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閔老夫人、靖王、靖王妃都在,而梁瑀晟、梁瑀昊連同梁璟朱,在接到小廝報信之後,也迫不及待回到靖王府。
一眼,靖王妃便能確定葉喜妹是自己的女兒,她的眉眼唇鼻、她的身量……她根本就是年輕時的自己。
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錯了!她不該任性上戰場,不該懷孕還硬要留下,她的驕恣讓侵女兒整整受了十四年的苦!
握住葉喜妹粗糙的雙手,靖王妃心疼地將她抱進懷里,一個忍不住,放聲哭泣。「我的兒呀!」
葉喜妹渾渾噩噩地看著眾人,看著金璧輝煌的屋子,心狂跳不止。
當自己被軟軟香香的王妃抱進懷里,嗡地一聲,腦袋里炸雷響起,所以她是千金小姐?眼前的一切全是她的?
她無比羨慕那些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金玉珠鏈的名門閨秀,她常幻想若能讓她過上那種日子,就算只有一天死也瞑目,沒想她就是……
老天爺終于听到她的祈求了,從今往後她再不必挨打受餓,她終于從那灘爛泥中拔出來,再不必日復一日作著相同的惡夢。
目光微閃,葉喜妹望向跪在地上的葉家三口,勾起的嘴角泛出冷笑。
在葉喜妹看著葉家人時,梁瑀曦也在觀察他們。
葉長生一臉憨厚,穿著粗布服、身材偏瘦,四十來歲,頭發灰白,長年辛苦操勞,讓他看起來比一般人老。
葉方和葉長生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國字臉、細眉,單眼皮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傻氣。
葉田氏曾是青樓名妓,五官就算稱不上美艷嬌麗,至少是清妍可人,如今雖已徐娘半老,眉宇眼間依稀可見當年風情。
突然間葉喜妹掩面放聲痛哭,痛徹心扉的哭聲,把靖王妃的心哭成一團泥。
梁瑀晟、梁瑀昊皺眉,這哭聲未免太……豪邁?
梁璟朱低下頭,手圈在嘴邊,他很清楚的,這個新妹妹不是普通人,有她在,王府後院安靜不來。視線落在梁瑀曦身上,他忖度著她會怎樣接招?雙姝爭斗……他起了壞心腸、滿懷期待。
梁瑀晟走到梁瑀曦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只一個淺淺笑意,已然安慰她的心。
這就是她的大哥,溫柔善解人意,對她無比溺愛。
「我沒事。」她輕輕笑開。
「誰說沒事。」梁瑀昊走到旁邊,攥緊她另一只手。
過去他犯錯受罰,妹妹啥話不說,光站到身旁握住他的手,一臉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爹爹有再大怒氣也下不了狠手。
「哥不會讓你有事。」再大的事,梁瑀晟會一力承擔。
看著兄妹情深的三個人,梁璟朱直覺將目光投向葉喜妹,果然,人家兩顆眼珠子著火啦,劇情精彩可期。
靖王也望過去,他很清楚在整個事情當中,曦曦是最痛苦、最矛盾的那個,但她沒哭,反而站得比任何時候都筆直,她倔強地抬高下巴,彷佛就算丟失身分,她依然有資本驕傲。
靖王妃顧不上梁瑀曦,一心忙著哄慰葉喜妹,不停問她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委屈啊,她才是王府千金,而那個是奪走自己十四年幸福的冒牌貨,為什麼親爹用溫柔眼光看她,親哥哥要牽著她、安慰她?那都該是她的呀!
「別哭,以後有爹娘,再不會讓你受苦。」
但靖王妃的話不但沒哄停葉喜妹,她反而哭得越大聲了,連婢女都忍不住皺眉,悄悄撇過臉。
又不是哭喪,好端端哭成這模樣,喪家都沒這麼離譜。
葉喜妹捂著臉,激動地把頭搖成波浪鼓,放聲喊,「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都听不懂?」
看到這景象,烏鴉成群結隊從三兄妹頭頂飛過,一不小心還掉了點肥料……
噗!梁璟朱忍不住失笑,但他識相地用力憋住,落井下石絕對不是種良好行為,但葉喜妹太浮夸了啊,這演技……玉春堂的戲子拍馬都追不上。
梁瑀晟不認同地撞梁璟朱一下,葉喜妹可是自己的親妹妹,能這樣嘲笑?
