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城外十里處,浩浩蕩蕩的通江岸邊,建了一處水陸碼頭,北上京城,南下歸海,南來北往的貨船與客商皆于此處薈萃。
初春時節,早已化凍的江面上一艘船挨著一艘船,桅桿林立,帆布飄揚,不時可听見拉船的緯夫或搬貨的工人高聲吆喝的大嗓門,極是熱鬧。
位于江邊的悅來酒樓,三樓的豪華包間,陸振雅坐在臨窗的太師椅上,手上握著一串菩提十八子手串,一面慢條斯理地把玩著,一面听著底下的大管事報告。
「大爺,這回進京的上等茶有十八箱、中等茶三十六箱,共五十四箱,用的是咱們陸家的船,另有極品貢茶兩小箱、特等貢茶三小箱,負責押送貢船的張大人也已確實點收,全數運上去了。」管事說著,送上一疊單據。「這是官府簽收的單據。」
「嗯。」
大管事看了陸振雅一眼。「張大人說這回時間有點趕,宮里還等著這批貨送進去,怕誤了進京的日子,就不來問候大爺了。」
陸振雅聞言,淡淡一哂……恐怕不是擔憂誤了時程,而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花言巧語,認為不值得與他一個來日無多的病人多所交際吧。
「張大人怕是先見過蘇景銘了吧?」他淡聲問。
大管事一凜,不敢隨意搪塞,黯然點了頭。「是,听說昨夜蘇大老板特意包了一艘花船,親自招待張大人。」
「也罷。」陸振雅並不以為意。
不與張大人相見原就在他計劃當中,與其讓對方親眼目睹自己氣色不佳、病容憔悴,還不如留下點疑慮好。畢竟宮里那位大太監汪如海可是個精明狡獪的人物,若非十分確定,必會細細斟酌,不會把事情做絕的。
「進京的各項打點,都預備好了嗎?」
汪如海素來有些愛好風雅,這回自己特意命人將在各地蒐羅多年的前朝珍本與名畫敬獻上去,若是能令他滿意,陸家就更不至于被斷了後路。
「都照大爺的意思備好了。」大管事恭謹地回應。「這回由屬下親自押送咱們的船進京,必不會誤了大事。」
「那就有勞你了。」陸振雅端起茶盞。
大管事會意。「大爺若沒別的事吩咐,屬下就先告辭了。」
「去吧。」
大管事剛剛退下,店小二便送來了午膳,對著滿桌琳瑯滿目的菜色,陸振雅沒什麼胃口,勉強動了幾筷子,宋青忽然敲了門,匆匆進來。
「大爺,大女乃女乃私自出府了!」
陸振雅聞言一震。「你說什麼?」
「是冬艷傳來的消息。」宋青臉色凝重。「說是大女乃女乃跟小少爺玩躲貓貓,小少爺又躲得不見人影,大女乃女乃帶了春喜、秋意她們分頭去尋小少爺,趁大伙兒沒注意,她一個人悄悄溜去了上回小少爺被樹洞困住的那附近,鑽進了一個廢棄的枯井里……」
陸振雅心念一動。「你說的那個廢井莫不就是……」
「是。」宋青語氣沉郁。「夏染與冬艷得了大爺的吩咐,一直悄悄盯著大女乃女乃,見大女乃女乃爬進井里,夏染也跟著去了,听說是順著一條蜿蜒的密道,到了陸府後頭那座山上。」
陸振雅握著茶杯的手指倏地收攏,用力到指尖泛白。「她如何知曉那井里有條密道?」
宋青默然,神情已是掩不住異色。他本以為大女乃女乃就算有些古怪,對大爺總是真心關切憐惜的,沒想到大爺不過是讓夏染與冬艷盯了幾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陸振雅咬著牙關。「那她如今人呢?是不是去和誰見面了?」
「冬艷說夏染跟著大女乃女乃上山後,便用飛鴿傳信給冬艷,信上說大女乃女乃只是四處搜尋,也不知在找些什麼,暫且還不能確定是否約了人見面,待有進一步消息,再行回報。」
「不用了!」陸振雅面色如霜,當機立斷。「讓車夫把馬車備好,我們現在就回府里去!」
宋青一驚。「大爺,送去宮里的貢茶才剛剛上了船,您這幾日辛苦操勞,就沒好生休息過幾個時辰,實在不宜再來回奔波,不如就在客棧多歇一晚。」
「現在就回去!」陸振雅不容置疑地吩咐。「務必要在城門關閉前進城。」
見陸振雅神色堅決,宋青也只好順從听命。「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宋青離去後,陸振雅手提茶壺,欲替自己再斟一杯茶,雙手卻是顫抖著,連茶壺的把手都握不穩,溢了大半茶水出來,他索性放下茶壺,從懷里模出隨身攜帶的藥盒,也不曉得倒了幾粒在手上,一口氣咽下。
胸口卻依然悶痛著,體內的血流一下沸騰、一下又似結了凍,忽冷忽熱,折磨得他有些難受。
陸振雅手撫著胸,勉力調勻急促粗重的氣息,這種時候,他可不能發病。
他強逼著自己,不許自己倒下,更不許自己的意志有絲毫退縮與怯懦,無論月娘是不是背叛了他,他都必須親自去求證。
當時,她能在那隱密的樹洞找到元元,他已經很是訝異了,沒想到她竟連那個荒廢的古井里有一條連接外頭的密道都知曉。
是誰告訴她的?
