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立秋之日。
皇帝已經即位二十二年,時間也不短,這幾年身體不大好,很多事情都交給太子負責,宮中人都隱隱有感覺,皇上可能會禪讓,畢竟一直生病又著迷煉丹,國事哪里比得上長生不老重要?
所以現在朝中有事,都只是象征性的在朝堂上稟告,然後由太子點人到東宮書房商談,再把結論呈到御書房,皇上煉完丹藥,會到御書房蓋章。
賀逐光雖然官餃不過六品太學博士,但卻身兼太子文膽——不是由狀元郎兼任,而是由探花郎兼任,這是十分少見,所以高階大臣總也對賀逐光口頭客氣,畢竟深得皇上看重,又跟太子日日親近,加上鄉紳出身,沒有家族之累,來日高昇不在話下。
今日太子在朝堂點了狄太師,蘇大行台尚書令,焦侍中,江司農卿入宮詳談。
江司農卿最是心急,太子還沒開口,就搶在前頭,「太子,秋日收成約在十月繳稅,我們東瑞最近雖然財務不穩,可也不能就這樣加稅,去年才加過,今年又加,人民是過不下去的。」
太子莞爾,江司農卿雖然失禮,但也是懷著愛民的心,倒是不想跟他計較,「不過我們東瑞財政窘迫,你倒說說有什麼辦法?」
江司農卿噎住,他沒辦法,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能連兩年加稅。
蘇大行台尚書令道︰「下官有個提議,不如加重商人稅賦,不知道殿下以為如何?」
太子沉吟了一會,「這倒還行,商人年收百兩,上千上萬兩的也大有人在,令他們再加一成,不過庫房少了些,倒不至于吃不起飯。」
「殿下。」身為這東宮書房中品級最低的人,賀逐光本來不應該開口,但听到這里忍不住,「但不是所有的商人都好過日子,有些繡坊一年也才賺七八十兩,甚至一些針線小販,年收不過十兩,過得可比大地主差多了,只增商稅,應該也要詳細定下規則,賺得多課得重,至于那些小康度日的,那就免了,比較公平。」
太子聞言,臉露喜色,「賀大人言之有理,商人也有分大商賈跟小攤販,若是那些賣包子的還要課上一成稅,恐怕溫飽就成了問題,倒是本宮疏失了。」
賀逐光正想開口,狄太師連忙搶上拍第一個馬屁,「太子愛民,乃我東瑞之福。」
蘇大行台尚書令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若是在上位者都能像太子這樣為百姓著想,那天下太平不日可待。」
江司農卿自然知道這是自己巴結的好時機,但他生性老實,倒是說不出那樣討好的話,只能木訥的拿起宮女準備好的茶水喝了一口。
太子听了一陣馬屁,心情舒暢,「賀大人,听你方才所言,對于稅務之事,你似乎有些想法,若有其他意見,不如跟本宮說一說。」
東瑞國連年戰亂,軍防支出極高,再不加稅,邊境防線恐怕要潰散,一旦外敵入侵,日子只怕更加地慘。
這問題賀逐光確實想過,此刻听得太子問起,便說了起來,「我們可以提高屋稅,依照手中持有的房屋數目,是用于買賣或者自住,課征不同層級的屋稅,明春實施,但為了避免逃稅,法令頒布日起的賣屋之人,一律課屋價的三成收入。」
焦侍中听得連連點頭,「賀大人這方法倒好,雖然做不到處處公平,但本官贊同,房舍田產向來是衡量財力的標準,擁有越多,自然財力越雄厚,即使稅務加重,那也不會讓他們吃不起飯,最多也就是肉痛幾天罷了,我們東瑞軍需吃緊,必須上下一心,才能度過這場耗時的戰爭。」
狄太師看著太子臉色越來越和緩,當然只有贊同的份,「下官也覺得賀大人這主意挺好,拿有錢人的錢,如果是一般老百姓倒是不受影響,只要穩住大部分的民心,就穩住了朝廷的聲望。」
太子微笑起來,他為了此事已經心煩一陣子,此刻听得賀逐光說要提高屋稅,大有遇到知音之感,只不過要他們拿出庫房里銀錢的一部分,又不是要他們的命,要是不願意出錢,那就出丁吧,看要給銀子還是讓兒孫上前線。
「這事情暫時就這樣決定。」太子輕快的說︰「至于詳細準則,由江司農卿跟賀博士兩人再商議。」
賀逐光跟江司農卿連忙稱是。
太子解決了一件事情,心情甚是愉快,「還有件事情,十五皇子,十六皇子,都已經快十五歲,不能在後宮再待下去,他們的母嬪跟父皇求分封,父皇說他不想管,讓我定奪,不知道幾位大人可有想法。」
狄太師在朝中超過四十年,非常懂得後宮情況,那就是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不說不錯,這問題不管怎麼回答都會得罪人,所以他裝出一副老臉茫然,想逃過這問題。
