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母子倆宛如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湯圓一時無語,半晌,感覺到周遭好幾道八卦的視線投過來,她驀地一凜。
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的,尤其是未嫁的姑娘家,稍有不慎,便會招來不少閑言碎語。
她裝作若無其事,將頭巾包得更緊,幾乎遮去了整張臉,一轉頭,又與樹下男子視線對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並沒看著似的,她愣了愣,下意識地從竹籠底部取出一塊油紙包著的大蔥烙餅。
這烙餅是她留給自己的,若是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拿來墊墊胃,雖說忙了一早上,已有些饑腸轆轆了,但這烙餅……還是給他吧。
湯圓心中想定,就將木桶里還剩約莫半碗的豆漿倒入一個竹筒里,拿著烙餅,走向那棵大樹下。
秋風蕭瑟刺骨,男人身上穿的棉袍走近一瞧就能看出頗為單薄,根本無法保暖,面容清瘦,顴骨都因此有些凹陷。
「哪,給你。」湯圓遞出食物,嗓音軟軟的。
男人動也不動,置若罔聞,湯圓想,他可能是害臊。
「這是我賣剩的。」她笑得溫暖,彎下腰來,將烙餅與裝著豆漿的竹筒放在那人手邊。「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多少得吃點東西,不然身子熬不住。」
語落,湯圓也不等男人回應,轉身欲走,只听身後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拿走。」
她一愣。
「我不需要,拿走。」男人的聲音異常清冷,只是些微的沙啞,仍流露出幾分體虛與憔悴。
這人怎麼這樣呢,明明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還要什麼自尊。
湯圓有些心堵,回過頭來瞪了男人一眼。「你不想吃,就給別人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男人不再說話了,神情漠然地撇過臉去,竟是當她不存在似的。
湯圓更郁悶了,雖說她也沒想著要讓人對自己如何感恩,但這人也太不把別人的好意當回事了吧,這感覺就好像……對了,就像那呂洞賓,無端被狗咬了一口。
真討厭。
湯圓抿了抿嘴,也無心跟這男人多說什麼了,正欲離開,眸光忽然觸及男人擱在膝頭上的一只大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看得出來本來應當極為好看的,只是如今被凍出好幾顆紅瘡,但重點不是那些丑陋的瘡疤,而是扣在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和尋常的玉扳指不同,那玉是墨黑色的,隱隱流動著瑩綠光芒,最特別的是那若隱若現的瑩綠呈現出宛如一條魚的形狀,她曾問過一個學問淵博的老秀才,這樣的玉有「魚躍龍門」的寓意。
絕對是塊不可多得的好玉,即便說不上是這世間獨一無二,也不可能隨處可見。
她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玉扳指,那印象如此深刻,畫面宛如昨日般鮮明,她不可能認錯。
「你這玉扳指……是哪里來的?」她忍不住追問男人,嗓音輕輕顫著。
男人沒理會她。
她胸口一緊,只覺心海翻騰,一時也顧不得禮貌,蹲下來就抓過男人的手,瞪著那枚扣在他拇指間的玉扳指。
沒錯,一模一樣,她真的沒認錯!
湯圓心跳漏了一拍,屏住氣息,緩緩抬頭朝男人臉龐細細瞧去,雖然瘦了許多,雖然滿臉的大胡子教她認不出他原來的俊秀,但那雙冰冷無垠的墨眸,確確實實地勾起了她往日的回憶。
她幾乎喜極而泣。「大、大少爺,是您嗎?」
男人一震,眼神冷漠地盯著她。
她眼眶泛紅,一波波酸楚又甜蜜的浪潮拍打著心口。「大少爺,是您對吧?我、我是湯圓……我們沒見過幾次面,我知道您一定不認得我,可是您曾經救過我,您還教過我寫字……您不記得了對吧?不記得也沒關系,湯圓記得您就好,湯圓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到您,我真高興,真的好高興……」
她激動得近乎語無倫次,含著淚水的笑容做不得假,分明是真誠的喜悅。
男人瞪著她,半晌,抽回自己的手。「你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淡,毫無波瀾。
但她不再介意了,他是大少爺呢,對她多冷淡、多高傲,那都是應該的,畢竟他是那樣的人中龍鳳,多少名門貴女眼中的錦繡郎君,她能夠這樣看著他,就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
「大少爺,您怎麼會在這里?」極度的心神震蕩稍稍平復下來,她才驚覺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您不是應該在京城嗎?我听說您做了很大很大的官,皇上很信任您——」
「閉嘴。」男人眸光陡然凌厲,打斷了湯圓焦急的追問。
她愣住,傻傻地看著男人冰寒的眼眸,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什麼,一時手足無措。
男人又嚴厲地瞪了她一眼,才緩緩用手撐著樹干站起身,削瘦的背影看得湯圓淚眼蒙朧,卻不敢出聲阻止他離去。
她不過是以前府里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憑什麼干涉主子的去向,大少爺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不需要向她交代什麼。
她不配糾纏他,也不想帶給他困擾,她只能默默目送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遠,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以後,是不是再也沒機會看見他了?
