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天空特別蔚藍,花兒也開得特別美麗,蜂飛蝶舞。
對青雪鎮上眾人來說,都是同樣的日常,忙家務,忙干活,但就在這一日,夜色如墨,住在食堂周遭的鄰居有的被驚醒了。
睡得鼾聲如雷的吳奕被妻子用力搖醒,說是听到夏家姊弟吵架聲。
吳奕認真听了又听,啥也沒听到,「作夢了吧你。」
「不是,是真的!」她又推推他。
「睡吧,阿柔那麼疼弟弟,她回來鎮上住多久了,一次也沒見她吼過阿晨,哪會在半夜吼他。」吳奕疲倦的又扯回被子。
許氏想想也是,正要點頭,就見心寬的丈夫又呼呼大睡,她便不多說,打個呵欠,隨即拉了薄被睡了。
其實隔了兩棟宅子,夏羽柔姊弟的爭執仍在繼續,只是怕驚擾到鄰居,刻意壓低聲音。
房間內,燈火隨著透窗而入的晚風忽明忽暗,夏羽柔站在桌邊,臉上是鮮少的憤怒與痛心,「姊姊是少了你的吃穿,還是讓你沒書念?要你一個孩子去碼頭給人扛貨掙錢?」
「我不是孩子,我十一歲了。」夏羽晨站在她對面,一身狼狽,清秀的臉龐有瘀傷青腫,身上衣服破損還半濕,仔細一聞,竟是咸濕的海水味,盡管仍面無表情,但語氣里也有掩飾不了的熊熊怒火,「我是男孩子,我長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知道你還會讓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回來?被丟下海!你剛還想裝睡不讓我看你的臉?最後撒謊是自己跌倒的?」她簡直要氣瘋了,「姊姊從小打架到大,你的臉分明就是被人揍出來的,你還騙我!還有你的手——」
「我是跌倒撞傷又不小心摔落海里,愛信不信隨你。」他回頭又要躺回床上。
「夏羽晨,我最討厭人說謊話,你我之間更應該要坦誠,因為我們是最親密的家人。」她氣呼呼的一把扣住他的手,不讓他躺上床。
夏羽晨氣憤的甩開她的手低吼,「我也最討厭姊姊把我當孩子,只想把我護在你的羽翼下,我是男孩子,應該是我撐起家里的一片天,不是姊姊!」
「你跟我差了六歲,長姊如母,本來就……」
「沒有本來!姊姊把自己照顧好就好,你以為我天天看著你忙得不可開交,我心里很好受,我能理所當然的享受你給我的一切照顧?我是廢物嗎!我受夠了,我真的長大了,我也可以幫忙賺錢!」
今天發生的事,讓從小就當個乖乖牌的夏羽晨受不住了,他將累積在心中對自己的所有怨懟以及濃濃愧疚全發泄出來。
他厭惡自己怎麼不快快長大,也厭惡自己幫不了姊姊太多忙,更厭惡自己成為她的拖油瓶,誤了她的洞房、誤了她的幸福,他討厭自己,愈來愈討厭,就連偷偷去打零工掙錢,也被人騙了,不僅沒拿到錢還弄得渾身傷。
夏羽柔難以置信的看著朝她低吼後,就翻身上床背對著自己的弟弟,腦海里盤旋著的就是「我受夠了」這四個字。
她握了握綴珠,忍著想哭的沖動,開口道︰「姊姊待會兒會把藥放在大廚房,你先去洗個澡,熱水姊也備好了,灶上還有留給你的飯菜,你記得涂好藥後要吃,姊姊就先回房休息了。」她沙啞著聲音交代,但背對她的單薄身影仍沒動絲毫,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無聲落淚,靜靜離開。
床上,夏羽晨緊咬著下唇,忍著盈眶的熱淚不敢哭出聲來,只在心里一直向姊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夏羽柔難過的回到自己的屋子,略微梳洗後上了床。
她閉上眼楮就想起跟弟弟爭執的畫面,又憶起弟弟剛出生時那可愛的模樣,接著,又是在大伯家寄居時,他虛弱蒼白的稚臉看著她喊「餓餓」。