這座位于陽城的陸宅並非陸家的祖厝,是他的父親為了拓展茶葉的生意,決心在陽城長期駐點,才透過關系買下的,後來經過數次擴建,才有了今日的規模。
那個古井是父親特意封起來的,借口曾有人在井里溺死過,風水不吉,不許任何人接近,直到他十三歲那年,父親才悄悄告訴他里頭挖了一條密道直通後山,以防萬一出了什麼滔天禍事,陸家一家老小能有個退路。
畢竟能做上宮里的生意,是每個商賈都引以為榮的,卻也因此可能扯上各種利益糾葛,項上人頭難保。
既是保全家族平安的密道,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爹爹,也只有他這個嫡子知曉。現下又多了一個她。
朱月娘……究竟是何來歷?
她編的那個借體還魂的故事,他一個字都不相信,他這人敬畏蒼天,卻從來不信鬼神。
但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她對他私下所寫的日記內容,為何能夠那樣歷歷在目地描述?也只能猜測她背後應該有高人指使,而那人對他或整個陸家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會是蘇景銘嗎?
當年他在書院求學時,曾與蘇景銘交好,會不會從那時候開始,那廝就已經生出了狼子野心,借著與他日常往來,在他身邊隱密布局,埋下了各種暗樁?
潘若蘭是一個,朱月娘會是另一個嗎?
若他這位新娶的妻子也同樣是蘇景銘的棋子……
尋思至此,陸振雅只覺得胸臆間波濤洶涌,悲愴難抑。
他想起她在他耳邊說話時,那格外嬌軟撩人的嗓音;想起自己寒毒發作時,她堅持緊緊摟抱著他,給他溫暖;想起她要他帶著一起炒茶,兩人懷抱相偎、十指交扣的親密,還有她調皮地啄吻他的唇時,那難以言喻的甜蜜與悸動。
他從未曾對任何人有過那樣的感覺,她是第一個。
只是他還未能來得及厘清自己心頭這復雜的情感,她就已當頭對他澆下一盆冷水,寒徹骨髓。
陸振雅,這世上還有誰比你更傻的嗎?跌了一次跤還不夠,差點又摔了第二回!
「朱月娘,你果真……是個聰慧的……」
極度嘶啞的嗓音從男人齒縫間一字一句地迸落,一片透心的寒涼。
山間空氣清新,陽光自濃密的樹蔭間篩落,織出一地流金溢彩,伴隨著周遭啾啾鳥語、淙淙泉聲,更顯出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
月娘播著一個空竹窶,拿著把鋒銳的砍刀,沿路砍除蔓生的雜草,在山里足足繞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在一片闊葉林附近,找到了幾株野生的茶樹。
這野生的茶樹與一般常見的低矮茶樹不同,是屬于比較高的喬木,一株起碼都有五、六人高,很顯然僅憑月娘一人之力,是摘不到枝頭那些才剛剛開始舒展的瑩綠女敕芽的。
月娘站在茶樹下,有些苦惱,靠近她能伸手摘取之處,倒也有些剛吐的新芽,但大部分都是屬于比較青的老葉,要取到足夠的女敕葉,還是得爬上樹去。
但她從來未曾爬過樹,也不知該怎麼爬好,早知道這茶樹如此高,她就該事先做個長勾子,好把位于高處的枝葉給勾下來,眼下卻是一時沒了輒。
月娘想了想,試著將雙手抱上樹干,莫說往上爬了,就是教那粗糙的樹皮一刮,都覺得手痛。
還是看看地上有沒有合用的枯樹枝,先想辦法做根長勾試試呢?
月娘正苦苦思索著,驀地听見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腦海靈光乍現。
怎麼會就沒想到呢,跟在她身後的那位可不就是一個好幫手?