蘇大行台尚書令自然也不想接這燙手山芋,誰要對皇帝的後宮指手畫腳啊,搞不好會給自己埋下禍害。
焦侍中喝了口茶,然後大嗆,不斷咳嗽——當然不是喝水的關系,而是想讓自己看起來不方便說話。
江司農卿老實,直接回答,「下官不敢得罪太子,也不敢得罪十五皇子,十六皇子。」
太子倒是沒有生氣,這些大臣的反應都很正常,就連他昨天問起太子妃,太子妃都一個字也不敢講。
十五皇子跟十六皇子是雙胞胎,乃莊修容所生,修容不過九嬪之一,品位不上不下,但莊修容卻有一個一品驃騎大將軍的爹,正在北邊鎮守邊關,這就讓人很為難了,連他身為太子,都覺得不好安排這兩個弟弟。
一眼看到在案上做紀錄的賀逐光,想到他剛剛提的那個翻倍的房屋稅,覺得挺妙,于是開口,「賀大人可給本宮一點意見?」
賀逐光放下做紀錄的毛筆,「朝廷才剛剛想要課稅,如果轉頭給兩位皇子大蓋房舍,恐怕會引起民眾不滿,至于爵位等等,更是萬萬不可,皇家子嗣繁盛,若是皇子均封王爺,皇孫均封郡王,不用外敵入侵,我們自己就會拖垮自己。」
太子點了點頭,這也是他為難的地方,女孩子家也就罷了,身為公主,一世富貴,但兒孫卻是什麼都繼承不得,但身為皇子就不一樣,在前朝,皇子都是王爺,皇孫都是郡王,一代又一代的承襲下來,也沒想過,饒是已經一代降一級,但皇家的人太會生,導致國庫支出的俸祿數目越發龐大,前朝就是因為這樣脫垮財政,才被他們東瑞的開國高祖給推翻,他可不能重蹈覆轍。
賀逐光不是逃避問題的人,「下官建議,不如給兩位皇子安排軍餃,年紀輕,又無軍功,可以從宣節副尉,懷化司戈做起,也算給安排了前程,至于將來是否高昇,就看兩位皇子能不能建立功勞,另可送去北邊驃騎大將軍處學習,若兩位皇子奮勇殺敵,那就往上提階,如此一來,就算俸祿豐厚,外人也無話可說。」
江司農卿想都不想就說︰「這樣莊修容不會罷休的,肯定會說到皇上那邊去,只不定還把驃騎大將軍搬出來,平白讓皇上為難。」
賀逐光不喜巧言令色之人,所以對老實的江司農卿十分尊敬,此刻見他問起,也就耐著性子解釋,「這要說起驃騎大將軍的個性,他對朝廷忠心耿耿,為人最是討厭繁文褥節,甚至是有點看不起文人,對于他來說,外孫與其在皇城當個富貴閑人,不如跟他到邊疆鍛鏈,那才叫做男子漢——莊修容定會不甘願,但太子殿下可不用理會,小小一個修容,難不成還能真杠上太子殿下嗎?」
太子心想,驃騎大將軍的確就如賀逐光說的那樣,重武輕文,若是把十五弟十六弟送去邊關,搞不好還合了他的心意。
太子吩咐賀逐光,「給本宮寫信到驃騎大將軍處,說要把十五皇子十六皇子送去邊關,明春出發,這封信是我對一品大將軍的信賴。」
賀逐光才思敏捷,這就寫了起來,又知道驃騎大將軍最煩駢四儷六,咬文嚼字的文章,所以完全沒有引經據典,寫得盡量白話。
寫完給太子過目,太子表示滿意,等下午稟了父皇,晚上就能把信送出——天下戰亂,得好好把這些邊關戰士的心籠絡起來,他們要的也不多,就是尊重兩字罷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內侍匆匆進來,尖著嗓子說︰「太子殿下,致果校尉有急事稟告。」
「宣。」
不一會,一個軍裝青年快步而入,雖然是入秋的涼爽天氣,但額頭上都是汗水,「下官致果校尉石敢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見他神色匆忙,也不寒暄了,「什麼事情?」
「殿下,京城連日暴雨,西郊的玉佛寺因建築古老,所以坍塌了,因為今日立秋,即使大雨信眾還是踴躍,據說數百人被壓住,下官斗膽,已經派遣軍隊前往救災,先斬後奏,還請殿下恕罪。」
太子臉露欣慰神情,「人命關天,致果校尉做得好,本宮馬上補你手諭,讓你調兵遣將,這幾日不用上朝了,專心救人,有任何情況立即來報,即使入夜也不例外。」
致果校尉單膝跪地,「多謝太子體諒。」
一旁,沒人注意賀逐光神色驚駭——邵雲湖前幾日跟他說︰「那好,勝安寺住持說過,今年立秋之前,京城會下九日暴雨,立秋當日西郊名剎玉佛寺會因此坍塌,大人且先記著,立秋也不過就半個月後,若真如勝安寺住持所言,再請大人定奪。」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偏偏是立秋這一天。
玉佛寺乃數百年古剎,歷經三朝多少風雨,居然在今天倒了?
勝安寺住持的預言成了真?
那麼他們東瑞國的魚米之鄉真的會有多種蟲害?他要請太子囤糧,還得去鄰國買米,好度過這艱難的一年?
