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圓終于感覺到不對勁了,因為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耳旁怎麼也听不到身邊周遭圍觀玩家的嘻嘻哈哈聲。
虛擬實境……會連听覺都屏蔽了嗎?
她伸手就想一把抓下戴在頭上的VR頭罩,可無論她怎麼抓模自己的頭和臉龐,只感覺到潮濕的頭發和額際冰冷涔涔的汗水。
她、她不是在游藝場里面嗎?
小孩子詭異的笑聲歌聲越來越靠近……
寶圓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下慌亂恐懼,低頭手結道印,誦念起淨心神咒——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
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淨心神咒為八神咒之首,為修道之人早晚功課及學煉符法時,清靜身心安神之咒,能使凡心入于冥寂,反觀道心並有保護魂魄之用。
她不斷默默誦念著,不知不覺間,額心間有一小簇明光隱隱約約點亮了,寶圓渾然不知,只感覺自己驚狂的恐懼慢慢消退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猶如身處熟悉松林道觀中的寧靜祥和。
百年破舊晦暗的美國礦工醫院內各處影子卻開始劇烈扭曲了起來,牆壁上開始爭相流出了紅黑色的血淚……
小孩子們的童謠聲也穿雜著顫抖尖銳刺耳的哭泣……
I saw him die……I saw him die……
「別怕。」她突然輕緩地開口,軟女敕的嗓音干淨而溫柔,小心翼翼用著笨拙的英文問︰「呃,Did……Did anything happen?(發生了什麼事?)」
話聲甫落,剎那間眼前畫面又是一變——
……荒涼破敗的礦工醫院忽然嶄新明亮了起來,周遭有無數美國男女老幼穿著上世紀三0年代的服飾。
男人們沾上風沙灰塵的格子襯衫和吊帶長褲,女人們著樸素耐穿的棉布衣裙,小孩子們宛如天使稚氣紅女敕的臉龐,天真無邪又滿是依賴地仰望著他們的父母……
留著絡腮胡的灰發醫師和年輕親切護士也穿梭在其間,一一為這些人送上了一個小藥杯。醫師彷佛很受礦工和其家屬們的信任,好幾個礦工大漢親昵地和他交談,偶爾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肩背,說說笑笑。
可以看得出來礦工們的日子過得很艱辛,他們粗糙的手上都有著長年洗不去的黑色煤灰堆積,時不時咳嗽著,面上卻仍然透著對生活的美好想望,在奮斗努力下的強悍與樂觀快樂。
寶圓這時候就很後悔自己為何沒有好好學英文,多多背單字,以至于她也只能連猜帶蒙的揣度著眼前的「劇情」。
——如果,如果可以听懂他們在說什麼就好了。
她心念乍起,下一刻不可思議的奇蹟發生了!
就像原本沒有字幕而導致觀看得霧煞煞的外國電影,瞬間卻出現了中文字幕,她竟神奇地懂了他們的對話內容——
「約翰醫生,謝謝您通知我們。」一個紅發礦工大漢嗓音粗豪地感謝著那位絡腮胡醫師。
「約瑟夫,別客氣。你們都是我多年的病患和好友,我們就像家人一樣。」灰發的約翰醫生笑得慈祥,而後親手把一個小藥杯遞給了紅發約瑟夫,另一個護士也將水杯準備好了。「來,吃下了這顆預防並且還能治療塵肺病的特效藥,以後上工就不用擔心了。」
「這真是太好了。」約瑟夫粗獷的臉上露出喜悅和隱隱淚光,驚喜顫抖的粗糙大手接過小藥杯,將里頭那顆新的特效藥一仰吞咽下去,連配服的水也不用。
其他礦工和婦人們也紛紛感激涕零地接下了這顆約翰醫生拼盡全力為他們爭取而來的特效藥,人人競相吞服。
小孩子們也一樣被勸說著哄誘著吃藥。
寶圓本能感覺到不對勁,在一九三0年代就有治療塵肺病的特效藥了嗎?更何況還能用來……預防?
而且通常婦女和孩子們是不允許進入礦坑工作的,所以他們很大的程度上不會接觸到大量礦坑內污濁和含有煤炭灰的危險空氣,就算不小心會在出工歸來還沒洗澡換衣的丈夫或父親身上也吸入了煤炭灰,但也不至于需要擔心塵肺病的問題吧?
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究竟問題出在哪?
