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府老夫人七十大壽,博望縣有名望的人家都收到了請柬,做為父母官的溫子智也接到了邀請過府做客的請柬。
八月初二那天,一大早開始,申府之前便開始人聲喧喧。
日近午時,身為一縣父母官的溫子智的車馬才到了申府門前。
他穿了一身便服,頭戴玉冠,一身石青色的袍子襯得他玉面朱唇,豐神俊秀。
下車之後,轉身自然地伸手扶妻子下馬車。
到別府做客,又是為老夫人祝壽,江曉月打扮自然比不得日常,要顯得莊重,合乎她縣令夫人的身分。
故而她今日的衣裙跟丈夫的袍子是一個顏色的,外罩一層紗衣,顯得出幾分飄逸來,烏發挽髻,珠釵精致卻端莊,少了些靈動俏皮,十指縴縴搭著丈夫的手一步步下了下馬凳,停在丈夫身前。
夫妻兩人對視一眼,這才並肩朝著申府的門階拾級而上,在門人的唱名聲中走了進去。
「縣令大人大駕光臨蓬筆生輝,在下迎接來遲,失禮失禮。」
「抱歉,是我們來晚了。」
「不晚不晚。」
夫婦一同到後堂拜見申老夫人,以示祝賀。
拜見之後,溫子智身為男客便跟著申家的當家回轉前堂,與男客一道飲酒,而江曉月則留在了內堂女眷待客之處。
因她身分貴重,座位便排在了申老夫人身邊。
申府今日席座采用的乃是單人單案,省去了誰與誰同桌可能會有尷尬的情況,江曉月的食案便擺在離老夫人不遠處,春柳和綠荷默默地站在她身後服侍。
「溫夫人果然是出身名門,單這通身的氣派便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
「是呀是呀。」
听著那些恭維之辭,江曉月只是著禮貌的淺笑,八風吹不動地端坐,根本不搭這種腔,因著她來到博望後幾次在人前露面,都是寡言少語,大家便也認可了她清冷寡言的形象,倒也不強求她一定會搭理自己,只消沒有當眾打臉就是極好。
主客到位,宴席自然開始。
歌舞姬在庭前輕歌曼舞,席間的女眷們也都邊吃邊看。
只是一開始吃飯,狀況便也發生了,江曉月強忍著扶額的沖動,看著離自己最近的那位老壽星——喝湯嗆到,吃菜咬到嘴,拿杯子都手滑……
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位老夫人人品堪憂啊,只怕也是個佛口蛇心的主兒。
收到席間眾人的目光,申老夫人勉強笑笑,剛開始還能笑著說無礙,這一次兩次三次的,申老夫人臉上的從容淡然也實在是維持不住了。
申老夫人神色尷尬,「讓大家見笑了。」
大家回以善意的微笑。
江曉月看似在吃,其實吃得很少,只是每一口在口中咀嚼的時間都很長,也不過是揀些菜葉過過嘴,這家的飯菜她是真有些不敢下咽。
有侍女上來替申老夫人奉酒。
江曉月沒有取酒杯,只是拿了杯茶水在手,朝著申老夫人的方向舉杯,說道︰「還請老夫人見諒,我從不飲酒,便在此以茶代酒祝老夫人福壽康寧。」
申老夫人客氣道︰「哪里哪里,不能喝自然是不要強求。」
即使是茶,江曉月也僅是沾唇即止。
她能依然安坐,而沒有拂袖而去,已經是她修養好了,這申府實在是看得她沒有什麼好感。
這時有小婢端菜上來,手上一滑托盤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去,一只縴細白皙的手及時穩穩地扶住了托盤。
江曉月收回自己的手,只淡淡地說了句,「小心些。」
青衣小婢誠惶誠恐地跪地認錯道歉,整個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江曉月微微蹙眉。
春柳上前兩步說道︰「你這小婢,我家夫人並沒有怪罪于你,怎麼做此情態,還不退下。」
「哼。」首座上的申老夫人發出一聲冷哼,「退下。」
那名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青衣小婢打了個寒顫,忙不得迭地爬起飛快退了下去。
江曉月朝申老夫人看了一眼,又朝那名小婢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垂眸盯著自己手。
想借故弄髒她的衣服,好讓她下去更衣,然後趁機做什麼手腳嗎?