她咽下哽在喉間的硬塊,想到他鼻青臉腫的模樣,一串串淚珠跌落枕頭,她哽咽低喃,「對不起,阿晨,姊姊一直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對不起……」
翌日一大清早。
「今天東家染了風寒,暫時休息,不好意思啊。」葉嬤嬤在門口貼上「東家身體微恙,休息一日」的公告紙張,見一些熟客紛紛往這里過來,連忙道歉。
听到原因,食客們便慰問幾句,暖心的要夏羽柔好好休息,基于大伙兒還有活兒要干,便紛紛往其他食堂或早食攤子去。
葉嬤嬤關了門,來到小廚房,就見夏羽柔意興闌珊的呆坐,一雙眼楮紅腫如核桃,其實,這才是沒有開門做生意的原因。
葉嬤嬤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她們是女人,能去碼頭替阿晨找回公道嗎?唉,阿晨這是白受罪了。
「好了,想開點,既然休息,就好好跟阿晨談清楚,姊弟間有什麼話不能說?」
夏羽柔點點頭,沒說一大早弟弟就不在房里了,只留張紙條說他會去上學。
葉嬤嬤又安慰幾句,這才離開。
小半個時辰後,湯紹玄一如以往步履從容的來到長青巷,拐個彎走到夏家食堂門口,腳步陡地一停,他看到門口張貼的單子,眉頭微蹙,「病了?」
夏羽柔看來頭好壯壯也會身子有恙?
湯紹玄也不知自己怎麼了?人吃五谷雜糧,生病總是難免的,但他怎麼會感到憂心,想去看看她?太奇怪了。
他抿抿唇正想轉身離開,屋內突地傳出重物落地聲,雖然有點距離,但確實是從宅子里傳出的,不過,他等了片刻,再無任何聲音傳出。
他遲疑一下,還是轉身,可是走兩步便再次停下,會不會出什麼事?
這個時間點,夏羽晨應該還沒去上課,他們姊弟感情好,夏羽晨肯定會照顧她,但是夏羽晨還是個孩子,他照顧得來嗎?沒開店,葉嬤嬤一定不在的……
湯紹玄絕不會承認自己有些在意她,他只是有點惻隱之心,不好視而不見,如此想著,他試著推門,發現門沒上鎖。
他走進去,食堂里靜悄悄,小廚房也沒人,他再往後走,就是寬敞的中庭,梅樹上的梅花已落,滿是清翠的綠葉,右邊的屋子門簾半掀,隨風吹來似乎夾帶一絲酒味。
他舉步走去,就見四個爐灶的大廚房里,夏羽柔癱坐在地上,眼神茫然,臉頰紅潤,喃喃的不知在說些什麼。
他蹙眉走近,就聞到她渾身酒味,雪白的雙頰有著淡淡紅暈,這是喝了多少酒?
他的目光落到另一邊地上破裂的酒壇及流了一地的酒液、傾倒的大碗,登時不悅的回頭瞪著搖頭晃腦的她,怒道︰「你一個小娘子喝這麼多酒像話嗎?」
誰啊?夏羽柔睜著迷蒙眼楮認真的要看清眼前人,但她頭昏眼花,怎麼看都霧茫茫的,但聲音是有點兒耳熟——
「你誰啊?」
湯紹玄一向冷靜,但想到她一個妙齡姑娘,門也沒鎖,獨自喝個爛醉,半點保護自己的心思都沒有就火冒三丈。
如果今天進來的不是他,是個采花大盜,她要哭都沒地方哭。
他氣勢洶洶的起身,「我去叫人來照顧你。」
湯紹玄不想跟一個醉女獨處,但才走出一步,她突然踉踉蹌蹌的起身還直接撲向他,他不得不抱住她,但踫到那溫軟身軀又驚覺不對,連忙要將她拉開,卻听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你說,我錯了嗎?我都是為了阿晨,可是他居然不給我好好念書,去當什麼搬運工,你說他像話嗎?他的手該拿的是書!是筆!」
原來是跟她弟吵架了。
湯紹玄對她的家務事沒興趣,繼續一手要將她推開,沒想到,她更用力抱住他,半個人都緊貼在他身上,接著就號啕大哭起來。
「嗚嗚嗚——哇哇哇——嗚嗚嗚——」
他眉頭攏緊,想再次拉開她,她卻愈哭愈大聲。
「夏羽柔,你失態了,再不從我身上……」
她突然抬頭,他原本到口的警告就卡在喉里,她一向粉女敕可愛的臉好不狼狽,眼楮紅腫、鼻子紅,滿臉淚痕,就連額前的碎發也都濕了。
她眨著盈盈淚眼,瞬間又有淚珠滾落,「阿晨好傷人,他竟說要我顧好自己就好,我哪里沒顧好自己?你說!你說啊!」
這是發酒瘋了!