寶圓就在這時看到了有四個小朋友偷偷地假裝吃了藥,其實是把藥丸藏在了袖子或褲袋里。
小朋友們討厭吃藥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所以寶圓也沒多想。
可過不了多久,吃過藥的人們忽然紛紛昏厥了過去,那三四個小朋友嚇呆了,他們害怕地死命揪著父母的衣袖或裙腳,嗚咽著想叫醒父母,卻看到慈祥和藹的約翰醫生和親切的護士們眼神奇異地望著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詭異得意的笑容。
四個小朋友有男有女,發色各異,年齡大約在六七歲左右,他們幾個是彼此最好的玩伴,向來默契十足,年齡稍大的棕發小男孩偷偷扯了身旁的黑人小男孩做出警示,盡管在慌亂中,他依然機靈地對同伴們使了個眼神,而後小身子也軟軟地倒下……
他身旁的黑人小男孩也學著好友假裝昏了過去,剩下的兩個金發小女孩噙著恐懼不安的淚水,也只好緊挨著父母身邊「昏倒」。
寶圓心髒咚地猛然往下重重一沉……
她忍不住啊了一聲!
可接下來,寶圓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鎮上昏倒的礦工夫婦和小孩們,被礦工醫院里的醫生和護士們搬進了病房內,一個一個被腳銬和皮帶綁在了堅固冰冷的鐵質病床上。
假裝昏迷的那幾名小孩偷偷在兩三個醫生和七八名護士搬運「病人」的過程中,悄悄地從人群中爬起來,趁著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逃走。
寶圓激動地握緊了拳頭,憋著氣,暗自為他們加油打氣,也緊張忐忑地盯著那些醫生和護士,生怕他們下一秒就會從病房里走了出來,發現有孩子月兌逃了。
她雖然很想跟著孩子們追出去,看看他們究竟有沒有安全逃離醫院出去報警求救,但是她整個人卻猶如被某個詭異的磁場困在了醫院里頭,她只能徘徊在醫院的內部每個病房和病房之間,無能為力地看著後續的發生。
寶圓小臉慘白地注視著這一幕幕可怕的場景發生,鎮上所有人在尚未蘇醒過來前就被迫注射了一管管不知名的藥劑。
她心髒緊緊提到了嘴邊,急切地沖到醫生面前就想拉扯、阻止這一切,可是她卻像虛幻的影子或空氣一樣,怎麼也踫觸不到他們。
接著,小鎮居民逐漸醒來,卻是痛苦地哀號掙扎著,身體劇烈地在病床上扭動,青筋暴漲,嘴里 有聲……
他們眼球漲紅,涕淚縱橫,想呼救卻發現自己喉嚨只能發出接近野獸的哀鳴聲。
約翰醫生和護士們冷眼旁觀,低頭在病歷表上記錄著什麼,在看到其中幾個男人憤怒咆哮的時候,也只是向他們說了一句——
「你們這是在對人類做出偉大的貢獻。」
「嗚……吼……啊啊啊啊……」小鎮居民們激烈地想掙月兌捆縛在身上的牛皮帶和腳上的腳銬,但身下堅硬鐵制的病床只發出了咿咿呀呀的震動聲,卻絲毫無損。
約翰醫生對護士道︰「加大他們的劑量。」
「好的,約翰醫生。」
小鎮居民掙扎抖動得更厲害了,幾個護士毫不留情地分工合作牢牢摁壓住他們的手臂,一個一個輪番又將不知名的針管藥劑注射入他們體內。
寶圓哭了,她絕望地看著眼前所有發生的情景,雖然潛意識知道這有可能是發生在八十幾年前的悲慘過去,可是親眼見證這可怕的人間慘劇,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半點忙也幫不上……
「為什麼會這樣?你們究竟想做什麼?」她顫抖著嗓音,忍不住對約翰醫生大吼。
約翰醫生自然置若罔聞,他又帶領著護士們去到下一個病房,重復著相同的動作,也重復著相同的那句話——
你們這是在對人類做出偉大的貢獻。
寶圓不忍心再看下去,可是她卻身不由己地只能跟著走進一間間病房,看著那些純樸善良粗豪的小鎮居民們,無論男女老幼,全數被禁箍縛綁在病床上被注射一管又一管詭異神秘的藥劑。
「約翰醫生,不好了,史蒂芬家的孩子不在其中。」
「還有狄姆家的兒子喬,貝爾夫婦的女兒安琪也不見了。」
「萊特家的小萊特也不在他母親身邊……」
約翰醫生頓時臉色大變,猙獰地低吼︰「那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找人!趕快通知警長——還有鎮長,絕對不能讓這幾個小鬼逃出鎮去,壞了我們的大事。」
「是,是,約翰醫生,我們馬上就去聯絡警長找人!」
寶圓這下子也焦急了起來,她不斷想沖出礦工醫院這個磁場屏障,想去通知那幾個逃走的孩子,警長和鎮長原來也是這起陰謀的知情人——
可她無論怎麼樣硬闖硬撞,甚至搜腸刮肚把自己從小到大學會的半調子道法咒語全部念了個遍,道家劍指比了又比,就是突破不了這間礦工醫院的窗門牆壁。
她臉色蒼白淚眼汪汪地看著四個原本逃出去的小孩,又被鎮上警長和員警銬著提回了礦工醫院,交到約翰醫生手上時,再也忍不住大喊︰「放開他們!你們這些凶手!惡魔!」
四個孩子似有所覺地抬頭直直望向她,和她淚眼模糊的目光對視上——
寶圓呆住了,淚水滾落。
「Tell them(告訴他們)……what happened here……(這里發生了什麼)」
寶圓來到了孩子們身邊,淚流滿面地想踫觸他們那被泥水灰塵沾得髒兮兮狼狽不堪的小臉,可觸及的仍是一團虛空……
「好……OK……I promise(我保證)……」她哽咽。
孩子們被殘忍的大人們拉扯著就要綁上病床,他們稚女敕驚恐哭喊叫喚著父母,可他們的父母卻比他們更早一步淪落進了這個人間地獄里。
「上帝在上,上帝禰睜開眼看看這些惡人,求禰降下雷電——」棕發小男孩尖叫。
他狠狠地咬下了抓著他的警長手掌心一塊血肉,卻被怒不可遏的警長隨手重重甩在地上,而後沖動掏出槍來朝他頭上開了一槍!
