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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卿長安 第十四章 誰也不給踫(1)

謝馥宇在柳湖畔的風起園待了三天兩夜,確認傅靖戰的異常高燒不再反復後,她便決定先行離開。

她欲離開的最大原因是,她家阿娘是頭一回進帝京,人生地不熟便算了,還離東海那樣遠,娘一來就被她擱在石橋巷小宅那兒,她哪里舍得?

結果她一準備回城里,傅靖戰亦堅決跟了來,還一路跟回石橋巷。

如此這般,她不得不帶他見家中長輩——她家娘親。

也不知他吩咐誰辦的差事,他倆尚未回到石橋巷,專程為她家阿娘備的禮品已先送抵小宅院,等她進正屋小廳一看,桌上擱著大大小小的匣盒,有綢緞數匹、上等補藥,更有稟茶果老鋪的各色小食等等,正是傅靖戰的手筆。

她難掩靦腆地把人帶到娘親面前,簡單作了介紹。

她家阿娘到底不是尋常百姓,絲毫不因傅靖戰皇親國戚的身分而有所畏怯,反倒很感興趣地盯著對方直瞧。

銀瑤盯著人家看,被盯上的傅靖戰在鄭重拜會過後亦不動聲色留意著對方。

初會面,他內心不無驚異,眼前這位謝夫人比他想象中年輕許多,外貌看起來甚至比香香還面女敕三分。

然後人家同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多謝世子爺當年高義,肯為我家閨女兒舍了身子,這才解了宇兒‘成人擇身’之苦。」

傅靖戰是靠著絕佳耐力才把含在口中的茶水生生咽下,而非噴出或咳。

他沒料到對方如此直來直往。

銀瑤也沒等他說話,亦不在意他和閨女是否害羞臉紅,鮫人心里頭有話便說,沒尋常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于是听她又道︰「世子爺和我家宇兒既然決定在一起,那就好好相處吧,偶爾可以斗斗嘴、吵吵架無妨的,但不能鬧到讓宇兒去跳海,宇兒若跳海,屆時世子爺想把人哄回去都沒地方找人,總不能你也跟著跳海啊。」

「噗——」一旁陪坐的謝馥宇定力不夠,口中茶水驀地噴出。

銀瑤淡靜再道︰「我家宇兒體質隨我,無論水溫如何變化,溫熱也好凍寒也罷,只要魚兒能活,她必然能活,鮫人血脈能讓她的體溫適應各地方的水域,所以別惹得她跳海。」

出身鮫人族的謝夫人,果然是妙人。傅靖戰起身而立,拱手一禮,十分受教道︰「夫人的切切叮囑,長安當銘記于心。」

銀瑤在帝京待了一個多月,直到中秋佳節過後,才隨再次泊進帝京碼頭的漕幫大船返回東海。

謝馥宇舍不得跟娘親分離,但銀瑤鮫人的體質無法長久待在陸地,大海始終才是她的依歸。

離別前,母女倆猶有說不完的話,謝馥宇暗自盤算著,為了傅靖戰即便將來需長居帝京,至少每年都得回東海探望娘親一趟,又或者再將娘接來小住。

謝馥宇不知道,當她送娘親上漕幫大船的那一日上午,當天下朝後被皇上留下來議事的傅靖戰一顆心宛若被擱在火盤上煎烤。

他前一晚去到石橋巷那兒蹭飯,已親眼目睹謝馥宇對她家阿娘是如何依依不舍,他也想相信謝馥宇絕不會再輕易棄他于不顧,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此話誠不欺我,他就怕她的「送行」最後演變成「同行」。

出了宮已過午時,他快馬加鞭趕到石橋巷,直到看見她在小敞廳里教珠兒和小樹兒練毛筆字,他內心難以言喻的焦急才得以平息。

話說自從謝馥宇應允與他在一起,直到銀瑤起身回東海的這一個多月,傅靖戰三天兩頭往石橋巷這兒跑,但許是因為有銀瑤這位長輩同住,他從未留宿,曾有一回忍得著實難受,只得把謝馥宇「綁架」到柳湖畔的風起園,兩人關在自個兒的小天地里又是一番纏綿旖旎。

中秋過後的某日,謝馥宇終于備好佳禮,鼓起勇氣正式登門拜見安王爺。

一馬當先跑來王府大門口迎接她的是傅柔綠,而傅靖戰則尾隨在妹妹身後。

謝馥宇的一條胳臂完全被姑娘家霸佔,傅柔綠挽著人兒往府里頭帶,一邊還嘰嘰喳喳說個沒停,讓兄長只能跟出來再跟進去,半句話沒能插上。

安王府正廳堂上,謝馥宇玉挺身姿,朝坐在上位的主人家圈臂作禮,深深一揖。

當慣了閑散王爺的安王爺較幾年前更加心寬體胖了些,五官依然英俊好看,就是下巴多了一層,與傅靖戰相似的眉目不見英氣,取而代之的是慈眉與善目,笑起來樂呵呵的,竟頗有笑彌勒之相。

此番登門造訪,謝馥宇備上的禮品大多是東海一帶的上等土特產和當地美酒,剛巧漕幫大船來了一趟,把好貨都捎帶過來,她裝載整整一車直接送至安王府。

安王爺一生富貴,當年為避開皇位斗爭又讓自個兒非常認真地吃喝玩樂,如今當真是懂吃懂喝懂穿也懂玩,還有啥稀奇玩意兒沒見識過?

