了,自己今日可是肩負重要任務。
「快快快!服侍爺梳洗更衣!」
「是。」
幾個丫鬟極有默契地集體忽略自家主子的自稱,訓練有素地張羅起來。
與金于飛料想的恰恰相反,王府前院的練武場,被折磨得哭天搶地的可不是她那個傻子夫君,而是她夫君的親爹和親弟。
這對苦命的父子,本以為在這喜慶的日子,自己能多睡一會兒,和周公盡情地下下棋,在夢里談詩論道,哪知天還未亮就硬生生讓人從香暖的被窩拖了起來,接著便是一連串慘無人道的操練。
辰時初,當初冬的陽光總算露頭,慈悲地照拂這人間時,那無情無義兼沒血沒淚的魔鬼教頭總算發泄夠了,彷佛覺得無趣似的,轉身走人。
父子倆再也支撐不住,當場就如死尸般橫躺在地。
「你說你哥這是怎麼回事?」
玉長天瞪著頭頂的藍天,只覺那一朵朵白雲都化成長子那張陰沉冷酷的臉,他越看越覺得驚嚇,越覺得自己悲哀,叨叨地埋怨著。「昨兒不是洞房花燭夜嗎?照理說他該被新娘子榨干了才是,怎麼還如此精力旺盛,一早就把我們倆挖起來陪他操練?莫不是昨夜吃肉吃得太撐,興奮過頭了?」
「爹啊,您說這什麼葷話呢?」玉望舒同樣四肢呈大字形躺著,卻是連眼楮都懶得張開,氣都差點喘不過來。「也不想想你小兒子我如今還是個雛兒,最是純潔無比的,您當著我的面開黃腔,都不會覺得臉皮掛不住嗎?」
「有啥好掛不住的?兔崽子!你老子我說一句,你總是能頂上三、四句!」
「不是,爹,人家都說『身教重于言教』,你這身教的架子擺不出來,好歹嘴上也學著說幾句漂亮的大道理啊!」
「兔崽子!」玉長天一時激憤,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翻過身來就給了小兒子的頭一巴掌。「誰給你的膽子這樣教訓長輩的?究竟你是爹,還是老子我是?」
「你是、你是。」玉望舒雙手抱著自己的頭護著,卻還是嘴欠。「可你這個爹做得也太不倫不類了,要是讓別人知曉我家里的老頭是你這個樣的,連我都跟著你沒臉!」
「唷呵!你還越說越上頭了,老子我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都把我這頭猛虎當成病貓了!」
玉長天掙扎地坐起來,握拳在小兒子身上捶了幾下。
玉望舒也沒在退讓的,跟著坐起來,還了幾拳。
只是兩人這過招,拳頭你來我往,都是軟綿綿的不見力道,分明只是花架子,比小孩子掐架還不如。
一陣兵器破空的聲響驀地傳來,接著,一把長槍精準地從父子兩人中間穿過,雖不傷及兩人分毫,卻足以嚇得兩人臉色慘白,冷汗涔涔。
「還不給我起來!」一聲凌厲的喝叱。
兩人不及思索,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立正站好,不僅姿勢相當標準,一抬頭,更雙雙送上比擬新兵蛋子面對長官的諂媚笑容。
這位「長官」不是別人,正是陰沉著一張俊臉的玉懷瑾,他其實只是去更衣而已,回來時見這對父子雙雙不爭氣地躺倒在地上,就已經滿肚子火了,更何況兩人打起架來還是這般虛軟無力的模樣,簡直丟人!