她抿唇一笑,轉過身來,揚聲喊。「是大爺讓你跟著我的吧?你跟了這許久,應該也夠了吧,何不出來一見?」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寂,只有遠方一陣歡快的鳥叫聲。
她伸出手,搭上身前野茶樹的樹干。
「你可知曉這棵樹是什麼?是野生的茶樹,我欲摘取枝頭的女敕葉回去制茶,可僅憑我一人之力辦不到,需要有人相幫。」
「我並沒打算私自逃離陸家,也沒約了誰在這野外相見,就只是想摘茶葉而已……你瞧,我還播著竹窶呢,就是準備用來裝新摘的茶葉的。」
「你幫幫我吧!我並非有意胡鬧,而是真的需要制一款如今市面上前所未見的新茶,好讓大爺能夠求得神醫來治他的病……」見對方仍無反應,月娘輕輕嘆息,舉起一只縴縴玉手。「我朱月娘願對天起誓,今日我的所做作為都是為了大爺好,如有虛假,天打雷劈!」
終于,那人從層層疊疊的樹林後,走了出來,月娘認出對方的容貌,大感驚訝。
「夏染,居然是你?」
夏染神色復雜,步履輕盈地走過來。「大女乃女乃如何知道有人在跟蹤您?是奴婢露了形跡嗎?」
月娘搖頭,微微一笑。「倒是沒有,只是我猜到大爺不可能單單將我關在正院就罷,這段時日,必會派人時時刻刻盯著我,所以格外留了心。」
夏染愕然。「原來大女乃女乃早就猜到有人會跟著您出府了?」
「是。」
「大女乃女乃是故意引奴婢過來的?」
「說到底這里也是個偏僻山區,萬一遇上個什麼山豬野狼的,我可就難辦了,若是身後
有個會功夫的人隨同上山,我也能安心些。」月娘頓了頓,仍是感到訝異。「只是我原以為大爺會派府里的護衛盯著我,沒想到竟會是夏染姑娘。」
「護衛們都是男子,畢竟還是不方便進內院,夏染家學淵源,從小也略學了些拳腳功夫,保護大女乃女乃不在話下。」
「是保護嗎?我以為是監視。」夏染尷尬不語。
月娘打量她的眼神卻多了幾分興味,會武功的姑娘家呢,真令人佩服。「你會武藝,那冬艷是不是也有所長?」
「冬艷的騎射比奴婢孀熟,更勝我一籌。」
「原來兩位都是女中豪杰呢!」月娘真心贊賞。
夏染一愣,見月娘笑容盈盈,一時模不清她的用意。
「夏染姑娘可會爬樹?」月娘忽問。
「奴婢自是會的。」
「太好了!那我們趁天色未暗前,將這個竹窶裝滿吧!」
月娘卸下竹窶,遞給夏染,笑容越發如春花燦爛,夏染呆呆望著,隱約有種奇特的感覺,自己似乎是……上了賊船?
陸振雅乘著馬車,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進城,趕回府里。
宋青領著幾名護衛,在一旁騎馬相隨,不時會朝馬車夫投去視線,示意他駕車駕慢一些,可每回只要馬車夫稍稍降速,車廂內便會傳來陸振雅不耐地敲著車壁的聲音,馬車夫左右為難,著實無奈。
到後來,他也顧不得宋青的暗示了,只得裝作沒看見,總之大爺的叩令最大,即便是不顧自己的身子耍任性,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乖乖听命。
宋青見馬車夫不再理會自己,也只能無奈嘆氣,眉宇間攏著憂心忡忡。
只盼這番來回奔波,可別讓大爺的病情雪上加霜,否則他這個做屬下的沒盡到勸說大爺的責任,到時如何向老太太交代。
一行人如旋風般地趕回陸府,宋青打前鋒,已經安排了一頂軟轎等著接應,扶著陸振雅坐上轎,一路來到書房。
司墨與掌硯當先迎接,春喜、秋意、冬艷幾個正院的大丫鬟也在此等候回話。
陸振雅一臉漠然,讓宋青扶自己進了書房,在太師椅上落坐,司墨與掌硯立刻進來服侍,送上一碗溫熱的參湯,陸振雅伸手接過,一面喝著,一面等著外頭的宋青將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片刻,宋青進屋,示意司墨與掌硯退下,來到陸振雅身前。
「大爺,都問明白了,大女乃女乃溜出府的過程正如冬艷所回報的,是借著與小少爺玩躲貓貓的機會,引開了眾人的注意力。」
陸振雅咬了咬牙,放下湯碗。「那夏染呢?可有進一步消息傳回府里?」
「沒有。」宋青臉色難看。「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照理說夏染不該無消無息,大爺,屬下是擔心
陸振雅雙手放在膝上,暗暗揪緊。「你是懷疑夏染出事了?」
「屬下的確覺得事有蹊蹺……」宋青忍了又忍,終究壓不住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急煩躁攫住他,沖口而出。「大爺,屬下想上山一趟!」
陸振雅眉鋒蹙攏,沒回應。
宋青以為他反對,更著急了。「大爺,事不宜遲,若是夏染被發現了行蹤,極有可能遭遇不測……」
「你去吧。」陸振雅听出宋青心急如焚,啞聲打斷。「想辦法把夏染跟大女乃女乃都帶回來。」
「是,屬下這就去!」
宋青一點頭,轉身立刻就要走,陸振雅雙手緊緊握了握,忍不住揚嗓。「阿青!」
宋青腳步一凝,回過頭來。「大爺還有何吩咐?」
陸振雅眉宇抑郁。「莫要……傷了她。」
這個「她」是誰,主僕倆都心知肚明,宋青頓了頓,點點頭。
「屬下明白。」
宋青離去後,屋內先是一片鴉雀無聲的死寂,接著,一道瓷碗落地的清脆聲響驀地震動了周遭的空氣。
是大爺在里頭摔碗嗎?