梁瑀昊半句刻薄話都沒說,只是揉揉鼻子,這個親妹妹真不討喜。
「好孩子別哭,全是娘的錯,才讓惡人有機可趁,你是娘的親生女兒啊!」靖王妃被哭得頭暈腦漲,緊抱住葉喜妹,不知所措。
「我不是葉家的童養媳嗎?」葉喜妹雙手在胸前不停揮動,演得相當喜感。
「什麼童養媳?」
她指著葉田氏道︰「她說我是葉家的童養媳,等我來了癸水就得跟哥哥圓房,給葉家生兒子。」
呃……癸水這詞當眾出口好嗎?在場男性刷地臉色突變。
心底再有不喜,那也是他的親女兒,靖王氣惱不已,拳頭往桌面重重一捶,茶盞跳了起來,再落下時歪倒,茶水潑滿桌面。
「童、養、媳?」靖王額冒青筋,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問。
真真是好盤算,把女兒送進王府,再把王府貴女嫁給自家兒子,倘若兩人當真生下孩子,葉家可就穩穩地攀上王府這艘大船。
葉田氏背脊一涼、嚇得頻頻磕頭。「不敢,沒有的事,喜妹年紀小不懂事,胡亂說的,王爺萬萬別听進心里。」
葉田氏那副窩囊相令葉喜妹稍稍解氣,過去只有她窩囊的分,沒想到情勢翻轉,輪到她來給自己磕頭了。
十四年啊……她看著自己粗糙的掌心,再看向梁瑀曦那張養得無比精致的瓜子臉,膚白如雪、眸如點漆、長睫彎彎……那才是她應該有的模樣。
她偷走自己的幸福,憑什麼能不同葉家人一起跪地求饒?
「我沒胡說,葉方哥說等我變成他的媳婦兒,要天天折騰我,讓我給他生一堆娃兒……」
這話讓閔老夫人身子一晃,頭暈得厲害,這是什麼教養啊,能說不能說的話一股腦兒往外倒,府里的粗使丫頭都不至于啊!
得尋個教養嬤嬤回來,要不靖王府的臉往哪里擺?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恨不得一腳將葉田氏踹死。
沒想葉喜妹非要把滿月復委屈給吐盡。「……我才不想嫁給葉方哥,我想嫁給許睿,他長得好又考上舉人,我更想當舉人娘子呀,葉方哥見我對許睿笑,就抓我的頭去撞門,還拿繩子抽我,你們看這里、這里……」
她彎下腰,拉開衣袖褲管,上頭有著一道道扭曲的抽痕。
廳里還有男人!閔老夫人想提醒剛認回的孫女,但靖王妃看見傷痕,心痛得淚水直流,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靖王見狀,不自然地咳兩聲道︰「王妃,你帶喜妹下去打理打理。」
靖王妃知道女兒舉止不合宜,然身為母親、她更多的是罪惡感,若不是她的疏忽,女兒斷然不會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好。」應下話,靖王妃急急帶著葉喜妹下去。
兩人離開後,大廳安靜下來。
被綁成大粽子的葉田氏咬牙切齒,她怒極恨極,眼珠子無數次刨向梁瑀曦。
這個賤人!話說得好好,她一轉身就出賣起親人,也不想想是誰生下她的,不懂得知恩圖報還恩將仇報。
「曦曦,你也回院子。」靖王道。
她明白,爹要處置葉家人了。
猶豫片刻後,梁瑀曦跪到葉田氏身旁,目光與靖王在空中交會。
「你想為他們求情?」靖王聲音冷峻。
梁瑀昊見狀,上前一把將人給拎起。「沒你的事,不要摻和。」
「二哥,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梁瑀曦推開他。
梁璟朱臉帶興味,瑀曦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傻,豈會不知王叔讓她離開,就是打算讓她繼續留在王府?前世,她可是半句求情的話都沒說呀。
「你要我饒過他們?」靖王寒聲問。
這讓葉田氏眼底興起一抹希望,終究是從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呀!
不料,梁瑀曦回答。「不能輕饒,他們犯了罪,有罪就得罰。」
這話狠狠扇掉葉田氏的僥幸,也讓梁璟朱眉心再度往上挑,這丫頭想干什麼呢?兩方得罪,兩方不討好,她想把自己逼入絕境?
