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止了,樹梢上的葉,沒了聲音,這處荒林,靜得听不見鳥叫蟲鳴,對戰的兩人,同樣停了動作。
師尊左臂空蕩,一腳已斷,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對他毫無影響。
那女子,發髻俱散,曳地青絲溢了滿身,頸部以一種詭異之姿彎折,螓首歪偏大半邊,雙腿情況同樣,也是受到重創,偏偏她仍一臉淡淡,連翎花瞧了都覺得痛進骨髓深處,女子難道……不疼嗎?
女子似乎仍欲再戰,然而身軀不听使喚,折彎的雙腿無法行走,手中鈔劍已呈現柔軟狀態。
反觀夭厲,斷臂處不見血肉,只有淡淡薄霧,由衣裳殘破處涌出。
「離開吧,今日,我不想殺你,天女辰星。」夭厲不願在翎花面前弒仙——方才血腥場面,已經太足夠了。
戰斗天女辰星自知此戰已敗,怕是連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過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務,她權衡輕重後,不吭一聲便走了。
夭厲閉眸,調勻吐納,一直沒有要將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動作,翎花像條受縛于繭的蟲子,掙扎扭動著,嘴里小小聲喊著師尊。
沉黑雙眸再睜開時,變得冰冷,似乎下定了決心。
被知曉之日,亦為緣盡之日,這一天,他早有準備。
當年那紅著眼、掉著淚,忿忿說最討厭瘟神的娃兒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還會不習慣嗎?提及瘟神,誰曾舒眉露笑?誰曾喜悅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過他的位置?
每當群仙歡慶共飲,玉帛笙歌,他獨自立于峰巒之巔,高處之寒,猶不及心底空虛的孤寂。
他被稱之為「神」,卻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歡迎榜首,除了那幾個與他同等級的楣窮喪病之神,誰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誰……都想逃離他身邊。
翎花感覺身子緩緩下降,雙足踩地的同時,腰上那圈薄霧也消散無蹤。
「師尊!你要不要緊?!你的手腳……我們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飛奔向他,擔憂他的傷勢。
一近他身,雨勢被阻隔在幾尺外,顆顆彈開,不再濕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厲轉向她,黑眉緊蹙,眸光犀利,似乎對于耳中所听見的,感到詫異。
「你沒听清楚……剛剛她喊我什麼嗎?」居然還敢靠近他?
翎花遲疑了片刻,才頷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沒有要逃呀。」翎花這是真心話。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厲淡淡睦笑,發絲撓過笑意未揚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師尊……」
夭厲笑出聲,嗓仍是恁般空靈悅耳,他向她走來,斷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煙所替,步履不見顛簸︰「那時,我不過一時興起,替自己找了樂子,什麼師尊徒兒,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輕聲說,宛若遙憶往昔,不掩飾語帶嘲諷。
翎花想插嘴,喉頭竟發不出聲,像有只無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養了再久,不出幾年同樣會死,人類之壽,連讓我打發時間都嫌太短。」他走過翎花身畔,腳步不停歇,斷去的那處臂膀,僅存黑霧裊裊,負于身後,風揚發飛,一片亮黑耀目,更勝上等絲綢。
方才行經身邊的師尊,好陌生,村莊消失了,村民消失了,連她再熟悉不過的師尊,也消失了嗎?
「然而,既然養了,不妨舒心愉悅,擺在身旁讓自己看了歡喜,所以,我將朝露容貌給你,一點一滴,逐日漸緩,從眉形,鼻形,雙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覺,以為是女大十八變……攪鏡自照之際,你從不覺得,那張臉,有些陌生?」夭厲逸笑不止,淺淺的。
翎花被問得呆傻,一臉茫然。
陌生?
