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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卿長安 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1)

體熱持續升高,燒得整個人都要糊了似。

他應該是昏過去了,不知時間流逝,等到神識從黑暗深淵中泅出,只覺周身瘦疼不已,自個兒這一具身軀仿佛躺到都要變成老骨頭。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醒來時一室幽暗,連盞燭火也未點上,守在楊尾的一名小婢正靠著雕花床柱打盹兒,外間隱約傳來交談聲響。

小心翼翼拖著虛軟的身子下榻,沒把小婢子弄醒,再拖著腳步從八扇圍屏後走出,離開內寢間朝那聲音來源靠近。

在外間談話的兩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謝馥宇原要推門踏出去,心想他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兩老定然極其擔憂,此際見他醒來不知會多麼欣喜突然卻听到祖父鎮國公低喝一句——

「說到底就是怪胎、就是異種,你看那孩子都成什麼樣了!」

謝馥宇推門的手篇然間頓住,身子下意識繃緊,竟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隔著一道薄薄的雕花門扉,鎮國公的粗嗓繼而又道︰「當年閩州沿海一帶海賊倡狂,咱們琮兒戰死在東海,不久那妖女便答應將孩子送來帝京,連她都不想養自己的骨肉……」氣憤的跺腳聲響傳來,「咱們是被那妖女騙了,那孩子根本……就是異種妖物,跟他那個娘親一模一樣!」

「不是什麼妖女妖物,國公爺這話說得太過分,香香也就是個無辜孩子,是琮兒的親生骨肉,是咱們謝家的骨血。」國公夫人忍淚低訴。「誰讓琮兒偏就喜歡那女子,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琮兒沒了,咱們難道還能要求對方留下嗎?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那香香不跟著祖父祖母,還能怎麼活?」

「國公爺息怒,國公夫人您也別傷心,小少爺他確實……情況特殊了些,也許派人前往東海尋找小少爺的娘親,從她那兒能找出解決之法。」外間還有另一道女嗓響起,聲音經易可辨,出聲勸慰之人正是女乃娘徐氏。

「東海那樣大,得找到什麼時候?香香這般……怕是禁不起耽擱。」國公夫人鼻音甚濃道。

徐氏略頓了頓,莫可奈何般嘆息。「想來,小少爺的娘親當年並非刻意欺瞞,畢竟誰也沒料到鮫人族的‘擇身’會出現如今的變故,按理說來,滿周歲便能確定性別,是男是女那是一錘定音的,倒不知竟有小少爺這般反復之狀,欸,最最可憐的還是咱們小少爺啊。」

「孽障啊!孽障啊——」

「嗚嗚嗚……我可憐的孩兒……」

國公爺的罵聲加上國公夫人的泣聲把在內寢間打盹兒的小婢給驚醒,後者見相上無人,趕緊跳起來尋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爺您醒啦!」婢子尋到謝馥宇的同時,後者終于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雕花門扉。

外間小廳中燭光瑩瑩,鎮國公負手而立,國公夫人由女乃娘徐氏扶著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著淚,此時三雙眼楮倏地朝他望來。

「祖父口中的孽障罵的是誰?」謝馥宇昏昏然吐語,目光在他們一個個臉上游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謝琮是為國捐軀,未足而立之年便戰死東海,父親是鎮國公府的獨苗兒,皇帝老兒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補償心理,對待鎮國公府便顯得格外禮遇。

他亦知父親當年駐軍東海時,與出身漁家的娘親相戀結成連理,這樁「任性妄為」私訂終身的婚事傳回帝京,想當然爾,祖父祖母當然難以接受。

鎮國公府是不認他家娘親這個兒媳的。

但事有輕重緩急,當時東海海盜猖獗,驅除賊寇、護黎民百姓平安為第一要務,在祖父祖母眼中,父親這樁私訂終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自他曉事以來,他就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每每問及自家娘親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襁褓中娘親便已病故,而且是亡于他爹戰死之前。

他們還說,他娘的墳瑩就在東海那座小漁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親的遺骨從遙遠的東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訴他的、那些關于他娘的事,原來謊話連篇?

