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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飛 第二章 大婚之日醉醺醺(1)

夏去秋來,待城外山上的楓葉林盡數染紅,時序便進入了初冬,靜悄悄地下起了今年第一場初雪。

隔日,雪霽天晴,正是金于飛大婚之日,天色未亮,幾個丫鬟便將她喚起,忙忙地替她梳妝打扮起來。

待她身上穿了繡著花開富貴的大紅嫁衣坐在妝台前,她親娘姚氏便來到了房內,接過珍珠手上遞過來的一把玉雕鴛鴦梳篦,替自家女兒梳起那頭烏黑如瀑的長發。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一首梳頭詞,流露的是為人母親殷切疼愛的心情,姚氏虔誠地念著,越念就越是心情激動,終于忍不住哽咽,潸然落淚。

金于飛揚眸,從海外搬回來的水銀梳妝鏡里望向姚氏的臉,臉盤圓潤,鬢發隱約染上了霜雪,多了幾條魚尾紋的眼眶泛紅。

「娘,您別哭了。」金于飛伸手往後,握住娘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您和爹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大,不就是盼著女兒出閣這一天能喜氣洋洋、風風光光的嗎?」

「娘和你爹是想把你好好嫁出去,但是……」姚氏強忍著心頭酸楚。「娘知道不該在你大喜之日觸你的霉頭,就是這心里憋得慌,怎麼偏偏聖上就許了咱們家這樣的親事……」

看來,還是舍不得她嫁給一個傻子了。

金于飛會意,起身面對娘親,伸手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點了胭脂的櫻唇刻意綻開燦爛的笑容。「娘,您瞧瞧女兒,今日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這滿王城里,誰比得上我金家女兒的顏色?」

「那您還擔憂什麼?今日,我必會是最美的新娘,嫁到夫家去,也必會是最賢慧持家的好媳婦,肯定不會給爹娘丟面子的。」

「娘哪是怕你給家里丟面子?就是……」姚氏哽咽難言。

金于飛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搖晃著。「我知道娘心里掛念什麼,但女兒之前不也說了嗎?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是我自己的選擇。您和爹從小看著女兒長大,應當最清楚了,我決心做好的事,有哪件做不成的?誰又能攔得住我?」

姚氏轉念一想,確實這丫頭從小就要強,尤其七歲那年因溺水昏迷醒來後,整個人猶如一塊拂去青苔的美玉,瑩然生光,不僅更加聰慧伶俐,還生出許多靈思奇想,連她爹都嘆為觀止。

一念及此,姚氏幽幽嘆息。「娘就是不放心你……」

「好了,夫人,咱們女兒的大好日子,你就別再說這些不中听的話,沒得壞了氣氛!」

一道粗豪的大嗓門在簾外響起,姚氏一愣,金于飛則往簾外望去,笑著揚嗓。

「爹,您怎麼來了?」

因平素樂善好施,臉上又常年留了一把大胡子,因而得了個「美髯彌勒佛」稱號的金首富,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抱著自家大胖兒子,來到女兒閨房的外間,卻是礙于禮法,不好再進里屋,只得清清喉嚨,裝作自己有點不情願。

「還不是你弟弟,放心不下你這個長姊,硬要爹爹帶他過來?」金首富干脆俐落地拿懷里抱著的寶貝疙瘩當借口。

金若光一翻白眼,頗為鄙夷地掃了他爹爹一眼。明明自己也想來,還裝呢!