自己的臉,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說她長得像娘親,娘親模樣她記得很清晰,雖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卻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彎彎的眼,笑起來很甜……
絕不是她現在這樣的容貌。
她越長大,越不像記憶中的娘……相似之處,竟半點也找不著。
「……朝、朝露是誰?」她听見自己很努力擠出聲音,問。
「牡丹花仙,隸屬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貴,墨灑金之燦煽、姚黃之絕色、夜光白之潔淨、凌花湛露之嬌美,艷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輕紗飄飄,拖曳星光般的螢輝;素手縴縴,春風亦甘願為其繞指,親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擺間,如花盛綻,那一舞,周遭牡丹雖盡開,也羞慚垂首,不敢與她爭艷,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麗花仙,存在于深埋回憶中,為他而跳,為他而笑……
夭厲聲調微笑,不同于方才陳述翎花面容時,那般的徹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對她,難見他臉上表情,翎花仍能想象,那笑容,多暖。
僅僅是口中提及,亦能說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師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淚的沖動。
剛剛還餃笑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彷佛里上層層寒冰︰「明明擁有一樣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會吃得滿口油膩、不會玩得滿身泥髒、不會咧嘴大笑、不會爬樹采果子、不會泅湖抓魚、不會草茵間翻滾嬉鬧,管它發亂衣裳皺……那張仿自朝露的臉,竟愈發失卻了朝露的味道。
偶爾,他看著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開嬌媚的牡丹,已于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尋不回來,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給了相同的容顏,一樣徒勞。
「……是誰的臉也沒有關像,師尊不喜歡我原有的面貌,留著花仙朝露的容顏,能讓師尊高興,翎花願意,只求師尊允許翎花留在你身邊,別趕翎花走……」她隱約察覺,師尊接下來可能會月兌口而出的話,便是驅趕她離開。
否則師尊不會語調冰冷,道來隱藏多年的事。
若連瞞都已不願瞞,代表他心既舍,再無顧忌。
「可我不願意。」他斷然無情拒絕,區區五字,說得恁般輕,若鴻羽;恁般細,似低喃。
「師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輕扯他的袖,撤嬌喚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斷臂間一縷煙絲,冰冷無比,幾乎凍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擁有她的容貌,一樣是偽物,看見你,不過提醒著她的永逝消散……你笑著之時,我眼中所見,卻是朝露再也無法笑;你說著話時,我耳朵所听,卻已不是朝露柔細聲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著朝露的容貌,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伴,他竟還覺得……不糟。
本是單純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屬于朝露的點滴,逐漸被取代、被淡化,他幾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樣?只因翎花爽朗燦爛、毫不矯飾的笑法,覆蓋記憶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曉我身分,想必同樣心里清楚,一切,到此結束,過去的……再難回去、粉飾不了,與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湊,村子、村民、還有他與她。
夭厲終于回過頭,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夾帶情感。
「況且,你如何再平心靜氣喊我一聲‘師尊」?當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莊,一夕之間,瘟疫爆發,而你,在林間溪闊遇上瘟神,難道你以為……純屬巧合?」他挑眉。
不,別說……
翎花想捂耳不听,逃避即將被點破的事實,彷佛他只要說了,就真的完了……
一個秤子,一端全是師尊待過她的好,兩人相伴的種種;一端添上她至親、天樂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為支撐。
「我不過在溪水中淨手,怎知人類如此脆弱。」夭厲淡然,無論是神色或口氣,好似生命于他眼中,輕若鴻羽,半點重量亦無。
而他口中的「不過」,好輕蔑,有種「明知不可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樣?」的無所謂。
「求你別說了,師——」尊那個字,猶似要呼應他,如刺鯁喉,一時竟無法吐出。
喊他師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時常逸出的兩字,像孩子喊爹喚娘,是本能,是依賴,是撤嬌,為何有短短一瞬,她遲疑了?
他沒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聲止下之際,他在翎花眼前飛騰遠去,不曾回頭,決絕無情,毫無眷戀,一如他牽起她的手,一時興起,如今舍下,也不過是松開手掌的輕易。
失去他的無形阻隔蔽護,滂沱大雨打下,雨勢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無奈她不會飛,追不上,又不肯放棄,泥濘間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師尊往哪個方向,她就追向哪個方向。
黑鴉鴉的天,看不見師尊的黑裳黑發,濃沉烏雲追去太多,陽光,藍天,希望……
那個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再也沒有了……
「丫頭!翎花——」
嘩啦雨聲里,蒙朧視線中,是誰,忍著足跛疼痛,朝她飛奔而至,接住她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