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溫炫已經能下床了,顧晏然的腿傷也養得差不多,走路看不出絲毫跛態,甚至可以說健步如飛。
連過來復診的大夫都對他恢復的進度嘖嘖稱奇,贊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練得體魄如此強健,一身肌肉勻稱。
大夫的評語讓溫炫對顧晏然越發崇拜了,纏著想拜他為師,讓他教自己習武,顧晏然雖沒理會,卻還是應允教他一套五禽戲。
這日早晨,一大一小便在這農家後院練起來。
相傳這五禽戲乃是神醫華佗所發明的一套健身功法,分為虎戲、鹿戲、熊戲、猿戲、鳥戲五種,模仿此五禽的肢體動作,配合呼吸吐納,亦有氣息調理之效。
這一系列的動作並不難,動中求靜,剛柔並濟,但一整套不停歇地做下來也頗耗費精力,至少溫炫這個體弱多病的才做了不到半套就覺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顧晏然頗為嫌棄。「你這身體也太弱了!」
溫炫小臉揪成苦瓜。「師父,我能不能休息一下?」
「誰說你可以叫我師父了?我可沒你這麼不中用的徒弟!」顧晏然手上拿著一根燒火棍,只要一見少年動作不標準,立刻上前敲打一番。
「痛、痛啊!」溫炫哀叫閃躲著。
「叫什麼?繼續!」
溫炫爭取不到同情,只好苦著臉繼續,這一刻他好後悔,作什麼江湖大俠的英雄夢呢,明知道自己就不是那塊料,何必如此自討苦吃。
顧晏然一面盯著溫炫做五禽戲,指導他呼吸吐納,一面听著自灶間那頭傳來的動靜。
溫歲歲正和王大嬸學燒火做飯,似乎也和她弟弟一般遭遇到不小的困難,不時會听見她懊惱的驚呼,以及王大嬸爽朗的笑聲。
「姑娘,我看你實在不在行,還是別忙活了。」
「不行!不就是燒點柴火嗎?我就不相信我學不成……嬸子,你別笑我了,你來瞧瞧,我這樣往里頭吹對不對?」
「哎呀!你可小心點!」
隨著王大嬸這聲驚喊,一陣激烈的嗆咳聲響起,顧晏然幾乎能想見溫歲歲被煙嗆到,滿臉是灰的狼狽模樣。
「這下可真成了只小花貓了。」王大嬸調侃地笑道。
可溫歲歲似乎不以為忤,反而像是惡作劇似的學起貓叫聲,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韻還百轉千回。
王大嬸更樂了,笑得合不攏嘴,溫歲歲自己也笑了,笑聲如夏日掛在屋檐邊的風鈴,清脆悅耳。
顧晏然听著兩人歡快的笑聲,瞬間竟有股沖動,想進灶間里看看那只滿臉煙灰的小花貓是如何嬌俏可愛。
他心神不由得有些恍惚,探手入懷,取出一張折好的當票,思緒如潮水般起伏。
那日她從那條林間小徑黯然離去後,他一個人走向小徑另一頭的出口,正好遇見搭了牛車回村的王大嬸。
王大嬸采買了不少糧食和日常用品,背窶裝得滿滿的,手上還提著兩大袋,顧晏然便主動上前替她拿東西,兩人一路回來,王大嬸跟他叨念了不少事——
「嬸子不曉得你和溫姑娘是什麼關系,那丫頭只說你是遠房的族兄,路上遇了難,幸好得你相救,不過照嬸子看啊,這究竟是誰救誰還真不好說……」
「那天晚上,溫姑娘可真是拼了小命才找到我和老頭子住的破房子求救,你是沒瞧見,她當時雙手和腳底都磨破了,也不曉得跌了幾次,全身都是瘀青,嬸子替她換衣服的時候都不忍心看了,好端端一個姑娘家,細皮嫩肉的,這是遭了什麼罪啊!」
王大嬸邊說邊搖頭,連連嘆息。
「那天她就跪在屋前,摘了一條紅珊瑚手串,求我和老頭子去溪邊救人,我見她痛得都快暈了,讓她待在屋里休息,她不肯,非跟著我和老頭子一起去,要親眼看見我們把人帶回去才安心……可憐嗔!」
顧晏然听了只覺得胸臆橫堵著,滋味難辨。
「王嬸,那條紅珊瑚手串,如今可還在?」
「唉,我當時也不想收,可我和老頭子這個家你也瞧見了,我們老倆口也就是靠著女兒女婿接濟才勉強過活,那晚把你們安頓好,隔天一早老頭子就把手串拿去鎮上當鋪當了,這才請來的大夫……」
顧晏然盯著手上的當票。
這當票是他私下向王老漢要來的,想著自己總不能讓她白白當了手串,听王大嬸說這還是她親娘留給她的遺物呢,總不能讓她心里有了遺憾。
最重要的是他想向她道歉,雖然不明白自己的歉意從何而來,但這兩日他一直記得她在那條鄉間小徑離去時的背影帶著些許惆悵,些許寥落,彷佛一個被抽取了靈魂的娃娃,不復平日嬌俏的神氣。