他不客氣地揪了揪自家爹的大胡子。「爹,放我下來。」

金首富被兒子揪痛了胡子,只得放他下地,金若光立刻歡快地拋棄他爹,咚咚地鑽進里屋。

眼見他就要撲向金于飛,姚氏急忙拉住他。「光哥兒不可,可別弄皺了你姊姊的嫁衣。」

「喔。」金若光抿了抿小嘴,只得乖乖地退開兩步,仰望今天格外顯得容光艷麗的長姊,女乃聲女乃氣地問︰「姊姊,你看了嫁妝單子嗎?」

金于飛微微一笑。「自然是看了,如何?」

「那你有沒有看見光哥兒送你的添妝?」

「你給姊姊添了妝?是什麼啊?」

「金粉閣總店!」金若光得意地炫耀,小手叉腰,就差沒仰天哈哈大笑三聲。

金于飛頓時愣住,模了模金若光的頭,目光不可思議地往簾外父親圓滾滾的身影飄去。「爹,您把金粉閣給我了?」

「不是爹給你的,是我!」金若光又蹦又跳。「是光哥兒給姊姊的!」

「好好,是光哥兒給姊姊的。」金于飛柔聲安撫著弟弟。

論理,家里的產業遲早都得交到光哥兒這唯一的嫡子手上,說是他給自己的添妝也不為過,不過若沒有爹爹點頭同意,這整個金家分量最是重中之重的一間鋪子,她也拿不到手上。

「爹,您是認真的嗎?」

金首富捻須微笑。「自然是認真的,這些年來,你往家里的產業使了多少功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金粉閣主要做的是女人家的生意,給你正好。」

「可京城總店是咱們金家扎根的第一間店,意義格外不同。」

就好像一個大家族的祖厝,都得留給宗子嫡孫的,哪能給一個外嫁女?

「你不同!爹爹原來想留了你為家里守灶的,如今不得已將你嫁了出去,可你一樣是咱們金家的姑娘,永遠都是,家里的產業必須有你一份!」

金首富話中不帶絲毫猶豫,豪邁爽利,金于飛听著,卻是不由得眼眸一酸,滿腔情緒激蕩。

前世,她曾貴為異族公主,她的父王掌握了草原大半江山,養了牛羊無數,金銀財寶堆了上百個營帳,可父王有眾多兒女,她只是其中之一,還是被利用又慘遭舍棄的那一個。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但在前世,她孤苦無依,連親生父母都不曾來為她送嫁,而今生,她有爹爹撐腰,有娘親疼愛,還有個年幼可愛的弟弟,願意將原該屬于自己的都分給她。

她何其有幸,重生一世,竟然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親情,能夠在這般溫暖的家庭被善待著、呵護著。

她再也忍不住,投入姚氏懷里,緊緊擁抱她。「娘……」

姚氏嚇一跳,慌亂又心疼。「怎麼了?娘的乖女兒,怎麼突然哭成這樣了?」

金于飛含淚搖頭,再顧不得禮數,抱了抱娘親後,緊接著便沖出簾外,抱住自己的親爹。「爹……」

金首富更是手忙腳亂,慌得連說話都口吃了。「飛飛,是誰、誰給你受委屈了?爹、爹爹替你作主……」

金于飛從親爹懷里抬起頭來,撒嬌道︰「女兒舍不得爹娘,女兒不想嫁了!」

「好好,飛飛不想嫁,那就不嫁了!」金首富完全沒跟女兒討價還價,竟然直接就應承了。

金于飛又傷感又好笑,松開被自己抱得全身僵直動都不敢動的老爹,嬌嗔。「爹在說什麼傻話?女兒哪能真的不嫁啊?聖旨還供在咱們家祠堂呢!」

「那也不管,爹帶著你們娘兒三個,我們偷偷兌了銀票,坐船出海。」

「好呀!姊姊,我們一起出海去玩,光哥兒想坐大船!」金若光人小不懂事,跟著拍手附和,一臉天真無邪。

就連向來柔弱善感的姚氏,此刻也毅然決然地走過來。

金于飛秀致中帶著三分英氣的眉峰一挑。「娘,不會連您也跟著胡鬧吧?」

不料姚氏卻頗為慎重地表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娘既為金家婦,自然是你爹爹想做什麼,娘就得隨他的。」

爹娘與弟弟都達成共識,就連幾個貼身丫鬟也看著金于飛猛點頭。

「小姐,你去哪兒,我們都跟著一起去!」

金于飛剎時傻眼,沒想到自己只是一時太感動,任性地隨口嚷了幾句,自家親人一個個都願意陪著她來去刀山火海。

咳!他們有這般覺悟,她自己還沒有呢,她可不想再像前世一般死得不明不白的,這一輩子,她只願活得平安如意。

想著,金于飛訕訕一笑,拉過自己一束長發在指間把玩著,一副略羞澀又嬌痴的好閨秀模樣。「爹、娘,女兒剛剛……就是開玩笑的,怎麼能不嫁呢?而且嫁的還是咱們大齊最赫赫有名的鎮北王府,未來夫君又長得那麼俊,女兒也不虧的,是吧?呵呵,還是嫁了好,嫁了干脆!」