湯紹玄頭痛的說︰「你喝醉了。」
夏羽柔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被他這麼一說,她不干了,氣得大叫,「我才沒醉,我比誰都要清醒,你知道我喝的是什麼酒嗎?那是我爹娘給我備著成親的女兒紅,我終于喝了,嗚嗚嗚……」
他皺了皺眉,原本打算點她睡穴的手突然一頓,「你成過親了。」
「我知道!但那是被逼婚的,不情願的,一定不會幸福的,所以我爹娘給我釀的女兒紅是不可以也不能拿出來喝的,那叫糟蹋,你懂不懂?」
她可憐兮兮的打了個酒嗝,扁著嘴兒看著他,「你知道我的名字,羽柔兩字是怎麼來的?我爹娘說了,我出生時哭聲太響亮,喝不到女乃還會發脾氣,說我是個脾氣大的小寶貝,名字得取好听點,叫久了,脾氣也會跟著好一點,這『羽』跟『柔』都是輕聲念的,說我長大了一定也是個溫柔婉約的大美人。」
她像只受傷的小獸嗚嗚的細說著過往,一手來回模著綴珠,在他回神後,忽地發覺兩人的姿態還是太過親密,他的心突然一陣撲通狂跳。
他再次要將癱靠著自己的柔軟身子推開,但酒醉的人很敏感,一察覺他的意圖,又像八爪魚的巴著上來,「不可以走!我心里苦,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你不能走。」
「我對你的醉話沒有興趣。」
他要拉她的手,她索性蹦跳起來,雙手一把圈住他的脖子,雙腳就扣在他腰上,杏眼圓睜的瞪著他,眼對眼,鼻對鼻。
眨了眨眼,再眯了眯眼,如此近距離,像是認出他是誰後,她突然笑了,「原來是湯爺啊,那阿柔更不能讓你走了,你沒興趣听也要留下來听,就像那一天,我不是也被迫留下來幫你了?還有之後明里暗里的討好你,你以為我願意嗎?」
湯紹玄無言了,她這姿勢實在很不雅,雖然她沒什麼重量,而且他頭有點疼,他沒想到她還真是酒後吐真言了。
「不公平!你做人怎麼可以這麼現實,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幫了,現在我需要你,你卻要把我甩下來。」夏羽柔認真的控訴著,一雙美眸恨恨的瞪著他。
他以為她酒醒了,但她的下一個動作讓他立即否決這個想法。
她笑咪咪看著他,小手輕輕的描繪起他的眉毛、鼻子、薄唇,「湯爺長的真是好看,比我那個討厭的渣男前夫要好看幾倍,他可惡極了,我討厭他,他啊——是個笨蛋。」
湯紹玄的理智告訴他,他應該要將她扯下來,但莫名的,他竟想听听她對她的前夫還有什麼想法?她似哭似笑,那雙淚眼給他心疼的情緒。
「我偷偷告訴你,其實他對我還是有些孩童時的情分在,他要我為了他忍耐,在家孝敬公婆,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好賢妻,他說了很多很多好話,可是我呸!他不過是想得到我的身體罷了。
「對了,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喔,我雖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卻始終沒有跟他圓房,你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們家里的人都虐待阿晨,我太生氣,我不肯跟他做那件事,才不是什麼他是孝子听他娘的要讓我難堪才不動我!他哪有不動,他想親我,被我揍了,我沐浴時,他偷偷進來,我差點踹斷他的子孫根……」
