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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藏茉莉 第10章(2)

電話鈴聲長驅直入她的夢境,撼醒了她。她十分警醒,伸出一只手臂構著床邊電話,貼近耳畔,同時發現睜不開眼皮,以為是近午陽光太扎眼,試著眨動眼楮才知道是睡前那場嚎哭的後遺癥,她的眼皮腫脹不堪。

「玫瑰還是茉莉,快過來,我在等你。」對方輕快的聲音傳來,她努力辨識了好一會,懷疑地問︰「明葉?」

「答對了!快過來吧,我梃著大肚子難受得很,我現在一」似乎問了旁人路名,接著對著話筒清晰報出地點。「清楚嗎?」

「清楚。」她坐直身體。「但是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說一聲。」

「想看看你嘛!」

她快慰地笑了起來,不再遲疑,跳下床快速梳洗換裝,臉部狀態雖然不良,她毫不在乎,思忖片刻,以電話請了假,穿過客廳時她抱起在地上玩耍的孩子親了又親,正在做編織話的福嬸瞥了她一眼,有些詫異。「你的眼楮——」

「不要緊的,過半日就好了。」她放下孩子,揮手道別。「我出去一會兒。」

「你還沒吃早餐呢。」

「沒關系。」

迫不及待想見杜明葉,像是與過去連系的視窗再做一次顧盼,也像是找到舌忝舐傷口的角落,她不介意在杜明葉面前釋放自己。

招了計程車趕赴她並不常造訪的位址,她下了車,立刻看見杜明葉在一棵行道樹下朝她揮手。

梁茉莉敞步向前,欣喜展顏,但,慢著!杜明葉身邊有個男人伴著她,仔細打量,並非她丈去唐紹裘,而是李擎,多麼奇異的組合!

她放慢了腳步,不得不心生狐疑,但她一趨近,前方的兩人表情比她更驚奇,他們異口同聲︰「你的眼楮——」

腫得似核桃!她頹然地搓搓面頰,開門見山︰「你們怎麼遇上的?」

「受邀的啊!」李擎爽氣回答。

「誰邀你了?」她沒好氣。

「我邀的!」

她霍地回頭,李思齊泰然自若站在她身後,眼神堅定。「他們是證人。」

「證人?證明什麼?」一股不祥感臨頭,但她知道杜明葉不會害她,所以更為困惑。她輪流打量他們,三人莫名齊聚一堂,不會是尋她開心。

李擎從公事包里取出兩份充滿喜氣、一模一樣的紅色硬紙封的文書,展開遞予她。「這是兩份一式的結婚證書,兩位新人和證人都簽名蓋章了,接下來我們就去戶政事務所辦理結婚登記。梁小姐應該知道現行民法以登記制為有效婚姻,如果您嫌太簡素,你們可以再商量宴客時間或地點,排場大小我沒意見,重點是——」

「重點是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出言喝止,將手上的證書正反面端詳個仔細,又驚訝又糊涂。「等一下,為什麼上面有我的印章?」

「我刻了一對印章。對了,慎重起見,你還是簽上名吧。」李思齊拿出一支隨身鋼筆。

「你在做什麼?我根本沒答應你——」

「沒答應?那這是什麼?」他手指撩起她垂掛在胸口上方的墜,迎著陽光,那枚瓖制縴巧的鑽戒熠熠生輝,不容忽視。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因窘迫而脹紅臉。

昨夜她堅不放棄,執拗地模黑在那條路徑來回尋找,終于在心灰意冷準備報警協尋前,萬分僥幸地在路邊草叢中發現了那只盒子。她驚魂未定,為免再度上演失蹤記,搞得自己魂飛魄散,索性將戒指掛在頸煉上。

「不管是哪樣,它都在你身上了,快簽吧。」李思齊像催促客戶簽約般顯得正經不已。

「哪有這樣的——」她一面跺腳,一面看著杜明葉。「你也跟著他們辦家家酒?」

「不是家家酒,這是最好的結果了。老板是真心的,你該給他一次機會,你們都有孩子了,這不是名正言順嗎?」杜明葉一手挺著腰後,吃力地說著。

「明葉,你該知道我的想法,重點是——」

「重點是請讓我說完,」李擎嚴肅地插話︰「這是為了保障孩子的杈益,孩子姓李,才好讓思齊做任何安排,否則是站不住腳的,這是做父親的一番心意,梁小姐不該只顧及自己的感覺,他有一半的權利。」