金家二老與幼子齊齊橫眉豎目,瞪向笑得一臉局促又尷尬的新娘子,登時有種俏媚眼拋給瞎子看的淒涼感,滿腔感情與熱血都給浪費了,滅得干干淨淨。

金首富帶頭一揮手,漠然撂話。「走了!讓新娘子繼續梳妝吧!」

「呵呵。」

金于飛目送決然離去的兩大一小,只能干笑。

吉時到,新郎出發前往迎娶新娘,隨著陣陣吹吹打打的喧鬧聲逐漸遠去,鎮北王府的當家王爺一直緊繃的神經總算有了松動的跡象。

「你哥出府了?」他慎重地向殷勤跑來的小兒子確認消息。

「出府了。」

「待他順利將新媳婦迎娶回來,再如何也得花個一、兩個時辰吧。」

「肯定的。」

「這意味著……」

「爹!」玉望舒盯著大馬金刀地坐在書房主位,極力撐著王爺架子的老爹,心情激蕩,一時幾乎忍不住含淚。「這意味著,咱們起碼在這段時間里是自由的,沒人盯著我們,隨我們放飛了!」

呼!

听兒子如此一說,玉長天整個人放松,原本氣勢凜然的坐姿剎時就慵懶起來,簡直就是癱軟在那把黑檀木太師椅上。

「舒兒過來,給你爹捶捶背、捏捏肩,老子這把老骨頭可差點沒被拆散了!」

「爹啊,我自個兒都渾身酸疼了,哪還有力氣替您捏肩捶背啊?」少年苦著一張清秀的俊臉,學著他老子,恨不得整個人也癱軟在椅子上。

玉嬌嬌一進來,就見老爹與小弟都一副沒骨頭的渾樣,即便她素來自持是王府嫡千金,驕縱任性,卻也看不得家里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都這般沒規矩。

「爹,舒弟,你們這是怎麼了?」

玉長天見女兒來了,依然不改渾態,仍癱坐著。「嬌嬌啊,爹不成了。」

玉望舒也跟著申吟。「姊啊,你弟弟我被折磨得好慘啊!」

「究竟怎麼回事?瞧你們一個個的,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嗎?幸虧大哥出門迎娶新娘了,要是讓他看見……」

「別提了!」玉望舒哀嚎。「姊,你又不是不知曉,能將我和爹折磨成這副模樣的,除了大哥還能有誰?」

玉嬌嬌秀眉一挑,有些不敢置信。「他該不會又一大早拉你們倆去練武場操練了吧?」

「你說呢?」

「今兒可是他大婚之日。」

「所以才說大哥沒人性啊!有他這樣做新郎的嗎?大婚之日還逼著自己親爹和親弟陪他練兵器,把我們當成新兵蛋子操練,還有啊,姊,你可知曉?听說昨日大哥盤了一整天的帳!」

「盤帳?」

「是啊,他說年底將至,要府里的大管事召集所有管事,將今年的帳本都對一遍,對到一半,還把爹喊去,關起門來訓了一頓。」

「訓什麼?」

「訓爹太能花銀兩了唄!府里一年的開銷,有將近一半都花在爹和爹養的那幾個妖妖嬈嬈的姨娘身上,你說大哥的臉色能好看嗎?」

「那是得怪爹!」玉嬌嬌可一點都不同情這個在娘親去世後便徹底放飛自我的混蛋爹。「咱們是他的嫡子嫡女,一年的花銷還比不上他花天酒地。」

兩個兒女聯合起來詆毀自己,玉長天這個做爹的頗覺顏面無光,沒好氣地斥責。「你們這兩個不肖子女,當你們爹是死人嗎?老子還喘著氣呢,你們就敢當著自己親爹的面嘮嘮叨叨了?」

