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福山遠遠便見到鋪子前有不少馬匹,他也沒有多想,只當今日的來客較多。
不過當馬車停下,看著其中一輛沒有任何華麗裝飾,但卻有著一只飛鷹圖騰的馬車時,他臉上的笑容立即隱去。
盤旋在天空中的天下認出圖騰,長嘯一聲,落在那輛馬車上。
听到鷹嘯,狄中予立刻看向大門。
程福山俐落的翻身躍下馬車,幾個大步走上前。守在門口的護衛見了,長矛一伸,擋住他前進,他神情一冷,大手一揮,直接將兩個人掃到一旁。
狄中予立刻站起身大喝,「住手!」
程福山沒理他,將擋路的兩人一腳踢開,疾行到程欣月面前。
狄中予看到他,眼底閃著激動神情,上次分離時還是個略微單薄的孩子,如今健壯不少,不過發現他對自己視而不見,那股激動莫名淡去不少。「華天,過來。」
听到這個名字,程福山的身子僵硬了下。
「怎麼?真的不認得爹了?」
從他出生,他就受盡異樣的眼光,只有他爹始終對他多有疼愛。可惜,他爹縱使再疼愛他,卻先是朝廷的大將軍,狄府的大爺,最後才是他爹,所以始終沒法陪著他,護著他。
程欣月敏感的察覺到程福的神情轉變,心中詫異,「阿福,難道……你認得將軍?」
程福山—— 狄華天的回應是拉起她的手,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周遭的護衛立刻上前要攔。
他微眯了下眼,「叫你的人讓開,別逼我動手。」
狄中予冷哼,咬牙切齒的盯著他,「看來你早就想起過去,我千里迢迢來接你返家,你一聲爹都不叫,你是存心氣我不成?」
「是又如何?又不是我叫你來的。」狄華天氣死人不償命的回嘴,「叫你的人別攔我,不然我對他們不客氣。」
他不耐煩的將擋路的護衛揮開。護衛雖然想攔人,又怕傷到人,將軍怪罪,最後只能在狄中予的沉默之中,任由狄華天拉著程欣月走遠。
程欣月踉蹌的被拉著往外走,回頭匆匆看向狄中予,突然覺得此人可悲又可笑。
可憐天下父母心,不論在外如何威風八面,面對自己疼愛又愧疚的孩子,終究是英雄氣短。
狄華天將程欣月抱上馬車,雖然面無表情,但心中忐忑不安。他不在乎他爹找上門,心中卻萬分在意程欣月知道自己真實身分後的想法。
他的娘親是契丹人,從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身分的特殊。
明明有個威震天下的將軍爹,但娘親是個外族人,就算他對娘親並無大多印象,爹也甚少提及,但當時兩國爭戰不休,他幼時在邊疆的記憶,滿滿都是旁人的暗諷和鄙夷。
不到三歲娘親便已過世,之後盟約簽訂,兩國維持和平,他爹帶著他離開邊疆返京。在京城的生活,仍是遭受眾權貴子弟明晃晃的嘲弄和欺凌。
他的血統並不見容于世家大族,說是少爺,府里的奴才沒幾個打從心里尊重他。
處在這樣的環境里,使他更為倔強、不服輸,一身大力氣被視為怪物,除了他爹和教他功夫的師父外,沒人真心喜歡他。
程欣月與他朝夕相處,如今一個眼神,她便發覺他眼底未說出口的不安,不禁心軟。
「我跟你一起駕車。」她拍了拍狄華天的手,讓他把自己放在車座上。
車座的空間不大,兩人緊靠著倒還坐得下。
若是以往,狄華天能黏著程欣月,心里早就樂開花,但如今,他看出程欣月是有話跟他說,連回家再說的時間都不想等了。
他抿著嘴,動手將她放在車座,自己跟著坐上去,在站在鋪子前的狄中予的目光下駕車離去。
直到馬車走了一段路後,程欣月才開口,「你恢復記憶了。」
狄華天飛快的掃她一眼,只能點頭承認。
她呼出長長一口氣,「什麼時候?」
狄華天遲疑了一會兒,老實回答,「在我把匕首給你時,就慢慢想起。」
她著實一愣,他竟然這麼早就記起一切,「所以在你坑了柳家三只雞和一百顆蛋時,已經恢復記憶了?」