也是,他與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原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湯圓心中告誡自己,不可再去煩擾大少爺了,他不想理她,那她就該離得遠遠的,但雙腿總是不听她的,不由自主就跟在她最仰慕的男人身後,一步步地踩踏他的腳印,傾心相隨。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隊官兵縱馬出城來,在碼頭岸邊開始盤查起來。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官兵們粗聲粗氣,拿著一幅畫像到處問人。
路人都搖頭擺手,不一會兒,就有一個身形剽悍的兵爺問到她面前。「這位娘子,畫像上這男人,你可曾見過?」
湯圓瞥了畫像一眼,心海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雖然這幅畫約莫只畫出了大少爺的三分俊秀,但那雙狹長的鳳眼,端挺的鼻梁,以及端正峻薄的嘴唇,分明就是大少爺的五官特色。
這些官兵在搜捕大少爺!他有危險!
湯圓用力咬牙,死死壓下心頭震顫的情緒,勉力裝出無辜的表情,笑笑問道︰「兵大哥,這人是壞人嗎?他犯了什麼事啊?」
「你別管他做了什麼,只說到底有沒有見過這人就行了!」
「沒見過耶。」
「真沒見過?再看清楚一點。」
湯圓直覺想搖頭,但心念一轉,還是決定向這位兵爺套套話,故作好奇地問︰「兵大哥,你不如跟我說仔細點,這人是什麼來歷,你們又為什麼要在這里找他,說不定我再想想,會想到什麼線索呢。」
「這人的來頭大著呢,不是你一個鄉野村姑該打听的。」
「那他是好人還壞人啊?」
「他要是個好人,咱們官府會費這麼大的勁去抓嗎?」
「所以他真的是壞人啊,那他究竟做了什麼壞事,你們要抓他去哪里呀?」
「哪來這麼多問題!就一句話,到底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嗯,我想想啊……好像、大概、應該是……沒見過吧。」
兵爺被湯圓這麼一耍,氣得吹胡子瞪眼。「呿,浪費本大爺的時間!」
他不滿地啐了口,那骯髒的唾沫差點就吐到湯圓身上,好在她機靈地斜身一躲,剛感到慶幸,抬頭便見那兵爺正朝大少爺的方向走去。
「喂,前面的那位,給我站住!」
大少爺也不知是否沒听見這兵爺的叫喊,自顧自地往前行,不曾須臾遲疑。
「我叫你站住!」兵爺不爽,抬腳就往前追去。
湯圓大驚,急忙跟著追上,行進間右腿的關節又泛起疼來,劇痛難忍。
兵爺終究是搶先她一步追上了靛袍男子,粗魯地抓住他臂膀。「你這廝耳朵聾啦?沒听見本大爺方才喊你?」
靛袍男子一動也不動。
「本大爺和你說話呢,敢跟我拿喬!」
兵爺火大,扯著人就想將他整個身子轉過來,湯圓心慌意亂,忙上前用自己嬌小的身軀用力擠開那兵爺,接著伸手就環抱住男人的後腰。
「爺……你可別丟下我……」
帶著哭音的泣喊夠淒厲也夠哀楚,靛袍男子被震得渾身僵硬,就連趾高氣昂的兵爺也一時措手不及,摀著被她尖銳的聲量震得發疼的耳朵往後躲。
湯圓見自己的哭喊有了效果,更加賣力地演出,哭得越發驚天地、泣鬼神,如杜鵑啼血,極盡悲慘。
「爺……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管你在外頭的花銷了,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你,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好不好?」
這是在演哪一出?
靛袍男子傻住,回過頭來瞪向湯圓,湯圓擔心他的臉被人認出,順勢抱住他的頭,拉下來靠在自己胸懷。
他倒抽一口氣,身子更僵了。
湯圓繼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爺,我答應你,以後不苛扣你的零花錢了,我賺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你的銀子還是你的銀子……我就只要一點家用,一點點就好,我們省著用,肯定能把日子過起來的,你說是不是啊?嗚嗚……」
她抽抽噎噎地哭著,見那兵爺一臉頭疼地連退了好幾步,才低下螓首,貼在男人耳畔低語,「大少爺,那些兵爺在找您,您千萬把自己的臉藏好,可別讓他們認出來。」
男人一愣,總算明白了她突如其來演這出戲的用意,但她什麼不好演,為何非將一個靠娘子吃軟飯的人設套在他身上?這是在救他,還是故意氣他?