他娘還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東海?

什麼妖女妖物、什麼鮫人族「擇身」等等,到底真相為何?

「孽障……孽障嗎……祖父罵的是我爹?我娘?還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煙灼息,謝馥宇想把每個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搖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罵的是誰,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兒,這一聲‘孽障’罵的終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爺啊!」

迷惑成織,宛若巨大的網從四面八方罩來,讓人逃無可逃、掙月兌無望,謝馥宇頓覺胸中氣沉,呼吸欲絕。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軀不禁晃了晃,盡管手扶門扉還是沒能穩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女乃娘的驚呼。

傅靖戰不再忍了,都大半個月見不到謝馥宇的面,他下定決心,今晚定要潛入對街的鎮國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贏得蹴鞠賽,他將發燒的他送回鎮國公府,之後遭國公夫人出面請回,又遭鎮國公祭出一干黑衣護衛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門探病,卻依舊被國公夫人阻擋在外。

老人家是領著僕婦們親自來大門口迎接的。

她生生將他堵在紅銅大門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語進退有禮,但機敏近乎妖的傅靖戰哪里听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專程來擋他,絕不讓他越鎮國公府這座雷池一步。

然後國子監當日就收到鎮國公府謝家的休學請條,甲字班的同窗們得知消息後頓時嘩然,眾人全圍著他討個說法。

試問,他能說什麼?

香香莫名病倒,他這個安王世子爺欲探病卻連鎮國公府的大門都邁不進去,是能給出哪門子說法?

想見香香一面,想知到底發生何事,想解開眼前謎團,想當面問個清楚明白,他一試再試卻每每緞羽而歸,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嘔血三升。

「大哥瞧啊,綠兒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東西」大剌剌闖進他的寢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來,舉起女敕蔥般的十根指頭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歲的女娃兒笑得天真無邪。

「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馮姑姑跟綠兒說了牛郎織女的故事,今晚他倆會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呢,阿緯姊姊還幫綠兒染了指甲,是熬了丹鳳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無阻攔長驅直入他寢居的人兒除了住對街的謝小爺外,也僅有親妹子傅柔綠一個。

傅靖戰模模小柔綠的腦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女敕女敕的淡紅指甲,溫聲道︰「綠兒的手真好看。」

馮姑姑與阿緹是平日里負責照顧傅柔綠的僕婦和婢子,想著日是乞巧節,又見妹妹圓圓小臉笑出一對可愛梨渦,傅靖戰胸中的緊繃稍緩了緩。

傅柔綠哈哈一笑開心揮動十指,得意至極道︰「告訴你喔,剛剛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說綠兒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來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沒往這邊來,嗎?」眨眨眼楮四下張望。

傅靖戰聞言臉色驟變,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謝馥宇。「你適才是在何處遇著你宇哥哥?」

傅柔綠被兄長嚴肅的神態弄得有些不明就里,但仍老實答道︰「就在綺園那邊的迫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樣,全身黑抹抹的,還不怕熱似的披著深色大披風。」

她不滿地微鼓雙頰,低聲嘟噥,「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是女兒家的節日,大哥和宇哥哥雖是男孩子,為了綠兒也該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麼?」

傅靖戰一身黑當然是為了今晚要夜探鎮國公府,卻沒想到牽掛之人已尋來。

哄了幾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寢居,將妹子交給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緹。

心緒再難按捺,他隨即奔往自家後院的人工大園子。

自娘親在他十歲時病故,父親安王爺一直未再續弦,安王妃的位子雖空懸多年,但府里的中饋是交由父親的兩房側妃輪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兩房側妃與其余三房貴妾想必正忙在自個兒院落中擺弄花草飾物,搞些新奇玩意兒,試圖引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綺園顯得格外清寂。

