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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伴君行 第十一章 你心里有我(1)

顧晏然昏睡了一夜,隔日早晨醒了過來,一睜開眼他便下意識地尋找佳人的倩影,卻見房內空無一人。

莫非在迷迷蒙蒙間,那人喂他喝藥,溫柔地哄著他,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境嗎?

他正惘然地出著神,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接著便是一道爽朗的大嗓門響起。

「頭兒,你醒啦?」張大壯驚喜地來到床前,打量顧晏然略微有了幾分血色的臉龐。

「太好了,大夫開的藥果然有效,你這氣色比昨晚我和二虎擔你回來時好多了!」

顧晏然微愣,勉力撐坐起身。「二虎過來了?」

「是啊,把他新娶的婆娘也帶來了,本來昨日就是來見你的,誰知道我們到了慈幼堂,管事說你上山禮佛去了,後來又听溫姑娘的丫鬟說她家小姐失蹤了,鬧了好一陣風波,虧得二虎機靈,我們才在那間獵人木屋找著了你,當時你燒得人都昏沉了……」

張大壯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顧晏然最關切的卻只有一點。

「溫姑娘……可還好?」

「昨日一回來,她那丫鬟就給她灌了一大碗姜湯,大夫也給開了預防風寒的方子,應該是沒事,不過我瞧她昨夜看顧了你一個晚上,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顧晏然一震,迫不及待地追問︰「昨晚是她照料我的?」

「是啊,二虎的婆娘幾次來勸她回房休息,她總是不听,方才還是因為你喝藥的時間到祝要去灶間替你看著湯藥……」張大壯笑道,頓了頓,對顧晏然一番擠眉弄眼。「要我,這溫姑娘對頭兒你真是一片痴心,我生平最討厭那些大家閨秀扭扭捏捏的作態,溫姑娘具干脆,喜歡就大大方方地表現出來,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張大壯盛贊溫歲歲,顧晏然听了卻是面色一凝。

這姑娘率性真誠,一心為他,不顧及自己的名聲,他卻不能就這樣坦然接受,曾經在人情事故吃過苦頭的他,比她更明白流言的可怕。

「這些話以後不許再說!」他冷聲警告張大壯。

張大壯明白他的意思,訥訥一笑。「放心吧,頭兒,我這人性子粗疏,可也不是那等沒巴的,女兒家的名節有多要緊,我懂得的,這話我也就只在你面前說說而已,哪會去對外人說三道四。」