湯紹玄的俊臉微紅,話題太私密,身為一個君子實在不該听這些隱秘……不,做為一個君子更應該把她從他身上拉下來才是。
但他一動手要將她拉開,她環抱他脖頸的雙手更緊,「我不放開,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必須听著。」她又將臉蹭向他的臉頰,可憐兮兮的求道︰「別拉開我,听我說說話,一次,就一次,以後都不說好不好?」
他蹙眉看著醉後撒嬌的小娘子,竟然感到沒轍,他看了看放在另一邊的一張椅子,走過去坐下來,她笑了,笑得很甜很美,卻也很自然的貼靠著他的胸膛說起話來。
「他納了一個妾室,還有三個通房丫頭,我就想啊,他幼年體弱,是我娘親把他補過頭了,我那娘親在天上一定很難過吧,原本的藥罐子被她一盅盅湯藥養好了身子,現在卻需要四個女人伺候,自己的女兒反而卻成了閨中怨婦……不對,是我不屑他踫,可是,那幾個小賤人還在我面前耀武揚威,說他有多強,一夜七次郎,哈?
最好那麼厲害,也不怕太常用,縱欲過度的陽痿了,但他怎麼樣,我都無所謂,我就嫌他髒!」
湯紹玄打從心底不想听這種閨房之事,但看她說醉話還說得憤憤不平且有條有理的模樣,他知道他也擋不了她。
她突然抬頭,以食指戳戳他的臉頰,「你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盤是什麼嗎?他們說等我成了大肚婆後,還怎麼出去拋頭露面的掙錢養阿晨,到時候他們要怎麼安置他就是他們說了算!自從偷听到那一家子的對話後,我就打定主意不把自己交給他,你說我聰不聰明?
「其實呢,鄭家並不想結這門親,但我大伯家是個狼窩,我跟他們的相處早已如同水火,我想著,離開也許是另一個轉機,只要他們願以誠相待,我也一定跟他們好好過,可惜……」她用力搖搖頭,突然不說話了。
可惜的是,她不過是從狼窩又摔到另一個虎坑,湯紹玄的心隱隱揪疼。
「但也好在沒有,鄭凱那渣男太爛,他幾次要對我用強的,我把他打傷了,還一腳踹飛了他,他氣炸了,說我婦德婦功什麼都沒有,還連我爹娘都罵上了,我火大的打了過去,他也想動手揍我的,但他沒膽。」
她呵呵笑了出來,看了看自己的小拳頭,小小的揮了揮,驕傲的抬高下顎,「他根本打不過我,婆婆私下說要讓鄭凱休了我,說我犯了七出之罪,可他又舍不得我這張臉,你知道最後他怎麼肯了?因為他中了舉,縣城的大富翁畫了很大的餅給他,說他家的多少店鋪都是他的……」說到這,她貼靠在他胸膛,頭低低的,不語久久,久久。
「夏羽柔,我帶你回房間睡。」
他低聲說著,正要起身,她便蹙眉,抬頭看他。
「我還沒說完啊。」
「那你說吧。」原來她酒醉後就是個話癆,他被她磨得沒脾氣了。
「嗯,說到哪兒啦?」她側著頭想了想,「喔,對了,那柳姑娘脾氣雖然驕縱些,但是真的喜歡他,溫柔小意,可比渾身是刺的我好得太多,然後啊,就在他還跟我說,我當他真正的妻子,他就不娶柳姑娘,但我還沒說好時,就那麼一次不小心——說是他酒後亂性,但誰知中間有沒有什麼古怪?總之,兩個人滾在一起,不負責不行了,柳姑娘不可能當妾,平妻也不肯,這事兒鬧大會影響他的仕途,可休我就有一大堆的理由,不事公婆不事丈夫,沒生一兒半女,嗚嗚嗚——」
夏羽柔突然又哭起來,眼淚撲簌簌的掉,「休我另娶,我不在乎,這世上有那麼多男人,還怕沒人看上我?不、不對,是我看不上,也不對,不過,你這張臉——」她突然傾身靠近他,拍拍他的臉,點點頭,「真的好看到妖孽,」