這位申府的公子也真是敢想敢做啊。
申老夫人被她那一眼看得心頭發顫,瞳孔都無意識地縮了縮,心里也不由得驚怒交加,暗罵自己孫子膽大妄為,今天這種場合他怎麼敢!
接下來的時間,江曉月基本只看歌舞,再沒有動過筷,再有人來上菜,也被春柳禮貌地拒絕了。
申老夫人心下便有些不安,像縣令夫人這般出身侯爵伯府之家的人,來往皆勛貴,什麼樣的勾心斗角她沒有听過看過甚至做過,方才那一幕,只怕對方已是心中生疑。
在申老夫人提心吊膽中,壽宴總算是順利進行完成。
宴罷,縣令夫妻也沒有多留,是最先離開的一批人。
坐在自家馬車上,溫子智臉上的溫和笑意便一掃而空,甚至有些陰狠之色從他眼中閃過,握著妻子的手卻是輕柔小心的,「你無事便好。」
她知他心中惱怒,也不好多勸,只微微抿唇一笑,「放心,我警醒得很,」說到這里卻不由得嘆了口氣,「憑白出一份壽禮,卻連菜都沒吃兩口。」
「石墨已經先行回府讓廚娘幫你準備飯食了,回去應該就能吃上熱的。」
「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同時,在申府內院,申老夫人的院子里,她的寶貝長孫申偉被叫了過去,跪在祖母面前。
听完祖母對自己的訓斥,申偉一臉的不以為然,目中露出熾熱的光芒,「可是她真的是孫兒現在最想得到的女人。」
「那是縣令夫人。」
「我知道啊。」申偉眼中的痴迷和狂熱已經快要實質化,「她一直被那個男人困在內衙,連面都不讓她露,我一定會解救她出來的。」
「你真的沒救了。」申老夫人彷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連斥責的話都不想說了,孫子這種病態的狂熱已經不正常了,而這種不正常會毀掉他的。
申老夫人看向一旁自己的兒子,申家現在的當家人,灰心喪氣地說︰「你把他關起來吧,不能放他出來了,他會把我們整個申家都毀掉的。」
申老爺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對母親又是一副恭順的模樣,「是,母親。」
申偉起身要跑。
「把他押入密室關起來。」
申老爺話一出口,立時便有幾個壯實護院上前攔住要跑的申偉,毫不客氣地將他捆成了一個粽子,然後抬走了。
春柳朝緊閉的書房門看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對身邊的主子道︰「夫人,老爺已經在里面關了三天了,真的沒事嗎?」
手里拿著顆隻果正啃得津津有味的江曉月眨了眨眼,語氣輕松地說︰「大案偵破,咱們縣令大人需要克制冷靜一下罷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春柳頓時表情復雜地看著她,夫人明明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的。
江曉月卻笑得沒心沒肺地說︰「沒事,等他自己想通就好了。」
春柳卻並沒有自己姑娘這麼樂觀,老爺這次委實是太過生氣了,生那個被判斬立決的惡徒申偉的氣,也生他自己的氣。
唉,總之兩個字——復雜!
江曉月轉身就走。
「夫人,您不去看看老爺啊?」
「有些事,旁人勸沒有用,得他自己想通。」而且,他現在可能並不想見到她……真是一個瞥扭的男人!
春柳一臉莫名地看夫人,心說︰那您每天過來看一回是圖什麼?還不是因為不放心嗎?
