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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藏茉莉 第3章(2)

尋至會客室,沙發上坐了意外的兩個人,一個是魏家珍,另一名是打扮相當帥氣的短發女子,兩人年紀相仿,並坐一起,狀似感情深厚。盡管對象太敏感,她還是十分有禮地向兩位招呼致意。

「這是範明萱,我的伴娘。」魏家珍大方地介紹。

「您好。」她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範明萱一身小麥色健康膚色,濃眉大眼,野性豐唇,眼神大膽,她直勾勾盯著梁茉莉,別有意味地端詳她。

「我說的沒錯吧?」魏家珍向範明萱眨眼。

「怎麼了嗎?」她笑著詢問。

「我對她說,這里有個很特別的女攝影師,她還不信。」魏家珍一臉俏皮。

「不敢當。」她受寵若驚,內心一頭霖水。「過獎了。」

「客氣什麼?」範明萱露出一口皓齒,十分直率︰「剛听你們經理聊到,你在加拿大念過書?」

「是。」

「太好了。今年冬天我正好要去一趟加拿大,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可以介紹一下吧?別跟我說那些旅游團的老梗行程喔,我能去的都差不多去了,跟我說點不一樣的吧。」

她愕然語塞。經理是要她下來陪聊天的?而她現在的心情卻很不適宜聊天,她無法故作熱情讓賓主盡歡;再說,她腦海里也缺乏真實經驗的素材,漫天胡扯並非她的習慣,她思考了一下,便決定說出實情。

「唔——我恐怕沒有能力提供您這些特別的資料。」

「哦?為什麼?」範明萱站姿瀟灑,揚眉問。

「唔——因為,四年里,我根本沒怎麼去玩過。」她老實答復。

兩個女人頓時失笑,起了困惑。梁茉莉雖然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卻有股吸引人的特質,這股特質和乖巧或嚴謹都搭不上邊。難道履歷是求職時虛構的?兩人好奇追問,似乎對她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梁茉莉心生疑慮,她和她們連朋友都稱不上,但她既然起了頭,只好說下去。

因為某種隱諱的家族原因之故,梁茉莉中學後便被送往冰天雪地的加拿大繼續大學四年的求學生涯,她像被斷了根的游魂,每天來回宿舍和教室之間,過著索然無味的學生生活。絕非她天性內向,實在是她從家族得到的經援少得可憐,長輩美其名為量入為出,學會管理開支,其實是保守家族的苛刻傳統;加上她只是龐大樹狀家族的末梢附屬成員,沒有重金呵護的必要,所以除了基本的生話所需,她並無寬裕的個人花費,連通訊產品都只能使用基本款附上低級的照相功能。每一次因應課程必要購買的電子器材、電腦設備,不花上三天功夫寫上幾張洋洋灑灑的充分理由說服掌管財政的長輩,她根本是窘境畢露的。而想在這些有限的供給中挪出一點費用儲存起來以便寒假購買機票回家,儼然是一項相當耗神費力的功夫;因此四年來,她相當熟知校園附近各項打工資訊、管道,卻不識青春的狂歡滋味,因為只要她禁不起誘惑,吃一頓大餐,滑一場雪,買一件舞會禮服,來一趟跨國旅行,她便得等到翌年暑假才能使用家族捐供的一年一次的來回機票,故而她從沒有機會變成玩家。

「這麼費盡心思回家一趟,不會是要探望家人吧?」範明萱表情促狹。

她笑了,這是個聰明的女子。

「是啊,是為了想見一個人。」她看了一眼魏家珍,對方相當認真地諦听。

與上次見面表現明顯不同,也許是好友在身旁,魏家珍變得活潑開朗許多,不見富家千金的姿態,心情看似極佳,仿佛是特地來閑聊的。

「然後呢?」

「然後……我很努力,所以後來——我們終于交往了。」

梁茉莉大方地進一步解釋,渴望回家自然不是因為思鄉之情,而是逐漸成年的她被獲準跟隨家人出入各種交際場合,次數多了,她總有機會看見那個人,是的,只為了看見那個人。

「值得嗎?」範明萱又問。

「那種年紀誰沒做過傻事。」值得嗎?沒想過,只知道能看見心俏的男子對一個少女來說很重要。

「嗯,听起來好像沒什麼好結局,他辜負了你?」

她笑而不答,再說下去就過于交淺言深了。

「哎呀,不提臭男人了,言歸正傳,」範明萱轉向魏家珍︰「不是要談拍照的計畫?」

「計畫?」梁茉莉不明所以。

「梁小姐,我可以叫你茉莉吧?」魏家珍開口,將一張精美的彩色印刷圖片遞給梁茉莉。「經過考慮,我還是希望由你掌鏡,時間上以一天室內,兩天外景為主。地點的話,室內在我們的新居拍攝,室外在這家頂級民宿附近的湖邊取景,所以外宿是必要的,前後最少四天的時程,你參考一下。」