顧晏然,我真拿你沒辦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這麼弩扭了?你心里有個人也好,討厭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莫要總是板著臉,偶爾……也笑一笑。
那日,她那嘆息般的感嘆幾番在他心間回蕩,那樣深切的憐惜與愛意他擔當不起。
歲歲……他在心里悄悄地喚著這個名字。
明明知曉她不可能是他忘不了的那個女子,但不知為何,溫歲歲的一顰一笑,那些不該對他說的、淘氣的、賴皮的、撒嬌的言語,總令他聯想起已然不在人世的那個人,她怎麼能也是歲歲……
「師父,你在想什麼呢?」
顧晏然一驚,倏然回過神,這才察覺溫炫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動作,正一邊用衣袖擦著滿頭大汗,一邊好奇地瞅著他。
他霎時有些不自在,臉色一沉。「我讓你休息了嗎?」
溫炫愣了愣,心中暗叫不妙,刻意裝傻,討好地笑道︰「師父啊,我剛做完鹿戲了,你不覺得我做得挺好的嗎?我姊說了,做什麼事都得循序漸進,今日我學了虎戲、鹿戲,明日再繼續學熊戲、猿戲、鳥戲,所謂貪多嚼不爛,總得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消化消化,您說是不是?」
這熊孩子,嘴上一套一套的,還真能說,跟他姊一個樣。顧晏然又好氣又好笑,面上卻仍板著臉。「我說了,不準叫師父。」
「那我還是叫你大叔?不不不,大叔不好,我姊說把你叫老了……顧大哥!」
溫炫精神飽滿地喚了一聲,笑嘻嘻的,眼眸亮閃閃的,相當的自來熟,教顧晏然都不好擺臉色給他看了。
「你既然知曉貪多嚼不爛,那好,等會兒用過早膳,你把虎戲、鹿戲再重新做上幾遍。」
「嗖?」溫炫傻眼。「還得再做上幾遍?」
「你不是說了,得讓你好好消化消化,不多做幾遍要如何消化?」
「師父……不是,顧大哥啊!」溫炫夸張地感嘆著,拉著顧晏然臂膀就往他身上蹭,像只毛茸茸的傻狗似的撒著嬌。
這一幕可把從灶間走出來的溫歲歲給看樂了,噗嗤一笑。
听見她的笑聲,顧晏然一震,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臂,順便將溫炫的「狗頭」推到一旁,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微窘。
溫歲歲假裝沒注意到他的尷尬,只是對溫炫微微一笑。「阿炫,可以吃飯了,順便把你的顧大哥也叫過來一起吃吧。」
語落,溫歲歲轉身便回灶間,看都沒多看顧晏然一眼,後者杵在原地,神色不由得一這兩日她待他的態度一直淡淡的,許是表白被他所拒,她便識相地不再試圖親近他,也不再對他說那些熱情大膽又令人費解的話了。
但為什麼,他並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一顆心反而更像被某種絲線高高懸著,不得安穩。
顧晏然不禁有些懊惱,彷佛就是從遇見她開始,他沉寂的情緒再度有了波動,分明該冷然以對,卻總是被莫名拉扯著。
「顧大哥,我們吃飯去,我肚子好餓了!」
見他愣在原地不動,溫炫主動過來拉他,兩人進了堂屋,未及在餐桌前坐下,就听見外頭傳來一道響亮的大嗓門。
「王老漢,你在家吧?有人來找你家的客人了!」
顧晏然聞言一凜,與一旁的溫歲歲交換一眼,兩人隨著王老漢夫婦出門,一個發鬢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領著一個身材粗壯的漢子走進院子里。
張大壯一見顧晏然登時淚流滿面,奔上前就將顧晏然整個人攬住,激動地大力拍他背」脊,差點沒把他拍得吐出血來。
「頭兒,我總算找到你了!」
***
王老漢屋前有一棵老槐樹,樹齡超過百年,生得枝葉繁茂,秋季葉片漸層染黃,別有一番意趣。
樹下,王老漢擺了個木桌並幾張木頭椅凳,如今顧晏然幾人都坐在樹下,听著張大壯訴說別後遭遇。
原來那日張大壯擺脫了幾個糾纏不休的黑衣人後,趕到懸崖邊時只見顧晏然與溫歲歲姊弟三人已然順著溪流飄走,當下他整個人快抓狂,只想著揮刀就跟那些黑衣人拼命,還是趴在一旁的沉香拉住他才讓他稍微冷靜下來。
「我香姨怎麼了?她可有受傷?」溫歲歲焦急地追問。
張大壯搖頭。「倒是沒受什麼傷,她見我站在懸崖邊著急,猜到掉下去的人跟我有關系,便求著我同她一起往下游去尋人,說多個人找便多一分力量,多一些可能性,早日將你何救回來。」