可來了,又總不進去看一眼,問一聲,看看就走。
春柳表示她實在是看不懂了。
縣衙內衙這幾日的氣氛不太好,但整個博望縣城的氣氛卻實在是太好了,許多人家不約而同地張燈結彩放炮竹,宛如過年一般喜慶。
惡徒落網伏誅,普天同慶。
壓在博望縣百姓頭上的那層烏雲終于散去,讓他們不再擔心自家女眷出門便莫名其妙地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雖然,最後證實失蹤的婦人們都死了,但殺害她們的惡魔伏落網,被明正典刑處以極刑,她們也可瞑目了。
江曉月回到起居室,坐到外間南窗下的矮榻上,拿起那件做了一半的男子長衫繼續縫綴。
繡花她不在行,只能簡單縫紐,好在丈夫倒也不在意。
陽光從敞開的窗扇射入屋中,溫婉的少婦端坐在榻上飛針走線,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
溫子智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就在春柳以為他可能也會像夫人之前那樣看看就轉身離開的時候,他抬腿邁進了屋子。
春柳心中不自覺地吁了口氣。
眼前光線一暗,江曉月抬頭,看到丈夫沉著一張臉出現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出言調侃,「舍得出來了?」
溫子智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江曉月將手中的長衫放到一邊,伸手抱住他的腰,將頭靠在他腰月復之間,柔聲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苦如此?」
頭頂上響起一聲深深的嘆息,一只大手撫上她的頭,隨之響起的是他深感挫敗的聲音,「我並不想用這種辦法。」
「我們都知道那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我能理解。」
「心里不舒服。」
「尋常引蛇出洞的計策罷了,哪來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溫子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畢竟是借了夫人的名頭。」這讓他有種說不出的郁悶和憋悶。
江曉月聞言卻笑了起來,「唉,你這人有時也真愛鑽牛角尖,不過是個身形與我相像的人罷了,又不是我親自去。」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下,抬頭看他,一臉認真地向他肯定地說︰「即便是需要我親自去,為了將這個惡徒繩之以法,我也是願意的。」
「阿月——」溫子智動容。
江曉月微笑,「我身上也不缺正義的,忠君愛民是我江家的家訓。」
溫子智神色放松下來。
江曉月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下。
溫子智很自然地伸手將她抱上膝頭,摟進懷中。
行吧,男人有時就像小孩子,他這是求安慰呢。
江曉月溫柔地回抱著他,並沒有多說話。
溫子智將頭埋進妻子胸口,帶了些戾氣地說︰「他竟敢臨摹你的畫像意婬,這是我不能容忍的。」
在那間密室搜出妻子畫像時,溫子智簡直想當場打死那個混蛋。
那惡棍畫工倒好,也沒畫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但就是一幅尋常不過的小像,溫子智也是無法容忍的。
他的妻子是申偉那種人可以覬覦的嗎?
憑他也配!
江曉月其實心里也並不舒服,可惡人犯錯,他們犯不著讓自己跟著不好過。
于是,她只能開導丈夫,「這種事,委實也沒什麼稀奇的,想當初,據說你也是京中閨秀的如意郎君範本呢。」
溫子智無話可說,甚至莫名有些心虛。
當初,他見她一面便做了平生第一次春夢,在夢中委實逞盡了雄風,說到底不也是對她的意婬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申偉那種畜生,真的不配。
江曉月勸道︰「你與其生這種無關緊要細枝末節的氣,還不如想想怎麼將申家連根拔起,永除後患的好。」
「我省得,此事我自有安排。」
「那就好。」她盡到提醒義務,便並不想干預他行事。
溫子智的目光落到那件長衫上,低聲笑問︰「這是夫人給我做的。」
「明知故問做什麼,這麼大的衣服玉生也穿不了啊。」
溫子智目光微閃,摟緊懷中人,在她唇上親了一口,帶了些期望地說︰「瑾國公府怎麼還不派人來啊。」
「誰知道呢。」江曉月對此倒是不怎麼在意,他們養一個小孩子也不費什麼事,她教導玉生還能打發閑暇,沒什麼不好的。
「我這都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小舅子。」溫子智多少還是有些怨慰的。
江曉月笑了笑,不無惋惜地說︰「可惜啊,我娘家門楣低,溫大人你是沒機會攀上國公府這樣的岳家了。」
溫子智立刻正色說︰「我對娘子很滿意,對岳父岳母更是一直尊敬有加,娘子可不能欲加之罪啊。」
江曉月不由得笑了,「這麼緊張做什麼?」
他嘆氣,「國公府的那位嫡出姑娘,小家伙的親姊姊可還待字閨中呢,我這是怕夫人聯想太多。」
江曉月好笑地說︰「我哪有那麼小心眼。」
對此,溫子智用沉默代替回答。
江曉月柳眉一挑,便伸手要打他。
溫子智伸手抓下她揚起的手,賠笑道︰「娘子莫怒。」
「哼。」
就在縣令大人起了點不太正人君子的心思,並想付諸行動時,外面突然傳來石墨的聲音,「老爺,京里來人了。」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
石墨已經接著往下說︰「說是忠勇伯府的,但小的看不大像。」
這還有冒充她娘家人的?