她輕掐他的臉,迷迷糊糊的,竟雙手一起揉捏,將他那張俊顏蹂躪成各種形狀,還喃喃地道︰「真的好,都不知道我早想掐了,但就沒膽子,嗯,真的好好模,你臉皮怎麼比個姑娘還女敕?咦?怎麼我現在敢捏了?哈哈哈——我變勇敢了耶。」
真是瘋了!湯紹玄額際青筋微抽,怎麼任她胡來了,一把揪住她作怪的雙手,半眯著眼道︰「借酒裝瘋,找死?」
她大眼一瞪,抽出雙手,改抓住他染了她淚水的衣襟,憤憤的控訴,「你又威脅我,你真以為我怕你嗎?若不是怕我弟弟一人獨活世上,我早跟你杠上了,不就一條命嘛,早死早超生,也比面對你天天心驚膽顫的過日子要好。」
他低眸看她,心緒復雜,她這段日子的小心翼翼與特別的討好,他是看在眼底,卻沒看出她的怨念那麼深。
「你看你一張臉長那麼好看干啥?暴殄天物,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到底誰欠了你?是,就我倒楣,怎麼就撞見了不該看到的事?你這張臉原本是讓我心悅的,可後來,我看了就害怕,我害怕你知不知道?你就不能和藹可親些?我怕你,你知不知道啊?我也受夠了,來,來啊,讓你掐,讓你掐死,一了百了——」
夏羽柔真的發酒瘋了,她壓抑得太久,酒醉了,剛好把這段日子積壓在心中的郁氣、恐懼及不安一股腦兒全發泄出來,一把抓著他的右手就往她的脖子放,還哭得淅瀝嘩啦,抽抽噎噎的都要喘不過氣了。
湯紹玄的頭隱隱抽痛,但也明白跟她生氣是無用的,「夏羽柔,你別鬧了。」
他是真的後悔,就不該一時心軟的走進來,這小娘子喝醉了,倒吃了熊心豹子膽。
夏羽柔充耳不聞,最後著實鬧久了,累了,終于迷迷糊糊的睡去,但即使睡了,仍緊掛在他身上不放手。
他也是佩服,無計可施下,只能將她打橫抱起,但問題來了,她的房間在哪里?
湯紹玄抱著她步出廚房,發現後院就兩個房間,很容易找到,她的房間不大,但窗明幾淨,一張小床,一個木櫃,靠窗的妝台上面擺了鏡子,半開的首飾盒里只有一把發梳,一根銀簪,連脂粉都沒有。
睡著的夏羽柔也不怎麼安分,雙手緊抱著他的腰不放,即使將她放在床上亦然,逼得他不得不點了她的穴道,將她的手拉開後,再看著她沉睡的容顏。
她的眼睫仍濕漉漉的,哽咽低語,「對不起,阿晨,姊姊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爹、娘,對不起,是我沒用……」
湯紹玄抿唇凝睇,她的夢話令他心有戚戚,他也一樣,並沒有好好照顧他在這世上與他最親近,最該照顧好的那一個人。
他替她蓋上薄被,頓了一下,走一趟廚房端了水,擰了巾帕為她拭去臉上涕淚,才步出房間。
印象中,葉嬤嬤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
湯紹玄步出食堂,看到鄰家一個在踢毽子的男童,給他幾個銅錢,問道︰「知道常來這里幫忙的葉嬤嬤嗎?」
見男童點頭,他又說︰「請她過來。」
男童笑咪咪的跑開了,沒多久,就見葉嬤嬤快步的跑來。
「請嬤嬤進去看著夏娘子,她喝醉了。」湯紹玄丟下這句話,抬步就走。
葉嬤嬤喘著氣兒,還沒回過神,人就不見蹤影,她便連忙進去,一路來到夏羽柔的房間,只見姑娘安穩的躺在床上,被子也蓋得妥妥,睡得可熟了。
她不禁納悶,姑娘喝醉了怎麼還睡得這麼安穩,而且,怎麼是湯爺叫娃兒過去找她?