顧晏然點點頭,托張大壯幫忙打了盆熱水進來,梳洗過後穿上外袍,便坐在桌邊等著溫歲歲進來,只是他沒想到送湯藥進來的竟是劉二虎。

「怎麼是你啊?」連張大壯也吃驚,大有覺得殺進一個程咬金的意思。

劉二虎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我替頭兒送湯藥來啊。」

說著,他轉向顧晏然,一臉喜氣洋洋的關切。「頭兒,你總算醒了,覺得怎樣?身上可還有哪里不爽快?肚子餓了沒?要不讓我家娘子給你弄點吃的?」

顧晏然無言,這一連串的問題他一個都不想回答,壓抑著迫切的情緒。「是溫姑娘讓你送湯藥進來的?」

「是啊。」

「那她人呢?」

「喔,她整夜沒回去,縣令大人急得不得了,一早便派人來問,听說溫姑娘的弟弟也來了,這不就趕著跟弟弟見一面,免得家里人著急。」

是該如此。顧晏然悄悄地吐了口氣,心情有些復雜,似是悵然,又像有些懊惱。

「藥給我。」他伸手向劉二虎要來藥碗,也不管還有些燙,一下子灌進嘴里,一股難言的苦澀瞬間在喉間漫開。

喝完了一碗藥,顧晏然感覺精神好些了,胃腸卻也于此時蘇醒過來,發出咕嚕聲,他不免有些困窘,張大壯與劉二虎卻是相顧大喜。

「頭兒肚子餓了。」張大壯笑道。

「有胃口就好。」劉二虎也同樣喜孜孜的。「這病中最怕吃不下飯,頭兒能想吃東西,就表示這病情有好轉的跡象。」

「也不知廚房那邊做早點了沒?我去瞧瞧!」

張大壯剛要走出房間,就听見一陣敲門聲響,跟著一道略有些變聲期沙啞的少年聲音揚起。

「師父,我是阿炫,我來看你了!」

房內三人聞言都有些驚訝,張大壯立刻打開門,見溫炫穿著一身厚嘟嘟的,裹得像顆粽子,手上還提著食盒。

「張大哥,我師父醒了嗎?我姊姊讓我送飯過來。」

「這可來得真及時,頭兒正好餓了,來,快進來!」張大壯熱絡地將溫炫迎進房里。

溫炫見顧晏然坐在桌前,臉色仍有些蒼白,登時就紅了眼眶。「師父,姊姊說你受了,染了風寒,你如今可好些了?」

「我沒事。」顧晏然淡淡一笑。「你先坐著。」

「不,我先服侍師父用餐。」

溫炫打開食盒,端出里頭一碗煮得黏稠的枸杞紅棗粥,一碟干煎香魚,一碟蒸豆腐,一碟木耳炒雞蛋,並幾樣醬菜,邊拿出來還邊說道。

「姊姊說您還病著,不好吃些大魚大肉,這幾樣菜都做得清淡,您嘗嘗。」

顧晏然看著滿桌菜色,雖都是些儉樸的家常菜,卻是色香味俱全,明顯是用了心的。

「這些都是你姊姊親自做的?」

溫炫點頭。「廚娘和琥珀姊姊忙著給慈幼堂的孩子們炒大鍋菜,姊姊就借了個小爐子,親自熬了這枸杞紅棗粥,還有木耳炒雞蛋和蒸豆腐,也是姊姊另外做的……師父您快吃,嘗嘗我姊姊的手藝。」

溫炫熱切地催促,張大壯和劉二虎在一旁看著這一桌的清粥小菜,也不禁有些嘴饞。

「頭兒,要不你就在房里用飯吧,我和二虎也還沒吃呢,先出去祭祭五髒廟!」

「嗯,去吧。」

張大壯二人離開後,顧晏然再度示意溫炫坐下,這才端起粥碗慢悠悠地吃起來,一邊狀若無意地問︰「你姊姊也跟大伙兒在一起用飯嗎?」

「應該是吧,我見姊姊昨晚似乎沒怎麼睡好,都有黑眼圈了,讓她吃過飯後先去歇一歇,等緩過勁來再跟我回家去。」

顧晏然舉箸的動作微微一凝,半晌又不動聲色地問︰「你姊姊徹夜未歸,溫大人想必心中很是著急吧。」

「是啊,要不是風雪太大,昨日我爹下了衙,听說姊姊被困在慈幼堂回不來,差點就要親自出門來找了。」

所以她為了安撫親人的心,盡快趕回家去報個平安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趁早將話與她說清了。

顧晏然正沉吟著,溫炫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忽然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說。」

顧晏然回過神來,望向眼前略顯局促不安的少年。「什麼事?」

「就是……前兩日爹跟我說了,我既然喊您一聲師父,總是要正式行個拜師的禮儀,方為慎重,否則像是在佔您的便宜……」溫炫越說越感覺沒底氣。「我就跟爹承認了,其實是我賴著您硬要拜您為師學武藝的,爹知道後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所以呢?你是希望我正式收你為弟子?」