她呆怔地接過,展開圖片折頁,上面是民宿的各項介紹資料,外觀、景點、特色美食均詳細解說羅列,她只掃了兩眼,面色如灰,雙唇緊閉,不發一語。

「化妝師和伴娘會隨行,你們必須出動的工作人員費用、車輛我們會負責,請將時間騰出給我們,總開支我將和店經理談……」

「這麼多天,要李先生配合沒有困難嗎?」她的喉頭突然干啞。

「放心,我和李先生達成共識了,他願意全力配合,地點是他挑的,他說那邊房間不好訂,一般游客很少涉足,夜景或日出都別具一格,我想拍出來的效果一定很與眾不同。」

她俯首良久,呼吸越發急促,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簡介紙頁,仿這間民宿多有興致似的。事實上她早已視而不見,努力苦思著推翻這項計畫的各種理由,她勉強說︰「這牽涉到外拍,我想羅先生比較有經驗,他應該比我更能勝任——」

「你就別客氣了,」魏家珍手指敲敲電腦螢幕。「你有本領把這兩個人喬成這樣,還有什麼做不來的?」

她定楮一看,那不是長下巴小姐和麻將臉先生的新版婚紗照嗎?店經理竟私自拿這本尚未後制好的半成品替她做宣傳?

她懊喪地撐著腮,難以接腔。果然藍空無垠是起風欲雨的先兆,她的麻煩才剛要開始。

「不接案?」店經理從她偌大辦公桌上抬起尊頭,萬分不解。就她了解的梁茉莉,這個業界少數的女攝影師因為資淺,而且很需要錢,幾乎有案就接,且往往能讓準新娘超出預算揀選出臉容絕美的照片,沒案時她甚至可以處理其些量小的照片後制,多些外快,除了堅持每星期回台中一趟,她沒有提過任何要求,會起意把魏家珍這肥案外推,一定有不小的理由。「可以啊,只要理由說得過去。」

梁茉莉想了一下。「就說小羅較資深,我外拍經驗不足,況且他是男生,力氣較大,那些器材道具我扛不來——」

經理朝她翻個白眼。「你真以為那位千金真心要找個經驗豐富的攝影師替她拍照啊?她和她那位姊妹淘伴娘根本是拿這件事當消遣,趁機游山玩水一番又能達到目的。我看她們世界各地都玩遍了就是本島沒玩過,這麼長的拍照時間當然要找個順眼的人在身邊兼閑嗑牙,偏偏她們不欣賞我們家的莽夫小羅,和他話不投機。你夠細致,合她們胃口,有錢人的思維不是我們能理解的,否則照魏家珍的財力,她想找哪個知名大師為她操刀不行?來我們這家小廟朝拜干嘛?不過是尋開心,懂吧?開心就好。」

「我和她不熟,不懂得逗她開心。」她已經皺了一整天眉頭。

「不必懂,更不必熟,喜歡或欣賞一個人是直覺,沒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她們大有條件靠直覺行事,直覺錯了有本錢重來,我們可不行,我們得靠理智賺錢,這你得慢慢體會。」

有部分她懂得,就像她從來只靠直覺愛上一個人,並為此吃盡苦頭。

「經理,這件事得重新商榷,我真的不能接。」她無暇再尋找借口。

經理好好瞄了她一回。梁茉莉平時身段柔軟,堅持的事卻很少搖擺,心知勉強她不來,口氣放緩道︰「這樣好了,你有辦法讓魏家珍改變主意,就照你的意思。我的原則是,別把生意弄吹了,誰接這案子對公司而言沒差。」

她使勁咬著唇,越想越惱恨,目露激忿,冷不防握拳捶了茶幾一下,杯盤連帶受到波及,咖啡溢出。

店經理目瞠口呆,結舌起來︰「你……不用激動。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麻煩了點,可賺錢哪有不麻煩的呀?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頹敗地站起來。「對不起,經理,我失態了,你別介意。」

她尷尬地退出經理室,拾級而上,爬了半層樓,止步思量,轉身又下樓,止步躊躇,終于心一橫,向小直借了摩托車,加催油門,只身急馳在大路上,穿小巷,違規左轉,單行道逆向行駛,橫切快車道,不消十五分鐘,抵達她睽違近兩年的那棟辦公大樓。

她摘下安全帽,進入大廳,搭電梯直赴十樓,找上門,不嗦,開門見山言明要見老板。

她一副快遞員的扮相讓總機小妹猶豫再三,但她氣勢洶洶,逼視著對方拿起話筒以內線通報,總機嗯哦兩聲後放下話筒,怯聲說︰「老板麼誒空,在開會,您要不要先預約——」

「我也沒空。」她直接登堂入室,不畏一群職員向她摶射出疑惑目光,熟門熟路尋至那間私人辦公室,在外間辦公的女秘書及助理一臉莫名,全忘了反應,眼看她手臂一伸大幅推開門,邁步走了進去。不到半分鐘,原本在里面進行業務報告的一名主管鬼鬼鬼祟祟告退出來,順手掩上門,對還在驚愕中的兩名女性同仁沒頭沒腦解釋︰「女士優先,女士優先。」

李思齊靠在高背皮椅上,面無表情,內心卻掀風翻浪起來。這個女人愈來愈出人意表,她的長發凌亂垂肩,穿了件窄版黑色短T恤,無花色,直筒低腰牛仔褲洗得粗礪泛白,腰間系了條軍綠色寬皮帶,足穿舊球鞋,鞋身可沒有潮牌新花樣,已穿到灰白陳舊,臂彎夾了頂安全帽,她竟以這番送貨員模樣闖進來見他?她何時學會以摩托車代步了?