湯紹玄回到山中別院,被夏羽柔這麼一鬧,他也沒用早膳,吩咐小廝讓廚房備份早膳隨意吃了。
這廚藝比夏羽柔差太多,但他也不能多要求,這別院里的所有僕從都是他祖父的舊部,把這里守得固落金湯,就為了保護他,他又怎麼能因為口月復之欲,冒著風險,也增添大伙兒的麻煩,去雇佣多余的廚子?因而連掌廚的也是個滿臉胡子的大男人,他已是一群舊部中廚藝最佳的人。
平日,湯紹玄去夏家食堂皆舍馬車,而是沿著山徑過去,看似他一人,暗處其實有暗衛保護,他肩上扛的責任太大,也是很多人最後的希望,他這條命尤其珍貴,所以不必要的人事物能不沾就不沾……
但夏羽柔那雙淚眼,倏然浮現在他腦海中,她向來開朗,又有狡黠的一面,他最常看到的是她偷著樂又口是心非的嬌俏模樣,還是頭一回見她那麼軟弱,如抓浮木的抱緊他不放。
湯紹玄心緒微亂,放下茶盅,再看著只動了幾筷子的早膳,「撤吧。」
他起身離開飯廳,離去采石場上工還有一小段時間,他回到書房,進入密室,繼續未完成的玉雕,卻無法專心,腦海里不斷響起夏羽柔的呢喃夢話。
「對不起,阿晨,姊姊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爹、娘,對不起……」
他抿緊薄唇,再也坐不住的起身,喚了管事備馬車。
「去官家繡坊。」
上了馬車,他便這麼吩咐。
車夫是年近四十的羅坤,他駕車一路往離城隍廟不遠的官家繡坊而去,熟門熟路的將馬車停在繡坊後門的巷子,先行下車,快步往寂靜的巷弄走去。
一來到熟悉的木門後方,他輕輕敲了敲,後門一開,一名守門的灰發老漢邊打呵欠邊叨念,「這麼早誰啊?」
一見來人,他惺忪睡眼一亮,笑咪咪的接過羅坤遞過來的小錢袋,「等著,不過,這次不能太久,上面抓得緊呢。」
「我知道,是唐大哥好心,讓小弟在主子面前討得好,這讓大哥喝點小酒。」羅坤很機靈的又塞了塊碎銀。
「等會兒。」老漢笑了笑,將門關上。
不一會兒,木門再開,一名戴著帷帽的姑娘走出來。
羅坤迎上前,低頭說著,「少爺就在前面等著姑娘。」
範梓璃點點頭,想到一早受到的欺侮,她強忍著淚水往馬車方向走去,可在看見松樹下方那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時,淚水還是瞬間落下。
想到什麼,她又急急的拭淚,再做一個深呼吸,這才加快步伐來到湯紹玄面前,輕聲喊,「湯公子。」
「姑娘一切可好?」不同于在其他人面前的冷漠,湯紹玄此刻神情溫和。
範梓璃在心里反問自己,她被判流放,放逐到這里干活,說得上好嗎?
每天一定要繡足量的物件才能休息,再一起被帶回統一管理的西院,衣食都是按規定來,穿的是藍白裙服,說白了就是女犯的囚服,與鎮上雇來的女眷很容易區別。
女犯的日子是千篇一律,過不下去,有人自盡,有的逃跑,逃走就算了,被抓回來便會被活活打死,一般的犯人沒了或不見,上頭管理的人隨便找個理由就應付過去,唯獨她不能,她的來頭太大,即使京城遙遠,還是有人派人盯著她,所以湯紹玄無法讓她消失,她只能困在這里。
但也因為有他打點,不管是西院管事的嬤嬤,還是大總管貪色的兒子暫時都不敢動她,她一個月可以休息兩天,也能夠外出,只要按時回到繡坊,所以,應該算是好的吧。
「好。」
她這麼回答,但長長的靜默讓湯紹玄明白,她一點都不好,沒錯,怎麼可能好?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是我不好,不能幫你做更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