「呿。」玉嬌嬌冷嗤一聲,頗不以為然。

玉望舒也懶得跟老爹爭論,揉著差點被虐斷的細腰,只想回自己院里,在床上躺個三天三夜,誰也別來擾他。

可惜啊!有大哥這個玉羅剎在,怕是這府里誰也別想過安生的日子。

「唉!」玉長天忽然一聲長嘆。「你們倆說說,你們大哥究竟是何時開始轉了性,變了個人?」

這個嘛……

玉嬌嬌與玉望舒姊弟倆瞬間沉默,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若說他們的大哥從何時開始成了府里人人敬畏的煞星,恐怕得從數個月前,皇帝老爺頒下賜婚聖旨前一日說起。

那日,府里的氣氛原有些愁雲慘霧,原因是王府嫡長子玉懷瑾已經纏綿病榻達半年之久,就連宮里的太醫來看過,都說怕就是在這幾日了。

雖說這大兒子因小時意外撞傷,磕成了一個傻子,但玉長天對自己的血脈還是十分疼惜的,兒子重病不癒,他心情不好,某日皇上宣召他進宮,他就不客氣地痛哭了一場。

許是鎮北王府這百年來一直為國家守護北境,勞苦功高,即便傳到他這一代,稍稍有些掉鏈子,但皇帝終究見不得一個粗豪武夫哭成一朵可憐的小白花,當下就允了賜婚,替他兒子沖喜。

也合該那個金家的嫡長女倒楣,當時皇帝老爺說俊男就該配美女,光從兩家的姓氏合起來,也該是一樁金玉良緣,于是這婚事就這麼定了。

豈料皇上派來的天使還未將賜婚聖旨送到府,玉懷瑾忽然從昏迷中醒來,這一醒,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這兒子,不傻了,不僅不傻,還精明異常,一日日的,不動聲色地將府里大權逐步收攬在手里,待他這個做爹的回過神來,這才恍然驚覺竟連自己都被大兒子控制了。

是喜是悲,如今玉長天倒也說不清了,但要他把自己兒子當成妖魔鬼怪防備著,甚至對著干,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只能認命了!

不僅玉長天有此體悟,玉嬌嬌與玉望舒姊弟也是同樣的想法,雖然大哥變得很嚴厲又很嚇人,但有他坐鎮府里,好像也能令人安心不少,何況托他的福,還娶進來一個家財萬貫的新媳婦。

一念及此,玉望舒試探地問自家老爹。「爹,話說回來,大嫂的嫁妝昨日都送到了,咱們以後應該不愁吃穿了吧?」

「你這沒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怎能靠女人的嫁妝吃穿?就算你丟得起這臉,你哥也丟不起!」玉長天凜然訓斥,一副義正詞嚴的姿態。

「呿。」玉嬌嬌又冷嗤一聲。

玉長天頓時變了臉,滿腔懊惱,可吐嘈自己的是掌上明珠,不能打不能罵的,還能怎樣?只能生受著了。

三人躲在玉長天正院的書房里開秘密家庭會議,時間長了,外頭幾個守著的侍衛與下人開始騷動了。

府里大管事里里外外地張羅著,陡然驚覺幾位主子都不見人影,不得不趕來提醒一聲。

「稟王爺和世子爺、大小姐,貴客們都陸陸續續上門了,還請出來迎客。」

三人一凜,尤其是玉長天父子,總算醒悟到今日還有重責大任在身,就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那也是絕對不能偷懶的,否則這婚禮哪個環節沒辦好,惹毛了那位煞星可就不妙了。

父子倆對望一眼,同時嘆氣,勉力撐著酸痛的身子,好不容易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玉嬌嬌在一旁看著,搖頭不屑。

臨出書房前,一個念頭驀地猶如雷電閃過,劈中玉望舒的腦海。

「爹,姊,你們說,大哥如此月復黑,大嫂嫁進來能受得了嗎?莫不會沒過幾日就吵著要和離了吧?」

玉長天與玉嬌嬌聞言皆是駭然一震,面面相覷,心頭都陡然升起不祥預感。

這……不是完全沒可能啊!

遙想大哥初初轉性時,自家人可是被他整得雞飛狗跳,從此和安逸享樂的日子揮手道別,生活中滿是磋磨與苦難。

何況上回這對未婚夫妻初次相遇,大哥就當街將大嫂壓在地上猛吃豆腐,把自己未過門的娘子氣得俏臉慘白,恨不得拿刀砍人,這婚後兩人日日相對,還不得斗得昏天暗地?

老天爺!饒了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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