「嗯,我剛問過姊姊了,她讓我自己來問您的意思……師父,您就答應收了我吧,我是真心誠意想跟您學功夫的,我跪下來向您磕頭!」

說著,溫炫當即就要屈膝跪下,顧晏然連忙伸臂拉住他,溫炫頓時面露失望。

「師父是不肯教我嗎?」

顧晏然深思片刻,溫聲揚嗓。「拜師一事且再議,我先教你一套吐納調息的功法吧,待在的這段時日,你好好練練。」

溫炫聞言,又驚又喜,卻也有些茫然。「師父的意思是要離開一陣子嗎?您是要隨著商隊去做生意?」

顧晏然神色肅然。「有件重要的事我得先去辦。」

***

用過朝食,溫歲歲原本猶豫著該不該去探望已經清醒的顧晏然,或是听弟弟的先回慈幼堂撥給她的廂房歇一歇,不料她尚未下定決心,琥珀倒是向她盈盈走來。

「溫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溫歲歲一凜,從琥珀復雜的眼神中看出她欲與自己談論的事情必不簡單,心下斟酌一番,終究還是微笑頷首。

「那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吧。」她轉頭吩咐丫鬟。「丹橘,你就別跟來了,去灶間幫忙廚娘善後吧。」

丹橘有些遲疑,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小姐,那您這回可別又出去了。」

「放心吧,我就待在這慈幼堂,不亂走。」溫歲歲安撫地拍拍她。丹橘一步三回頭,明顯仍心有余悸。

溫歲歲朝她俏皮地眨眨眼。「乖,快去吧,小姐答應你的事不會不做數的。」

丹橘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加快腳步去了。

琥珀見狀,不免有所感觸。「丹橘姑娘是個實誠的,可見溫姑娘你這個主子平日待她也的。」

「她拿真心服侍我,我自然也得拿真心待她。」溫歲歲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

琥珀聞言,卻是胸口一震,神情瞬間恍惚起來。

溫歲歲察覺有異,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琥珀一凜,勉力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望向溫歲歲。「我就是想起,以前我服侍過的小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溫歲歲這才恍然大悟,與琥珀目光交會,兩人心頭都泛起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各自黯然咀嚼著。

兩人避開了來往的孩子與僕婦們,來到慈幼堂臨著後院的廊檐下並肩坐著,雖是雪霽天,仍可見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前方海棠樹的枝頭也掛著剔透的冰晶。

過了將近半盞茶時分,琥珀方幽幽開口。「溫姑娘,我能請教你的閨名嗎?」

對這個請求,溫歲歲絲毫不覺得意外,悄然暗嘆。

昨夜她喂顧晏然喝藥,琥珀應是在一旁听見顧晏然喊她了吧,怕是也在心里懷疑著喊的究竟是她還是程沐蘭。

溫歲歲澀澀地牽了牽唇角。「家母體弱,生下我後只盼著我此生歲月靜好,歲歲平安,我的閨名正是家母取的,名喚‘歲歲’。」

她竟然也是歲歲!

琥珀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著溫歲歲。

溫歲歲處之泰然,淡淡一笑。「劉娘子如此驚訝,莫不是識得與我同名之人?」

琥珀深吸口氣,極力平復著胸口激烈翻騰的情緒。「不瞞溫姑娘,我年幼時便被爹娘賣進京城的權貴府邸當丫鬟,後來隨著小姐出嫁,被提拔為她身邊的大丫鬟,我家小姐的乳名正好與姑娘的閨名相同。」

「所以你方才听見顧公子喊‘歲歲’才會那般震驚。」溫歲歲平靜地直視琥珀。「你以為他喊的應該是那位權貴府里的千金?」

琥珀一窒,登時有些尷尬。「溫姑娘莫誤會,其實是……」

溫歲歲搖搖頭,溫和地止住了琥珀略微慌亂的解釋。「我知道,顧晏然心里有個人,就是你之前服侍的那位小姐吧?」

琥珀見她微笑從容,似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顧指揮使一直對小姐……心存仰慕。」

溫歲歲微斂眸,唇畔著一絲苦澀。「可惜程沐蘭辜負了他,一直到死,她都沒能領會到顧晏然的心意……」

琥珀心頭劇震,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怎麼知曉我家小姐的名字?我並未言明之前是在定國公府當丫鬟啊,難道是顧指揮使同你說的?」

「啊,不是的……」溫歲歲說漏了嘴,一時有些窘迫。

「那溫姑娘如何會知曉?」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注意到就在這長廊轉角處,有一道長身玉立的人影隱在一根柱子後。

良久,溫歲歲才悵然嘆了口氣。「你莫管我是如何知曉的,或許這就是緣分吧,你就把我當作是……嗯,一個與你家小姐神交已久的朋友。」

朋友嗎?