司墨上前一步,關切地揚聲喊。「大爺……」
「誰都不準進來!」
一聲凌厲喝斥,驚得屋外守著的幾個下人面面相覷,更加不敢吭聲,一個個都放輕了呼吸,站得直挺挺的,動都不敢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傳來,司墨等人一凜,視線一轉,只見小少爺一路急匆匆地跑過來,身後還跟著氣喘吁吁的女乃娘鐘氏。
春喜忙上前攔住陸元。「小少爺。」
小男孩仰起隻果般紅潤的小臉蛋,眼瞳亮晶晶的。「春喜姊姊,爹爹是不是回來了?我要見爹爹。」
「噓。」春喜彎,將食指比在唇前,臉色十分為難,小小聲地低語。「小少爺,天快要暗了,要不您先回壽安堂陪老太太用晚膳?」
「我要跟爹爹一起用。」
「可是大爺剛才說了,誰都不準進書房……」春喜頗為無奈,望向鐘氏。「你先把小少爺帶回去吧,晚點再過來。」
鐘氏也察覺到此時書房外氣氛緊繃,伸手去拉陸元。「小少爺,我們先回去……」
「我不回去!」陸元用力掙月兌鐘氏,大聲喊。「爹、爹!元元來了,元元要見您一面!」
「小少爺……」
鐘氏慌得想掩住陸元的嘴,他卻喊得更大聲了。
「爹!元元有話跟您說!爹……」
「讓他進來!」陸振雅淡冷的嗓音揚起。
幾個下人都松一口氣,陸元得到父親允準,歡快地奔進書房,來到門口時,卻忽地一滯,腳步慢下來,一步步來到父親身前,仰起小臉,靜靜地睇望著。
「爹。」小人兒低啞地喊,嗓音藏不住委屈。
饒是陸振雅正滿腔憤懣,听了兒子這軟軟啞啞的嗓音,也不禁心一軟,朝他伸出手,陸元會意,直接就撲上前抱住父親大腿,小臉依戀地摩拿著。
「爹,您好多天不理元元了。」
「爹不是不理你,是因為有事要忙。」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來吵爹爹。」
陸振雅伸手模模兒子的頭。「爹爹要你這陣子好好背《三字經》,你可有听話?」
「有,元元有听話!」小人兒殷切地表態。「元元會背好多句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听兒子一口氣背了十多句,都不帶停頓的,陸振雅心頭隱隱發酸。
小家伙還是聰明乖巧的,說起來是他這個做爹的疏忽了,一直沒有太多時間陪伴這孩子。
「爹,元元先不背了好不好?」稚女敕的童嗓拉回陸振雅迷蒙的心神。「元元有重要的事跟您說。」
陸振雅定了定神,嗓音不覺放柔。「什麼事?」
「爹爹是不是在找姨?」陸元的小手握住陸振雅的大手。「元元知道姨去了哪里。」
陸振雅聞言一愣。「你知道?」
「嗯,姨答應我要幫忙找一個很厲害的大夫來治爹爹的病,所以去後山了。」
「她是這麼跟你說的?」陸振雅沉著臉,語聲如嚴冬凝霜。
找大夫?她就是用這種借口哄騙孩子配合她玩躲貓貓的游戲,然後再趁機偷溜出府的嗎?
竟然連一個無知小兒都利用,她還曉不曉得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