他遲疑了下,但還是點頭,卻也替自己辯解,「我不過就是討回公道,多要點利息。」
她沒好氣的瞅著他,還利息?妥妥的一個奸商。不過如今她可以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原來這個人本性就長歪,不是被她養歪的。
她拿出隨身不離的匕首,「為什麼堅持給我?」
「我娘親的遺物,給媳婦的,」他聲音陡然一低,眼底閃過一絲畏怯,「你可會嫌棄?」
看到他的畏怯,她不由得心疼。她原以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如今才知道,或許從一開始她的人生就不完全屬于自己。
她的空間,她的匕首,全都來自一個巫女,他的娘親,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看著匕首,心中沒有答案,或許這輩子都找不到答案,但她已經不在乎。
既來之,則安之,若這真是她的命,她認命。
她對他露出一抹安撫的笑,「你以為我會跟旁人一樣,嫌棄你的娘親是契丹人?」
他確實害怕,他可以容忍程欣月對他隱瞞的不諒解,卻無法忍受在她的眼中看到他從小熟悉的那抹不屑和鄙夷。
他不太敢告訴她,他在京城的名聲不好,惹惱了他,他向來用拳頭解決,縱然他為了怕給他爹惹麻煩,所以在師父的教導之下,從來沒有打死過人,但每個人私下還是叫他怪物。
「傻子!縱使你娘是契丹人又如何?有哪條律法禁止兩族通婚?別人瞧不起你,是別人有毛病,但你瞧不起你自己,有毛病的就是你。」程欣月忍不住敲了敲他的頭,「血統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握的能力與權力。你爹有權有勢,所以旁人敬他也得敬你。就算你爹不在你身邊,也由不得旁人欺凌你。」
「我怎可能任由旁人欺凌,」她的話使他一陣激動,「我離京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受夠了。我在元宵燈會听到我二叔的兒子跟眾家子弟談論我娘,對我娘身分多有奚落,我才出手把他們所有人都教訓了一頓,要不是一旁的家丁、侍衛太多,我已經把我二叔的兒子打死了。」
看他說得眉飛色舞,她嘴角抽了抽,她見識過他真正惱怒起來時的反應,可以想見他當時在京城鬧出的動靜有多大。看來,他也不全然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只不過誰叫他是她在意的人,所以別人的死活,她很沒良心的丟到一旁。
她僅是不解,人的名,樹的影,邊疆小村落的小戶人家都看中自家的名聲,京城世家尤是,但他二叔的兒子偏偏要在外人面前掀家丑……
「狄家二房圖謀什麼?」
狄華天嘴角一揚,熱切的抱住她。
見他因為抱她而將韁繩放掉,程欣月嚇了一跳,忍不住用力拍著他的手臂,「別動手動腳,握好韁繩,小心車翻了。」
狄華天這才神情一正,握好韁繩,才繼續說道︰「二房打著想要換文資的念頭,所以趁著元宵燈會激怒我,讓我鬧事,最終果然逼得我爹礙于眾怒難犯,不得不處置我。」
「換文資」是武將用戰場的功勳換取家中子弟任朝廷命官,以狄中予的身分,自然有換文資的資格。如此看來,狄中予不單可憐更可笑,用命拼出狄家一門富貴,自己的兒子卻被妄想功名的二房想方設法的逼走。
「所以你打了人,你爹處置了你?」
狄華天點頭,「關我進了道觀,還派武師守著,讓我抄完藏經閣的經書才能出觀,不過老妖婆……」他勉為其難的改了口,「就是我爹的娘親,她派人將我接回狄府。其實她早想讓我走,我就如了她的意,留了信,離了家。我爹這些年沒有回京,應當還以為我乖乖待在道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