所以說,與其送上貴重物品倒不如真心挑點能滿足口月復之欲的好貨送上,這樣還實際些。

她此舉確實一舉中第,尤其是那十數應老酒佳釀,讓富富態態的王爺一雙善目瞬間都能發出銳光。

另外她還給傅柔綠買了些適合小姑娘家膚質使用的胭脂水粉、體香膏,以及幾件飾品,當然不是她自個兒去買,而是相請了明錦玉這位「大師」作陪,一家家鋪子精心挑選。

豈料「大師」太過堅持,當真花了一整天在挑選女兒家的玩意兒,挑到最後謝馥宇簡直欲哭無淚,但今日目睹傅柔綠收到禮物時的開心模樣,感覺被明錦玉牽著鼻子走,忙了一整日也算值得。

落坐後,正廳堂上一頓寒暄,她對安王爺有問必答。

綺園的抄手回廊上掛著兩個大鳥籠,養著幾只啼聲格外好听的小黃鸝,鳥啼聲隱約傳來正廳這兒,于是安王爺心血來潮,招她到綺園一塊兒逗鳥,還特意不讓自家世子爺跟來,連傅柔綠都不讓跟。

傅靖戰之所以乖乖听話沒有跟上,是因謝馥宇給了他一記安撫的眼神和一抹微笑,仿佛無聲保證著,她能應付一切,要他信她。

結果陪著王爺逗黃鸝兒,听他如數家珍地介紹那只是「金衣公子」、這只是「明煙小仙」,正斂羽整理的那只是「銀箏玉女」,還有能高音顫顫的那只是「青雲仙客」畫又等等,如此逗啊逗的,她听得都有些入迷。

突然安王爺來了二記轉折,徐聲若嘆,「本王這會兒總算瞧明白了,原來這些年,長安一直在等你。」

謝馥宇手中的逗鳥棒險些被小黃鸝咬了去。「王爺……」

安王爺兩手一攤。「本王是拿咱們家這位世子爺沒轍了,他母妃走得早,本王又是個懶散過日的,這王府里他才是真正掌事之人,他想幫朝廷、幫百姓做事,我阻不了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硬頂著不肯成親,本王同樣無能為力,就連太後、皇後幾次有意為他指婚,都被他一一攪黃,本王都要信了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說安王世子爺喜男不喜女……」

「王爺莫要信那傳言,長安對我說過,他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他只愛……呃……」太急著為傅靖戰說話,結果最後一句道不出口,臉蛋倒紅了。

安王爺歪著腦袋瓜好奇地看她,這下子听出端倪也瞧出端倪,「呵呵呵,原來如此,本王的世子不愛男也不愛女,他只愛你。」略頓,笑著自言自語。「沒想到這小子表白起來還頗強而有力,像他老子,挺好。」

謝馥宇這會兒當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安王爺此時將逗鳥棒豪邁一拋,候在幾步外的家僕眼明手快接個正著。

他一手授在寬寬的腰上,一手搭上謝馥宇的肩頭拍了拍,殷殷勸導,「遇上男變女之事,如今看你似都看開了,還在外頭闖蕩多年才回來,本王看你也是自由閑散慣了,這真性情跟本王挺么口拍,咱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絕不會把你綁死在這座王府里,反正王府中饋自有專職之人管著,若天塌下來就給高個兒的人去頂,咱們知人善任,樂得輕松自在,所以啊——」

……所以?她實沒听明白安王爺究竟想表達什麼。

「所以啊所以,你就快快給咱們家長安一個名分吧。」安王爺一臉鄭重,連雙層下巴都似如來般的莊嚴法相。

「在回廊上逗鳥那時,我爹都跟你說什麼了?」

午時,安王府設家宴留客用膳,謝馥宇陪著安王爺飲了幾杯東海佳釀,席間也說了下少這些年在外闖蕩的趣事,逗得安王爺與傅柔綠呵呵笑,至于傅靖戰幾乎沒怎麼插話,僅是听著看著、吃著喝著,薄而好看的嘴一直微微上揚,如何也扯不平似。

用完午膳,微醺的安王爺由兩名侍妾扶回房中照料,傅柔綠則被長兄尋了個由頭刻意支開,此刻安王世子爺終于能獨佔今日好不容易登門來訪的客人,兩人肩並著肩散步在楓紅層迭的綺園內。

听到傅靖戰的問話,謝馥宇眸光微蕩,悄悄深吸了口氣,「沒什麼的,既是逗鳥,當然就聊王爺養的那些寶貝兒,然後王爺得知我與金玉滿堂樓的明老板相熟,又跟我聊了些風花雪月,王爺說我性子同他一樣,自由自在慣了,旁人拘不住。」

誒,總不好實話道出,說安王爺是替自家兒子討名分來著!