梁瑀晟見狀,一語不發、拉起衣擺往妹妹身邊一跪,擺明態度,不管妹妹說錯什麼,要責罰就連同他一起;梁瑀昊想也不想也跟著跪,三道筆直身影,看得靖王眼眶微熱。
靖王看著兄妹三人,心中無比安慰,這就是王府的骨氣,王府的手足情誼。
他常感嘆皇兄雖是九五之尊,握有天下至高的權力,擁有三宮六院,可是他的孩子們不齊心,從小爭斗互謀,不像他的兒女同心齊力、互敬互愛。
靖王板起臉孔問︰「你來說說,他們犯了什麼罪?」
「葉田氏以欺騙手段,不正當擄走他人孩童,犯了詐欺及擄人罪。葉方企圖逼迫葉喜妹嫁給自己,不從則施以暴力,犯下妨害自由、恐嚇及傷害罪。而葉長生明知葉田氏犯罪,不但不舉發還幫忙隱匿,犯了包庇罪、共犯罪。」
梁瑀曦的回答讓葉家三口頓時被抽了魂,嚇癱在地上,這麼多條罪名,加在一起會不會死啊?葉方禁不起嚇,尿了滿地。
然靖王反倒松口氣,這就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女兒,講理、正義、公平。「他們犯的罪,該怎麼判?」
「要看爹打算怎麼做,若是送至官府,自有官府定罪,但壞處是葉喜妹的事將會被外人宣揚得沸沸揚揚;若爹想要私了,能用的方法只有拘禁、打板子、罰銀……等等。」
葉家這麼窮,罰錢是不用想了;囚禁要浪費人力,且人多口雜,萬一事情歪傳,那是搬石頭砸腳,再則大梁嚴禁私禁罪犯,眼下靖王府風光正盛,不曉得礙了多少人的眼,便是有皇上情義相挺,但日後改朝換代,會不會成為旁人口里的一道罪證?
靖王點頭,女兒終究懂他。事情鬧大,陳年往事難免會被拿出來議論,說不得有人要把女兒被換怪到王妃隨夫出征上頭,戰事過去多年,還常有老學究拿王妃的婦德來說事,若換嬰一事又被拉出來炒作……
「你說,該打多少板子才夠?」
「他們所犯,每條都是重罪,不能打輕了,否則為求富貴人人效之,有許多家庭將面臨悲劇。」
靖王因女兒不護短而心生愉快,于是下令,一人杖責三十。
門外的葉家人被堵上嘴巴,棍棒聲一下下打在肉上,扎扎實實。
三十杖是會打死人的,但靖王看在梁瑀曦的分上,還是下令留他們一口氣。
梁瑀曦沒起身繼續跪著,梁瑀昊、梁瑀晟便也跟跪著,他們熟悉自家妹妹,明白她還有後話。
梁璟朱視線鎖在梁瑀曦身上,接下來呢?她想求王叔原諒,以便留在王府?不對,如果是,她剛才就能回院子……妹妹的所行所為很難猜測啊。
前世他沒參與這段,只曉得她並未替親人求饒,而今她到底想做什麼?
「曦曦起來,沒事了。」靖王彎腰想把她扶起。
她搖頭,推開靖王的手。「各歸其位,爹娘的女兒回來了,我想回葉家。」
她的話在眾人耳里炸開,梁璟朱雙眉猛地一挑,她瘋了嗎?這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葉家都是些什麼人,你沒看清楚?什麼各歸其位,胡扯!」梁瑀晟發難。
靖王也怒了。「你要置爹娘于不顧?我們對你的疼愛全是假的,比不上你對親生父母的在乎?」
「不是的,爹娘恩惠曦曦永銘在心,一刻不敢或忘,但凡有機會,定會傾力相報。只是,我必須離開王府。」梁瑀曦堅持。
「哪來的必須?是王府給不起一口飯,還是容不下兩個姑娘?」梁瑀昊不依了,像拎小雞似的一把將妹妹給拎起來。
梁璟朱看著態度堅決的梁瑀曦,她……是個變數啊,是他重生之後唯一的變數。
重生後的他比前世更敏銳,更善于洞察人心,他能夠輕易發現微小細節,推論對方所思。而瑀曦表現得與前世截然不同,他觀察過、測試過,也試著解釋過,很可惜至今仍然找不到合理說詞。
梁璟朱曾經考慮,要不要把她壓回原狀,讓情況更利于掌控,只是她的不同太可愛、太讓人驚喜,于是他反覆告訴自己,她是個小角色,影響不了大局。
然,一天天長大,她身上發生許多意外,每個意外都讓他猶豫再猶豫,越發憂心她會不會成為他的失控。
比方她意外找到產量很高的樹薯,閑閑沒事往自己院子里種,瑀昊嘲笑她想當農婦,瑀晟卻說她突如其來的興趣讓人想不透。
但梁璟朱很清楚,隔年江南將會出現水澇,屆時無數百姓死于饑荒,而樹薯是在水澇之後,一名出身農家的七品官吏呈到御桌前的,之後父皇命官府大力推廣,進而解除糧荒。
她還意外結識趙承元,他精于算學,對于稅制改革很有想法,瑀曦透過王叔,將他推薦給父皇,于是大梁的鹽稅改制整整提早三年,造就國庫豐盈,龍心大悅。
她領幾個丫頭玩,意外玩出羊毛竟能紡出毛線,織成衣衫之後極其保暖。
他沒忘記,當年冬季北方將會迎來大雪,前世凍死近萬名的兵將,然此生瑀曦玩出來的毛衣,一車車往北方送,兵將凍死不足百員。
一次次意外,一次次功勞,王叔和瑀晟能成為朝堂炙手可熱的臣官,她是幕後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