「姊姊,香姨沒事,太好了。」溫炫欣喜地拉住姊姊的手。
溫歲歲也松了口氣,又關切地問︰「那我家的老僕徐管家還有那位車夫鄧叔呢?張大哥可有見到他們?」
「他們兩個也沒事,只是受了些驚嚇,我讓姓鄧的車夫先回通州去了,至于徐管家,他手臂受了傷,不便跟著我們奔波,你們香姨便拜托他先去清河縣向溫大人報信,之後我在鏢局雇了幾個護衛,你們香姨便隨同一起沿路找人。」
「那香姨人呢?怎麼沒和你一塊兒過來?」
「她身子弱了些,這幾日我們一群人幾乎不眠不休,她一時不慎染上了風寒,我見她實在受不住,就把她留在附近春溪縣的醫館養病了。」
「香姨生病了?」溫炫大驚。
見姊弟倆著急起來,張大壯連忙安慰。「你們姊弟倆莫擔心,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水土不服而已,大夫開了藥,說是休養幾天就好了。」
那就好。溫歲歲神色一松,安撫地拍了拍溫炫的手。
張大壯又繼續說他沿途尋人的經歷,一個一個城鎮、一個一個村落地打探消息,好不容易來到離此處最近的景和鎮,在鎮上最大的酒樓歇腳時,酒樓掌櫃忽然拿著一幅畫像來和他說話,問他是否就是畫像上的人。
張大壯望向顧晏然。「頭兒,那幅畫像是你畫的吧?你曉得我會找過來?」
顧晏然頷首。「我知你必然不會放棄尋找我們,就畫了你的畫像,托王老伯帶去鎮上,給那些做生意的店家都看一看,若是遇上了面貌相似的人就幫著問一問。」
張大壯一拍手。「幸虧頭兒留下了線索,否則我怕是找不到這處村落,說不得就錯過了。」
顧晏然沉默片刻,轉了轉手中的茶盞,墨眸淡淡地瞥了溫歲歲一眼。「既然你找了過來,那正好,你去鎮上買一輛馬車,我們明日就啟程,先送溫姑娘姊弟回京……」
溫歲歲急忙打斷。「我們不回京城!」
顧晏然一愣,眼色一沉。「你不回去,難不成還想賴在這兒不走?」
「你和張大哥不是打算去清河縣嗎?我和阿炫也去。」
溫炫一驚,悄悄拉了拉姊姊,低聲說道︰「可是姊姊,爹爹讓我們去京城。」
溫歲歲神情肅然。「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劉管事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把我們都推了出去,還有那僕婦,分明是嫌我們拖累了他們。」
溫炫回想起當日情形,又是落寞又是氣惱。「大伯父府里的下人都是這種態度,是不是代表他和大伯母其實都不歡迎我們過去?」
溫歲歲輕聲嘆息。「畢竟我們只是旁支的親戚,也就父親以往曾在族學讀書,和大伯父有幾分香火情而已。」
顧晏然在一旁听著姊弟兩人對話,大致也摸清了當日的來龍去脈,面色一冷,張大壯更是為姊弟倆忿忿不平。
「那幾個侍郎府的下人心高氣傲得很,尤其那劉管事,眼楮像長在頭頂上,俗話說什麼樣的主人養什麼樣的狗,我瞧你們那位大伯父也不是個心地良善的,不去也好,免得被人當成打秋風的窮親戚,白給你們氣受!」
溫炫心里也不高興,可還是記掛著父親要他們暫住侍郎府的叮嚀︰不禁猶豫地望著自家姊姊。
「可是姊姊,爹說了,這回我們進京是要讓大伯母替你議親……」溫炫話沒說完,手背就被姊姊用力一掐,痛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溫歲歲警告地瞪他一眼,轉頭見張大壯興味盎然地瞧著自己,而顧晏然則是眼神深沉,頓時心慌起來,勉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微笑。
「舍弟不曉事,讓兩位見笑了,總之還請兩位壯士讓我們姊弟倆搭個順風車,接了香姨一起去清河縣,到時家父必有謝禮,感激不盡。」說著她盈盈起身,朝兩個男人慎重地行了個福禮。
見她如此婉約有禮,張大壯沒吭聲,只是往顧晏然臉上看過去。
顧晏然不動聲色,深深地凝望溫歲歲好一會兒,才微微頷首。「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
溫歲歲欣喜不已,一時忘了要對顧晏然冷淡,沖著他就綻開了一朵燦爛無比的笑容,如嬌花盛放,美不勝收。
顧晏然只覺得心韻彷佛漏了一拍,俊眸微斂,默默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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