下意識走著以往曾逛過的路線,也許下意識她亦追隨著他的步伐,然後隨他一轉,小橋流水的後頭是迭山堆石,堆迭出那一座巨大的假山。

謝馥宇腳步驀地頓住,瞬間記憶翻涌,想起自己曾在假山中的石室尋到那喪母哭泣的男孩,想起決意離開的那一晚,發燒的她躲在石室里等他尋來,想起兩人的那一場初心。

她原以為當初是自己使強上了他,心懷歉疚多年,他卻說-他喜歡被她徹底利用,喜歡吃她給的苦頭。

絕對有病!

紅著臉月復誹著,一手忽地被握住,男人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那座假山走去。

外觀毫不起眼的洞口,鑽進里邊隨即蜿蜓曲折,隨山勢或上或下的通道如此熟患,只是他們倆都已長大成人,一個高大勁一個修長窈窕,再不能像幼時或年少時那樣在里邊疾步快走。

兩人微彎著身子,避免撞上石壁,她跟著他一步步徐行,一個轉彎,終于回到那,處小小石室。

迭石與迭石間之間的縫隙依然滲進天光,從宛若洞眼的縫隙望出去,恰是波光激瞞的人工鏡湖。

謝馥宇本能地傾身覷看,如同從小到大每回進到這兒都會這麼做那般,下一刻她卻跌坐在傅靖戰身上,他席地而坐,懷抱著她。

「對香香而言,我豈是旁人?」他嗓聲略沙啞,目光極深邃。

「……什麼?」這在說啥兒呢?她不解地眨眨眼楮。

傅靖戰道︰「我家安王爺說你自由自在慣了,旁人拘不住,本世子想問,旁人拘不住的話,那本世子能不能拘得住?」

謝馥宇明顯一怔,雙眸仍是眨了眨。「唔……」

一時間要她乖乖地、誠心誠意地承認自個兒能被某人拘住,那絕非輕易之事,畢竟承諾有其重量,她盡可以敷衍很多人,卻絕不願敷衍他。

傅靖戰深知她的脾性,也沒要她立時給出答復,模模她的頭發,最後掌心托著她的後腦杓,甫掩睫,吻已落在她唇瓣上。

自那一日正式登門拜會過安王爺後,這陣子謝馥宇察覺到內心又隱隱浮現一股煩躁感。

跟之前的那種煩躁不太相同,不是被外來的人事物所驅使,是自己內心在拉扯,好像明明已確定心之所向,臨了卻怯于承諾。

明明確定心意要與傅靖戰走在一塊兒,但一涉及婚嫁,她便躊躇不前。

對她而言,兩個人「在一塊兒」與「結為連理」到底是兩回事啊!

「旁人拘不住的話,那本世子能不能拘得住?」

話說三分,听的是言外之意,當時他這問話實有要她交付一生的意味,說是求親也不為過。

然,捫心自問,她到底是個自私之人,若然應允了,往後就得同他一塊兒擔起安王府的榮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往的她堅信謝小爺能擔起鎮國公府的一切,而今的她卻只想輕松過日子。

煩。

她真討厭內心這般拉扯,但就是無法定論,當真好煩。

然而心中越是煩躁,她越會替自個兒找事,隔三差五就上漕幫在京的貨棧找活兒干,要不就混在金玉滿堂樓內笑看人生百態,再不然便是回鎮國公府仔細「教」謝定乾,順帶活絡活絡筋骨。

跟著某一日,一份頗厚的文書遠從東海送抵她手中。

打開一看,她看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這個「東海縣主」所轄的小縣,人警地官府收到朝廷的邸報消息後,便把小縣內的種種民生要事以及歷年來的稅收帳務集結成冊,直接送到她面前,其中還包括當地衙門近五年來審理過的案件。

她看得津津有味,進而生出一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之感,且不管當初早—封她這「東海縣主」的頭餃是何居心,她到底有了實質感覺,覺得再如何不濟,也得讓她所轄的東海小縣富足安康。

此際,她不經意一嘆,「誒,總得前去親眼瞧瞧才好啊……」恍惚般囈語,往旁邊模啊模的,模到一壺酒,抓了來便往自個兒嘴里喂了一口甜釀。

「縣主怕是喝醉了吧?都喃喃低語些什麼?」明錦玉遞來帕子擦拭她被酒汁濡濕的秀顎,語氣帶了點縱容和無奈,那是對待誠心相往之人才有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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