「你放開我。」男人語聲寒涼。
她怎麼可能放開他?那兵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湯圓不但沒放,反而將他抱得更緊了,察覺到他體溫涼冷,腦海倏地靈光一現。「爺,你身上好冰,該不會染上風寒了?肯定是的,今兒風冷,你又穿得如此單薄,哪里能撐得住?哪,用我的頭巾。」她摘下自己的頭巾,將男人的頭臉密密地包裹起來。「這樣好些了嗎?是不是不冷了……」
湯圓話語未落,只見那兵爺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又靠近過來,她悄悄咬了咬唇,暗中戒備地繃緊神經。「兵大哥,你還有事嗎?」
「這是你當家的?」兵爺朝被湯圓用頭巾包著臉的男人瞥去一眼。
湯圓強抑驚慌,努力扯開嘴角。「是啊。」
「我問他幾句話。」
「兵大哥,我當家的身上發熱呢,我得快點帶他回家,給他弄點熱湯暖暖身子。」
兵爺不管湯圓的推托,仍是堅持。「我就問他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個人。」
湯圓心急如焚,還沒來得及回應,男人主動將頭巾拉下一角,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眸,他瞥了畫像一眼,很淡定地搖頭,嗓音嘶啞。
「沒見過。」
「真的沒見過?」
「嗯。」
兵爺也不知是否有所懷疑,抬頭審視男人,湯圓在一旁緊張得心髒怦怦跳。
忽地,兵爺開口。「你把頭巾拿下來。」
男人目光一閃,湯圓更是快暈了,心念電轉間,作勢嘔吐起來,而且正正就對著那兵爺的方向。
「你做什麼!」兵爺嚇得往後跳開,深怕自己染上什麼污穢。
「對不住啊,兵大哥,我就是早上有點吃壞了肚子……」湯圓對兵爺咧嘴笑著,接著又狂咳起來,口沫對兵爺橫飛。
那兵爺見她臉上帶著丑陋的青斑,又張開血盆大口,咳得完全沒有形象可言,實在嫌惡到不行。
兵爺一面暗道晦氣,一面轉身忙不迭地走了,臨去前還撂下一句。「丑人多作怪!」
一個未嫁姑娘家遭到如此嫌棄,即便湯圓生性開朗,也不免暗自感到神傷,尤其還是在自己萬分傾慕的男人面前。
她壓下心中酸楚,振作起來,朝只露出一雙墨眸的男人淡淡一笑。「大少爺,讓您陪我演這出戲,實在委屈您了。」
男人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大少爺。」
「您不願承認也沒關系,反正湯圓我就認您是大少爺。」湯圓即便是這般固執的時候,語氣也是溫軟的,一點都硬不起來。
男人不吭聲,只是默默盯著湯圓,眼神極淡,看不出什麼情緒,湯圓卻敏感地察覺到他正在審視自己,她忽然就慌了,這才恍然驚覺自己方才對著大少爺竟是又拉又抱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可以說不知廉恥,不僅壞了身為姑娘家的名節,更是褻瀆了清清白白的大少爺!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麼?
湯圓整個心亂如麻,臉頰燒得發燙,如小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怯生生地垂下,不敢再看自己敬慕非常的大少爺一眼。
「大、大少爺,對不住……」吶吶的嗓音像蚊子叫似的。
男人的眼神終于流露出一絲復雜。「你叫湯圓?」
「嗯。」湯圓依然低垂著眸。
「以後不準再靠近我。」男人一字一句,語氣冷冽如嚴霜。
湯圓腦海空白一瞬,再揚起眸來時,男人已轉身緩步離去,而她借給他的頭巾也被他一把扯下,隨手丟在地上。
湯圓瞪著那條飄落在地的頭巾,雖然樸素,雖然那花色土得有些掉渣,卻是她極珍惜的,她也只有這麼一條完好如新的。
她的寶貝,他棄之如敝屣。
不知怎地,湯圓就覺得萬分委屈,胸臆澀澀的,喉間也泛著某種不明所以的苦味,她上前撿起自己的頭巾,緊緊地攥在手里,目送男人背影的眼眸中氤氳一抹哀傷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