人工池邊幾盞石燈籠燃起小火苗,隱約照出園中小徑,但傅靖戰其實不需要照明,許是彼此默契心有靈犀,他僅在園中停頓了會兒,便舉步朝那座迭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

已非稚子的身長,如今欲鑽進假山里邊,他需得低首彎腰才能進洞口。

里頭的空間寬敞了些,但有好幾處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腦袋。

熟門熟路的,他在最里邊那處小石室尋到把自身包成一團黑的謝馥宇,後者的坐姿就如同當年躲來這兒哭泣的自己那樣,雙臂抱膝,一張臉埋在屈起拱高的膝頭中。

一只綢面燈籠被棄在角落,燭火仍燃著,火光在堆迭有致的石頭牆面上靜靜舞動。

傅靖戰模到他身邊席地而坐,一掌輕覆在他後腦杓上,輕啞嗓聲宛若嘆息,「來了怎麼不去找我?這陣子欲見上一面難如登天,到底發生何事?你身體可有好些?是因為病著,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才阻你出來嗎?你停了國子監的進學,是真有打算離開帝京到外頭游歷一番?」

他連番問著,顯現出內心深藏的焦慮,然而等了好半響才得到回應。

謝馥宇並未抬頭,悶悶的聲音緩慢道︰「長安,他們想把我送走,我祖父和祖母……他們不要我了,祖母成天長噓短嘆掉眼淚,哭得我都不敢面對她,祖父如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事情發生短短一個月不到,他們已從謝家旁支的年輕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壯男丁,準備過繼到我亡父名下,將來要繼承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

傅靖戰擰起眉峰,無法理解,「你一向是兩位老人家的心頭肉,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你父親謝琮將軍當年率兵力戰異邦海寇,駐守東海十年也守護了沿海百姓整整—年,鎮國公此爵位雖非世襲罔替,然皇上許你謝家‘兩代公三代侯’的榮耀,鎮國公府的將來仍須你這長房獨苗來繼承,怎可能從旁支揀選子弟?」

「可……如果我變得不再是嫡長獨苗,該怎麼辦?」

「你到底在說什麼?」傅靖戰干脆親自動手抬起那顆失意垂喪的腦袋瓜,一看清謝馥宇的臉容,不禁暗暗吃驚。

一樣是那張眉目如畫、俊俏好看的容顏,但整張臉的輪廓線條似乎添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柔感。

五官少了年輕兒郎嶙峋崢條的銳氣,柔軟得仿佛浸婬在春風柔水中,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紅,頰面亦泛輕紅,竟惹得人心生憐愛。

傅靖戰驚于自己內心的波動,粗喘一聲連忙撤手。

「傅長安,你也嚇著了是嗎?」謝馥宇的聲音听起來快哭了,但再哭又有什麼用?

深吸一口氣調息,他慢幽幽又道︰「祖父祖母這段時候將我圈禁在瀟灑閣,過些時日就會秘密把我送走,若是乖乖听從兩位老人家的安排,我想往後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很滋潤,一輩子衣食無缺,一輩子有人伺候著但我不要……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搖搖頭,眸光微蕩。「他們不要我,那我就走自個兒的路,走得遠遠的不再返回,如此不礙兩老的眼,也算盡了最後那麼一點孝道吧?所以傅長安……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能溜出鎮國公府全賴女乃娘幫忙打掩護,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長安……你、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掛懷擔憂,我倆就此別過,後會無期。」道完,他拖著身子欲起,卻被俊臉鐵青的傅靖戰猛地抓住一臂。

「回來!什麼後會無期?豈由得你這般任性……呃?」傅靖戰先是被搞得一頭霧水又怒氣沖天,單臂一扯,把作勢起身的人兒直接扯進懷里,他本能地抱住對方。

這一抱,什麼都不對勁兒了!

那具身子撞進自己的懷抱中,他倆可說從小到大打鬧慣了,兩具身軀的踫撞是何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

但這一次極不對勁,太不對勁,竟是陌生的柔軟和明顯的擠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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