琥珀凝視著溫歲歲,眸光一點一點地掃視過她清麗的眉眼,這位姑娘的相貌分明與小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可為何她的笑容,她和丫鬟說話時那俏皮的口吻,都讓自己不由得聯想起記憶中的小姐?

思及此,琥珀不禁有些惆悵。「小姐閨中時結交的幾個好姊妹,在她成婚後一個一個就因種種緣故不再來往了,如果溫姑娘真能和我家小姐做朋友,想必她也是高興的。」

也不會到臨死前都那樣孤單寂寞,伴在身邊的只有她這麼一個丫鬟。

溫歲歲見琥珀眼中隱約閃爍淚光,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心中也跟著酸楚,拉著她重新坐下來。「和我說說你家小姐的事吧。」

「嗯。」

琥珀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那段與小姐最後相伴的日子,她連對自家相公也很少提起的,卻在這位初識的姑娘面前叨叨念念著道出許多點點滴滴。

「那時候小姐的生活很苦,所以特別愛吃甜,我們就經常在小廚房做些點心,像是棗泥糕、槐花餅,還有……」

「窩絲糖。」溫歲歲很自然地接口。

琥珀沉溺于過往的回憶中,也沒察覺到有異,微笑點頭。「對啊,還有窩絲糖,這其實是我喜歡吃的,小姐嫌有點黏牙,可每一回她都堅持要做,堅持要我一起吃,小姐嘴上不說,可我明白她心里是很疼我的,明明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有其他體己的人了,卻還是想著替我尋一門好親事,將我嫁出去……」

「可你堅持不嫁。」

「我嫁了,小姐一個人不是更孤單了?那時我怎麼也不答應出嫁,小姐氣急了,罵我笨,罵我天下第一大傻瓜……」回憶至此,琥珀驀地哽咽,潸然落淚。「她就是這樣,常常嘴上說些氣人的話,可其實她就是關心你,不舍得你,對顧指揮使也是,雖然顧指揮使當年不告而別,小姐表面很生氣,但我看得出來小姐心里一直很掛念他……」

琥珀眼淚掉得更凶了,幾乎沙啞地說不出話來。

溫歲歲也跟著含淚,展臂輕輕攬著琥珀的肩膀。「乖,不哭不哭,現實已經夠苦了,我們更要常常笑才是。」

琥珀倏地伸手搗唇,努力壓抑住嗚咽聲,這也是小姐當時經常和她說的話,怎麼溫姑娘也曉得呢?

兩個女人淚眼相對,琥珀恍惚間似乎領悟了些什麼,可她沒有說出來,只是對著溫歲歲勉力揚起微笑。

「你說得對,一個人要常笑,日子才能過得快活,越是苦著臉,就越只能吃苦。」

「沒錯。」

兩人相視一笑,溫歲歲拿出手絹,替琥珀擦去眼角殘淚,想了想,摘下手上戴著的一只翡翠鐲子,又拔下插在發間的白玉釵裹在手絹里。

「劉娘子,我與你一見如故,你與劉大哥新婚燕爾,可惜我沒能趕上你出嫁,這手鐲和發釵就當作是我補上給你的添妝吧。」

琥珀一愣,連忙推辭。「這太貴重了……」

「我說了,我與你一見如故,又是你家小姐神交的好友,你就當作我代替你家小姐給你的添妝,成不成?」

琥珀啞然,看了溫歲歲好半晌,心頭百轉千回,終于毅然點了點頭。「那我就腆著臉收下了,多謝溫姑娘。」

溫歲歲瞬間綻放燦爛的笑容,將包裹著首飾的手絹遞向琥珀,兩人順勢緊緊握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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