「你食言,你說不會勉強孩子姓李的!」她怒不可遏地瞪著李思齊。

「我沒食言,你不是說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必問過你嗎?」

「你曲解我——」

「我哪果曲解你了?愛就爰了,就當你再賭一次好了,何必畏畏縮縮?」

「誰畏縮了!就是不想讓你如意——」

「如意?你這幾個月還不夠令我難受?不,不只這幾個月,從遇到你之後你一直讓我難受,就你敢這樣對我——」

「你敢和我比難受?你想過一個女人在下雪天獨自開車到醫院里生孩子的感受嗎?」

「拜托你們快一點,我肚子不太舒服。」杜明葉捧著肚子皺起眉頭。

「拜托辦一辦吧,別讓我白跑一趟。」

「沒錯,」李擎跟著幫腔︰「你就答應吧,不過是個儀式,你要是不想理他,他又能奈你何?總是讓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爸爸,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梁茉莉咬牙看著一行三人,強烈地感到被趕鴨子上架。她怨嗔李思齊,再惶憂地望著杜明葉,心頭無限掙扎。難道直的沒有人能明白,她要的不是名義上的婚姻,而是全心全意的愛?孩子和她的愛情是獨立存在的,她並不以孩子蕕得男人的憐惜和關注,這樣單純的要求為何難以被理解?

「我沒帶身分證,今天不行。」她找到了萬無一失的推辭。

「放心,證件都在我這兒了,不必麻煩。」李擎一一取出證件。

「這是怎麼回事?」她驚呼。

「你不是說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必問過你嗎?」李思齊笑。

她氣急敗壞。「你又來了!我可沒讓你去偷——」

「何必偷?福嬸親自交給我的。」

「你們——竟然背地里串通——」

「這是權宜之計,你不是希望我千方百計去愛你?」

「拜托回家再吵,我受不了啦!」杜明葉煩惱地攤攤手。「老板,你就不會哄哄她,你對女人不是很行?」

「你過來。」李思齊將梁茉莉一把扯到幾步遠外,俯對她,沉而有力道︰「我知道你在沈家多年來見多識廣,不會輕層相信男人的誓言;但你哥對感情始終如一的忠誠又給了你希望,讓你不輕言放棄對感情的純粹要求。你猶豫再三,是因為我讓你徹底失望過,如果我告訴你我願意和你一起努力走下去,你能不能稍微給自己一點信心?我們都會犯錯,卻不該裹足不前。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但是我真的愛你……」他揚起唇角,神情溫柔又鄭童。「就愛你。」

她半張嘴怔楞良久,想說什麼又晃了神,到嘴邊的話立刻散逸,她抿了抿干燥的唇,然後迸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我現在很難看,咋天哭太久……」

「沒關系,在你小時候我就知道了。你長大後,一定讓男人難以忘懷,不管你美不美。」他食指劃過她眼角的濡濕。「走吧,別讓明葉耽擱太久。」

她望向杜明葉,對方朝她鼓勵地笑開,陽光下,那笑容閃著輝芒,充滿了深切的祝福。

她默然垂睫,再抬頭時,優戚的眉目釋出淺淺笑意,終于點了頭。

就這樣,梁茉莉莫名其妙結了婚,沒有宴客,沒有世紀婚禮。

她搬回了台北,帶著孩子和福嬸住進了那處空置巳久的寓所,回到了以前的婚紗店,繼續工作,繼續從前的生話。至于李思齊,雖然不太滿意梁茉莉不再把他視為生話重心,但既然框住她的目的達到了,其余細節他相信可以慢慢「改良」以達到全盤符合他的理想。

李思齊得意非凡地表達他的感想︰「這樣很好。我討厭婚禮,你知道嗎?那根本是騙人的玩意,我們要不要在一起,干別人什麼事?我更討厭拍照,沒有比這更轎情的事了。欸,你是攝影師,不會想要拍個過癮吧?」

這點他倒是一以貫之,她十二歲那年就听過他這番論調,並且記得非常清楚,他因此吃了一頓排頭,還挨了一記耳光。

她若有所思地淺笑以對。「怎麼會?」

「你真這麼想?」他認真端詳她,女人多半口是心非。

她對排場一向不信任也缺乏興致,更沒有招來來艷羨目光的企圖,所以並未予以反唇相譏,她順從附和道︰「是沒什麼意思啊,我也覺得不必到處公告,我們心里明白就好,所以我還沒和同事說這件事,你也不必張揚,低調有低調的好處,哪天你另有所好,就不必費盡口舌逢人解釋一番,對吧?」