現在,她以微冒火氣的炯亮雙眼直瞪他,顯然來意不善。

「說吧,有什麼事?」他手指輕叩扶手。「你該先打個電話過來。」

「你做決定前也該先知會我一聲。」

他看了她一眼,屈身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站定。「什麼決定?」

「你想讓我難堪?」她直言不諱。「我們不是說清楚了?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仔細端詳她,發觀她和以前有丁點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一時也分辨不出來,但從前的冶艷風情確實找不到了,他忍不住自語︰「你真的變了。」

「你別轉移話題。請你轉告魏小姐,另外找人拍照,我無法奉陪。」

他縻挲下巴,揚眉笑了起來。「原來是為了這事。你如何認定我有決定權呢?這種女人才有興趣的小事我不會干涉,她開心我也省事,你找錯對象了。」

「你撒謊!那間民宿是你推薦的,你存的是什麼心?重游舊地?」她愈說愈惱火,抓緊帽緣的手指節泛白。

「重游舊地?我不記得了,可以指醒一下麼?」他不慍不火道︰「你老是對舊事念念不忘怎麼行啊?」

啊,他想氣死我!她閉眼兩秒,做一遍月復式深呼吸後,對他道︰

「好,不記得最好。那麼我可以麻煩你和魏小姐取消這個決定,另外找人接拍嗎?我想她一定樂意听你的。」

他狀似認真思考,好奇地問︰「請問梁小姐,你是以什麼身分要求我幫你的?前女友?舊情人?老朋友?我們之間還有任何瓜葛嗎?如果我答應你,那算什麼?顧念舊情嗎?你呢?你做任何決定前顧念舊情了麼?」

她耐心听完,眼底閃著籃焰。「你非得這麼說不可嗎?」

「那你希望我怎麼說?」他仍然曬笑不停,鼻尖就要踫觸她的前額,聲音刻竟放柔道︰「唔……這樣好了,就一五一十告訴魏家珍吧。我這個人百無禁忌,敢做敢當,說穿了不過是舊情人,她教養良好,絕不會有不當反應,怕是有人管不住自己,不小心失態,這點我就愛莫能助了。」

她再次閉眼屏住氣息,極力遏止已成形的念頭,但就兩秒,她已忍不住出手,那只抓著安全帽的手,高高蝥起再用力向他攢去,沉悶一響,他胸月復突遭襲擊,往後踉蹌了一大步,腳跟抵觸沙發椅腳,他人高腿長,一時失去重心,先仰跌在扶手上,再斜偏墜地。

梁茉莉繃緊一張陰沉的臉,快步直追過去,不顧一切跨坐在他小月復上,拿起安全帽繼續朝他身上痛扁,他揮臂擋擊,大為驚怒︰「你發什麼瘋?!還不住手!」

她听若罔聞,安全帽打在肉軀及骨節上發出咚咚響,最後一擊掃過他的額角,帽子彈落到遠遠一邊,這古怪的騷動驚擾了門外眾人,均面面相覷作不得聲。

李思齊眉骨吃痛,眼冒金星,兩手在空中盲目一撈,終于捉住她臂膀,勉強制住她一發不可收拾的蠻勁,他出聲嚇阻︰「你竟敢在我地盤動手!我叫警衛了——」他企圖撐起上半身反壓制她,她技應快,一股積埋已久的憤怨再度被激發,她奮力掙月兌右手,徒手朝他臉上揮上一拳,怒喝︰「你這個渾蛋!渾蛋!」

他眼前立即出現一片星系,天旋地轉間,馬上被削弱了技擊力道,暗想應該躲不開第二拳了,卻適時听見有人大喊︰「天哪!快來人哪!快抓住那女人!老板快被打死了——」

他听出是新助理的叫喊聲,他不記得梁茉莉是怎麼被人架出辦公室的,只感到她被眾人拉開時毫不留情地賞了他胸肋骨一腳,那股昏眩現象盤桓整個腦袋長久未消退,他被幾個部屬扶躺到沙發上觀察傷勢。他想他流了點血,因為有人弄了條毛巾緊按在他額角痛處,他第一個念頭是,他一定要炒了這個口沒遮攔的助理,竟罔顧他的顏面大肆喧嚷;第二個念頭是,這個心狠手辣的梁茉莉根本不是沈玫瑰,第三個念頭是,他不會破了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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