舒爽的雨天,賀逐光覺得自己背後全是汗水,心中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句話。自己真要跟太子說那預言——太子因為皇上著迷煉丹,對神佛之事分外不屑,自己跟太子提,太子會信嗎?
肯定不信的。
就像邵雲湖之前跟他說起時,自己還惋惜她沒有好好讀過書,所以被神棍騙了。
可如果勝安寺的住持真的有預知能力,不是招搖撞騙,他又怎麼能夠置之不理。
賀逐光撐著油傘出宮,上了等在紅城牆邊的雙頭錦繡馬車,沒理會平安跟順風呈上的干淨布巾,而是對著車夫說︰「老凌,去玉佛山。」
此事重大,他總得親眼看過才能考慮要怎麼跟太子開口,但內心又想,致果校尉是什麼人物,他第一時間派軍隊去救援,那災情肯定嚴重了。
車上因為賀逐光表情太凝重,導致平安跟順風一句話都不敢說——今日是立秋,大人應該回家跟老夫人一起吃飯的。
車子就這樣在暴雨中前行,出了城門,直到西郊。
老凌聲音傳來,「大人,沒辦法前進了,官兵擋著。」
賀逐光二話不說拿著油紙傘下了馬車,車子上不去,他走上去總行吧,就算要走到深更半夜,他也不會打退堂鼓。
山腳下有人把守,一邊吆喝著,「除了官派救援,一律不準進入。」
「玉佛山塌了,想上香的人回去吧。」
中間有不少人探詢著,都是家人上了玉佛山,他們知道災難降臨,擔心親人的安危,所以特意過來看看。
「官爺,我母親帶著媳婦早上說要去獻果,能不能幫忙問一問,我母親叫做柯好,媳婦叫做祝玉佩。」
「官爺,官爺,我婆婆帶著我兩個兒子上去求平安,求求官爺行個好,讓我上去找人,我丈夫已經死了,兩個兒子是我唯一的依靠,他們如果有事,我也活不了。」一個年輕媳婦說著,就哭了起來。
一個老婆子哭喪著臉,「我兒子媳婦在廣場賣包子,我不能沒有他們,官爺行行好,幫老婆子把兒子媳婦帶下來,老婆子一輩子給官爺念平安經。」
尋找家人的約莫三十幾人,雖然下著暴雨,但太著急親人的下落,竟是沒人撐傘,人人紅著眼眶哭求,聲聲哀切。
致果校尉也想著周到,在山腳旁搭了棚子,讓那些尋親的人有地方躲雨,當然能勸得回去最好,如果不願意,至少還有個休息的地方。
賀逐光走了上去,「我找致果校尉,有大事。」
那把守的人見他神色嚴肅,身著蟒紋朝服,不敢阻攔,陪笑說︰「大人,連日豪雨,山路泥淳,不如我們派個人護送大人上去?」
「不用了,我有帶兩個小廝,讓他們跟著就行。」
「是是是,大人一路小心。」
賀逐光就這樣帶著平安跟順風上了玉佛山。
雨實在太大了,賀逐光覺得自己撐了傘也會濕透,干脆把傘丟在一旁——此刻只有一種想法,他要親眼看到玉佛寺。
山路實在不好走,但他現在是下定了決心,爬也要爬上去。
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是讀書人,不能迷信。
可是勝安寺住持的預言又是怎麼回事——邵雲湖跟他說那段話的日子,雖然沒出太陽,但也看不出下雨的征兆,就是普通的一天。
他又想起魚米之鄉的蟲害,他們東瑞國的土壤並不富裕,尤其到了秋冬,只有江南能有作物產出,可以說靠著江南的富饒養活全國,一旦江南土壤湖泊被毀,那東瑞有多少人會被餓死?
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陷入那種情況?
南巢國,南禾國,都是白米大國,那邊的白米雖然品質不佳,但產量卻很大,年年有剩余,如果能跟這兩國購買大量白米,熬到度過蟲害,土地干淨……可是,太子會相信嗎?太子最恨人迷信。
賀逐光就像在跟自己較勁似的,一步一步走在泥地石階上,大雨滂沱中走了一個多時辰,路上官兵漸多——見到他一身蟒紋朝服,倒是沒人攔他。
陸續有一組一組的官兵搬開斷掉的梁柱,一塊空地上有四五十個信眾,不是額頭有血,就是躺在地上呻吟。
一個嬤嬤尖聲喊著,「我家小姐在抄經房,我家大人是太常寺少卿,快點先救我家小姐,各位官爺,我們包家子嗣凋零,就只有小姐這個血脈啊。」
路上一直出現官兵上上下下,有些輕傷的民眾彼此攪扶緩緩下山,都慶幸著自己逃過一條命。
賀逐光看到玉佛寺百年牌樓倒了。
他又繼續往前,那曾經可以同時容納上千信徒的大殿,此刻全數坍塌,柱子斷的斷,屋梁倒的倒,幸好是下雨天,萬一天氣好,木柴燒了起來,更難營救。
他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一涼——勝安寺住持說的是真的,玉佛寺全倒了。
那麼是不是表示,他們東瑞國除了連年人禍,還有天災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