他瞟她一眼。「怎麼我覺得這話有玄機?等一下,」他嗅出不對勁的意味。「你沒讓同事知道你結了婚?」

她點點頭。「嗯,沒有必要啊,要解釋一誰太麻煩了,突然迸出來一個老公和小孩,不是嚇壞人?」

他蹙起眉,斟酌片刻。「哪果麻煩了?你不說才麻煩,老給別人無限希望,制造問題。」

「怎麼擔心起我來了?我很有分寸的,至少和你比起來。」她挑眉。

「我擔心的是別人。」他語氣輕松,卻斂起笑意。

「你想太多了,我就不擔心你啊。」她聳肩。「反正擔心也沒用。」

他突然不說話了,盯著她許久。幾天後,在難得共進晚餐的時刻遞給她一張請柬,平靜地說︰「你看一看,這張樣式如何?我想就請二十桌吧,足夠公告諸親友了。我爸媽那兒我來負責解釋,只是這個婚先斬後奏,我的耳根大概有半年不得清靜了。」

她托著腮,反復看著請柬樣式和內容,老半天不作聲,面無表情。他一顆心懸著,安慰道︰「你放心,有這個孩子,他們再不滿意也得埋單,不會為難你的。」

她似笑非笑。「唔,公告諸親友……我怎麼好意思讓你行情變差呢?」

他湊上前,捏住她下巴。「不必客氣,只要你投桃報李,對我熱情一點。還有,可不可以讓孩子跟著福嬸睡?我做單身漢很久了吧?」

「我們之間怎麼能這樣交換條件呢?」她眨著晶黑大眼笑。「我在加拿大努力打工存機票錢的時候,可沒奢望過日後你會喜歡上我。」

他啞口無言,怎麼算都是他理虧。

這張請柬果真投下不小震撼彈,他不單公開已婚身分,連孩子都有了。親近的好友了解他的個性,並不感意外;可他的父親卻險些舊疾復發,母親吃驚得無以復加。兩老不是沒有預感依照李思齊的行事風格絕不會讓他們下半輩子好過,但以這種跳拍方式完成人生大事卻非老派的兩人所能想象,想發威又不知從何發起,悶氣生了兩天。李思齊氣定神閑地偕妻攜子上門,當孩子搖搖晃晃地朝兩老走過去,他們楞了好一會,屈蹲老身端詳小小女敕稚面孔,忍不住張開雙臂摟住孩子,沒有多余的第二句話。

宴客如期舉行,因為只重點式邀請親朋好友,場面溫馨歡樂。梁茉莉難得盛裝出席,昔日玫瑰的艷光重現,她整晚噙著微笑,倚在李思齊身畔不多言,盡顯大家閨秀豐采。李思齊目光不時投注在她身上,得空時以極輕耳語對她道︰「我雖然很欣賞你現在的模樣,不過玫瑰有玫瑰的優點,起碼平時嬌柔多了,即使任性,也絕不會對我動粗。你瞧瞧這些人,他們哪里想象得到你剽悍起來的樣子,還不讓我這個老公隨時一親芳澤,這告訴世人,千萬別輕易相信眼楮所見。」

「說得很對,」她媚眼瞧他。「他們的確想象不到,我會喜歡一個不安分的男人這麼多年,苦頭勝過甜蜜,回想起來也不知哪根筋搭錯線。」

他還能說什麼呢?這將會是他未來的婚姻生話。他的妻子不會太溫柔,他再也不能全然掌控她,這樣的關系有點挑戰,有點不確定,但也含著幾分溫暖,幾分踏實。

當晚宴席圓滿結束,歸家後,他老實走回自己的個人睡房,更衣梳洗,準備就寢。踏出浴室,竟不期然看見一道美麗的風景,梁茉莉不知何時倚門而立,脂粉洗盡,長發垂櫳肩上,僅著一襲單薄的睡友,夜燈映照下,誘人的曲線若隱若現。她微低首,甜笑凝望他,像她成年後他第一次遇見她時的嬌俏模樣,一朵令他怦然心動的昔日玫瑰,他目不轉楮好一會兒,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李思齊,我愛你。」她以清晰明亮的嗓音說著。

他仰頭朗笑,大步走過去摟她入懷。他確實相信,他懷抱著無庸置疑的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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