煙硝槍火冒出,子彈瞬間擊穿了棕發小男孩的頭顱,血液腦漿噴濺灑在牆角上……
棕發小男孩張著嘴,恐懼和憤怒的淚水交織在慘白絕望的小臉上,而後瞳孔逐漸凝結成灰黯空洞虛無。
其他三個孩子越發激動哭叫起來,他們紛紛吐口水,唾棄大罵著這幾個原本是小鎮上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
警長回過神來,大手顫抖了起來。
「不,上帝啊,我做了什麼?」
約翰醫生面不改色地道︰「查德,你當初也是簽署了同意書的。」
警長握著自己不斷滴血的手掌,面色痛苦掙扎,「他們……他們說是為了國家,讓小鎮居民試藥……實驗結束後,會給大家一大筆錢,往後居民都不用再進礦坑挖煤了,可我今天居然殺了喬……」
「查德,不要忘了你欠下的一萬美金賭債。」約翰醫生嘲諷,輕蔑地看著他。「你我都是一樣的人,事情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你想反悔就能回頭的了,難道你當真天真到,不知道當初我們和他們簽下的不只是一紙『契約』?」
警長咬牙,面上青筋跳動……半晌後,他粗嗄沙啞地道︰「我、我的手需要包紮。」
「查德,這就對了。」約翰醫生恢復了親切友好的笑容,對身旁的護士們道︰「幫我們親愛的警長治療,用最好的藥膏。」
寶圓淚漣漣地看著原該象征著法律與正義的警長,他制服上的星形警徽不知何時已噴濺上鮮血,黯淡骯髒得再不復見上頭的標志……
四周漸漸暗了下來,孩子們和小鎮居民的哭喊咆哮慘嚎聲不斷此起彼落,後來一天天過去,他們漸漸變成了這一場錯誤的藥劑實驗下產生的喪屍。
紅發約瑟夫掙斷了牛皮帶和腳銬,扭曲著一條腿,瘋狂嗜血地抓住了一名醫生,在醫生的慘叫哭號聲中大口撕咬嚼吃起來……
剎那間,礦工醫院變成了屠殺場。
約翰醫生滿眼憤恨沮喪,他在臨撤退前還喃喃自語——
「究竟是哪里出錯了?怎麼會出錯的?明明應該進化成就算割去身體某些器官也不會有痛感、甚至不會死亡的生物……」
「可是他們怎麼……怎麼通通變成了怪物?」
「——史密斯大藥廠醫藥實驗室的科學家們怎麼可能會弄錯?這場跨時代偉大的醫學實驗,本該讓受試者盡管被取出體內除了心髒外的其他器官,依然能正常健康的活著……」
「而只要實驗成功了,就可以有更多器官衰竭或嚴重受創的病人們,尤其是高官富商,任何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都要續命的那些上流人士,從這些普通而貧賤的人們身上把器官挪為己用……可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約翰醫生顫抖的自言自語並沒有人能回覆他的答案。
當他和護士們在坐上前來拯救、並且消滅小鎮上一切「證據」的軍用卡車內,眼睜睜看著數百名荷槍實彈的佣兵槍手沖進小鎮,在喪屍出沒的各個酒吧、旅館、民宅……尤其是礦工醫院里掃射,不斷爆掉了那些喪屍的頭顱。
那一聲聲得意囂張的大笑聲,伴隨著轟然震耳的槍聲,喪屍們臨死前的嘶吼哀鳴聲……
約翰醫生在這一瞬間終于打了個冷顫。
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