「瞧你們這副樣子,如何帶兵上戰場!」他厲聲怒斥,滿是某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玉長天與玉望舒父子倆面面相覷,不愧是父子,兩人尷尬窘迫時,都是習慣性地伸手模頭,裝無辜。
「我早就想退休了啊。」玉長天鼓起勇氣咕噥了一句。
玉望舒見老爹如此不怕死,也大著膽子跟著補充。「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上戰場……」
「住口!」玉懷瑾臉含冰霜,語氣凌厲。「我玉氏有你們這般不思長進的後人,簡直令家門蒙羞!」
父子倆被這一罵,更加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了。
玉長天震驚地瞪著自家長子。
不是,兒子,你沒搞錯吧?你這教訓人的口氣,不像做兒子的,倒像是哪來的老祖宗。
玉長天內心暗暗月復誹著,表面卻不敢多說什麼,並非未曾試過向自家兒子叫板,問題是自從這孩子大病一場轉性後,自己就沒一次斗得過他,反倒被治得死死的。
而且,也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這冷冰冰的兒子還真的越看越像掛在他書房畫像上那位百戰百勝,為江山社稷立下不世戰功的老祖宗,尤其是那冷厲如刀的眼神,光是淡淡地瞥一眼,就教人不由得頭皮發麻。
父子倆不敢再作聲,只見玉懷瑾右腳陡然一踢,俐落地將地上的長槍踢到空中轉了個圈,順手一抓,帥氣地耍了個槍花。
若不是眼下情況微妙,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還真讓人忍不住想擊掌喝采。
玉懷瑾握著長槍,剛喊了一聲再來時,就見松濤院一個垂髫小廝過來傳話。
「大爺,少夫人問你何時回屋?她得向公公敬茶,向小姑小叔見禮。」
對喔,還有敬茶見禮這儀式。
玉長天眼楮一亮,玉望舒也露出希冀的表情,兩人眼巴巴地盯著玉懷瑾,後者依然是一副淡定的神態,彷佛思考了半晌,略矜持地點了點頭,接著將手上長槍丟給在一旁守著的侍衛。
「明日再練!」
嗄?明日還得再來啊?
父子倆一听,更加感到全身虛月兌了,只是看那英姿挺拔的身影越走越遠,還是不免如蒙大赦,終于能夠放松地喘口大氣。
玉長天拐肘頂了頂小兒子肩膀。「舒兒,你覺不覺得你哥……有點像那位?」
「哪位?」
「就那位啊,咱們鎮北王府的榮耀,大齊最勇猛的戰神啊!」
玉望舒一凜,不敢置信地瞪向老父。「你是說……老祖宗?」
那位可是最最尊貴的,初代的鎮北王,玉氏一族的傳奇,提到他時,他們這些不肖的後代子孫從來不敢直呼其名,只以「老祖宗」尊稱。
「你覺得像不像?」玉長天很認真地請教小兒子的意見。
玉望舒皺了皺清秀的眉毛,又抓了抓頭。「我哥那長相,是有幾分像。」
「不僅相貌,他那脾氣,還有那精湛的武藝和騎馬射箭的功夫……」玉長天越想越覺得離奇。「你說你哥自從那場大病醒來後就突然轉了個性子,還莫名其妙地武力值大漲,該不會是被轉世重生的老祖宗給奪了舍?」
玉望舒聞言倒抽口氣,不可思議地瞪向自家親爹。
「怎麼?你是不是也覺得你爹這猜測相當靠譜?」
不,親爹,兒子覺得你腦子的毛病可能比從前的大哥還嚴重。
「爹!你胡說八道什麼呢?」玉望舒非常不給面子地予以批評。「如今可是清明盛世,哪可能有如此荒謬詭誕之事!」
玉長天一愣。「真不可能?」
「不可能。」玉望舒完全否定。
玉長天困惑地抓抓頭,片刻,忽地迸出一陣朗聲大笑。「哈哈哈!也是,老子肯定是這一早上被折磨得腦袋都糊涂了,說笑話呢,哈哈!」
玉望舒也跟著親爹一起哄笑,父子倆笑到不行,絲毫沒想到原來他們曾有那麼短暫的瞬間,距離真相如此之近。
玉懷瑾並未听到傻爹和傻弟的大笑聲。
即便他听見了,知曉了這對傻父子的猜測,他也不會在意,猜著了就猜著了,又怎地?難道他們倆還敢出去大嘴巴,四處散播這個秘密?
有時一股氣上來,他也會思考自己要不要索性把這個真相給破了?免得看自家的不肖子孫越看越怒,到時真被氣到吐出一口老血來。
說實在的,他也沒想到自己在那般猝死之後,還能有這樣的機緣,轉世重生到百年後的另一具軀殼上。
而且這具軀殼的原主還與自己有血緣關系,是前世的親弟留下的後嗣,只可惜二弟雖然繼承了鎮北王的爵位,也往後順利傳了三代子孫,但家門的威名卻沒有更加鼎盛,反倒搖搖欲墜,照這態勢發展下去,怕是很快就會被削爵奪官,甚至被貶為一般平民,隱沒于市井鄉間。
他在北境征戰將近二十年,為大齊守護半壁江山,可不是想見到後代子孫這般敗他的名聲和家業的。
真真是不肖!
玉懷瑾壓抑著滿腔憤懣,旋風似的回到松濤院後,並未直接踏進正房,而是先至位于前院的書房,喚人打水來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