江曉月心中訝異,卻是很平靜地問︰「對方原話是怎麼說的?」
「回夫人,來人說是來探望他們家姑女乃女乃的。」
江曉月從丈夫懷中下來,對他說︰「出去看看吧。」
「好。」這當然得去看看啊。
夫妻兩個相攜出了縣衙。
一隊人馬在縣衙門外停駐,聲勢很是浩大,引來不少百姓圍觀,議論紛紛。
縣令夫人出身豪門,大家都是知道的,但眼前這陣仗怕不單單用「豪門」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吧。
那隊護衛少說半百之數,個個肅殺之氣充斥全身,而他們護送的車馬箱籠也不下五輛,全都扎扎實實的,分量不輕,看車轍印就知道了。
再就是那一排的丫鬟婆子小廝,這是多擔心自己家姑女乃女乃在外受委屈,千里迢迢地從家里派伺候的人過來?
看這排場,江曉月又有點頭疼,這肯定不是她娘家人能干出來的事,但她大約也猜到了來人的真實身分。
同樣的,溫子智也猜到了,但同時他又不免狐疑,瑾國公搞什麼?他妻子幾時成了國公府的姑女乃女乃了?還這麼鄭重其事敲鑼打鼓,唯恐天下不知地昭告天下。
江曉月往外那麼一站,一幫護衛僕役整齊劃一地給她見禮,場面蔚為壯觀,把當事人也嚇了一跳,眉角微跳。
「見過姑娘。」
江曉月突然就不是很想做出回應了,總覺得瑾國公府有陰謀,還打著她娘家忠勇伯府的旗號,她想拒絕。
那些人喊完了她,又對著一邊的某人喊道︰「見過姑爺。」
「免禮。」溫子智還是給了他們回應的,他滿懷希望這些人是來接程玉生回京的,終于可以還他一個清靜美好的婚姻生活了。
這麼多的人和東西要安置,真的也是一個挑戰。
畢竟內衙的地方有限,恐怕不得不在外租個院子安置過于富足的人手,不過如果對方主要是來接程小世子回京的話,就不用太過煩惱,也就是應付幾天的事,他們帶來的謝禮,還是有足夠地方存放的。
回到內衙,自有管家去處置相關的事務,而溫子智夫婦則需要見一見此次瑾國公府的領隊管事。
管事是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那種典型管家形象,世故圓滑,而又沉穩可靠。
「小人是瑾國公府外院管事季三岳,此次奉命過來服侍世子。」
對他的用處溫子智並不感興趣,而是直接問︰「你們幾時帶人返京?我好做安排。」
季三岳微怔,接著回答,「國公並未有此吩咐,只囑咐我等留此安心侍奉世子,視夫人如國公府嫡親姑女乃女乃,一切听從姑娘吩咐,如此而已。」
溫子智臉色當即一沉,頓時就不想開口講話了。
難不成他千盼萬盼了個寂寞?
倒是江曉月一臉沉靜,淡聲道︰「此行既是打著我忠勇侯府的旗號,家父可有書信予我?」
季三岳從懷中取出兩封信,恭敬地雙手奉上,「這是江伯爺和我家國公爺給姑娘的親筆信函,請姑娘過目。」
自家這位新認的這位姑女乃女乃看起來異常可靠,他頓時放心不少。
拆開信封,取信觀閱,江曉月先看的是自己父親的親筆信,那筆遒勁有力的字跡,宛如讓她看到父親剛毅粗擴的臉,她不自覺地揚起了唇。
逐字逐行看完了父親的信,江曉月眉頭微蹙,目帶狐疑地繼續去看瑾國公的親筆信。
她默默看完了信,將信隨手折好,對身側的春柳說︰「拿香爐來。」
溫子智朝她看了一眼。
江曉月就著丫鬟拿來的香爐點燃了手中屬于瑾國公的那封信,之後略微猶豫,將忠勇伯那封信也一並點燃化灰。
溫子智心中恍然,書信中的內容恐不宜為旁人所知,他這個女婿也是包含在「不宜知」里的。
好吧,他也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