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瘟神與花 第一章 師尊(1)

因為害怕錯過,那一夜,翎花沒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餓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窩在澗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來。

當男人二度出現,瞧見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頭時,心里並非不驚訝。

該說……太好拐了嗎?

居然如此輕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麼教她的?

防人之心擺在家里忘記帶出來?

衣裳還是昨天同一套,撿拾的柴火仍擱置竹蔞里……她就在這兒,等待一整晚?

是傻還是呆呢?還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獸覓食戰場,女敕軟無抵抗力的小鮮肉,躺在那兒,等同招呼它們大快朵頤,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駐足許久,氣息殘留周遭,野獸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進獸窩,去祭它們一家大小的五髒廟。

「翎花,醒醒。」他記得,是這名兒沒錯吧?

叫第一回沒反應,他以食指輕敲她面頰,指月復停佇之處,留下點點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間綻放,又迅速凋零,娃兒女乃女敕的膚上,不留痕跡。

「……沒想到,居然有我能踫觸,卻不會因而死去的人類存在。」他喃喃說,感覺新奇,難得頑皮地加重指月復力道,戳轉她頰邊淺窩。

他眸光雖望向她,遙眺的對象卻在更遠之地,遠得不存于這世間,

「……為何你能,她卻不能?」

指月復恨不能就這麼戳碎娃兒面頰,毀了他曾百般想找尋的體質,「她」既已不在了,世間再有這種存在,有何意義?

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難,臉頰被戳得很痛,雙眸登地瞠圓,看見男人玩弄她的臉——應該是玩弄吧?只是為什麼……一臉沒享受到?

「呃……」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翎花起了音,後頭又沒了聲。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麼也沒做過︰「你在這里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會看時辰,你又說你不等人……干脆守在這兒,比較妥當。」

「傻孩子,決定同我一塊走?」

「嗯!」薛翎花用力點頭,好似不這般篤定,自己便會產生動搖。

「不怕我賣了你?」當真毫無防人之心,誰拐便跟誰跑?

「你說要我和你一塊作伴,把我賣掉了,不是又變回原樣嗎?……變回了你孤獨,我孤獨,我們兩個都孤獨的原樣。」童嗓有些稚女敕、有些甜,反問他時,口吻是那般天真單純。

在孩子的世界里,虛假的謊言,似乎不曾存在。

「說你傻,你又有些小聰明,說笑罷了,我不缺銀兩,不會賣了你。」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眉眼俱柔,臉龐仿若有輝光,一種很慈憫的溫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準備孑然一身上路?」

「……我還可以去收拾嗎?」她眸子圓亮。

他頷首,她先是欣喜,又遲疑,不確定補問一句︰「你願意等我?」

「好。」他僅應了一字,和藹的笑,對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諾。

「我很快回來,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兒邊跑遠,邊回頭,不忘叮嚀,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頓,又折返回來,拉他衣角,頭臉垂垂︰「我還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沒什麼能收拾……」

這棄犬般的動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拋下?

「我答應你等,就絕對能做到,在你回來之前,我一步也不會走,你去吧,起碼收拾幾套衣裳,我那兒沒有小女娃穿的衣褲。」

她被安撫,終于願意再挪腳,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亂卷了幾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給她的紀念物,臨行前,拜別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覺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語,說著離別的話,連那種稚氣至極的——你們要跟著我,我燒紙錢你們才收得到——不厭其煩,再三重復。

「他還在等我,我要趕快走了,總覺得……他自己待在那邊,好孤單。」

就連要下山收拾行李時,她突然折回他身邊,並非害怕自己被棄下,而是他的神情,責在是太……寂寞,她舍不得他多品嘗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飛奔回去,男人斂眸靜待的模樣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風中翻騰,似幻化黑霧,包里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點抵達他身邊,再快一點,听見腳步聲,他回首,淺笑微揚︰「跑慢些,後頭沒有熊在追你。」

他才說完,就見小小人影撲摔在地,所幸小徑鋪滿落葉,摔也不會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這麼一點東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干扁,居然還看到碗筷形狀,她連吃飯家伙也打包帶上。

「嗯,我本來有在考慮,要不要把鍋子帶上……」童顏小臉崁滿認真。

「還缺什麼,往後再添上,來日方長。」他伸手,拈開她發上一片枯葉。

來日方長。

是呀,她和他,從這一刻才開始。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叫師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亂喊。」輩分輩分,既為師徒,該謹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里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駁不了,只好乖乖喊︰「師尊。」

「走吧。」他率先邁步,她立馬跟上,小小腳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這一天,她多了一個師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來也能頂住,教人心安。

感覺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緩,看見她臉紅氣喘,仍不喊聲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習慣身畔多個人,一時忘記該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對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離。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覺得她累贅,兀自逞能。

他沒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兒發際︰「往後,我得開始學習身旁有你這麼個徒兒,你也別逞強,喊聲師尊等我,不會讓你變得多無用,你我皆要學,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將他的話逐字听進耳內。

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爾低頭看小娃兒跟上否。身姿優雅清逸,仿若謫仙,悠閑踱行于林野間,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這幅仙景之中,緊緊相隨,像只甫破殼的雛鳥,信任、依賴、尊敬,全數給予這男人。

師尊,她的師尊,她有一個師尊了,嘻。

師尊不是尋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覺到了。

他們居無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兒歇腳便在哪兒歇腳,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鎮旅店,可能是一間破廟。

薛翎花倒很隨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滿,師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覺得師尊的行止動作,充滿一股優雅從容,並非一般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頂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廟的公子爺。

難道,師尊與家人爭吵,負氣離家,從此浪跡天涯?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

跟著師尊這些日子,翎花發現,他們衣食無缺,師尊袖口暗袋永遠掏得出銀兩,偏偏那兩袖又輕巧飄飄,瞧不見半點沉重累螯。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巨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的公子爺——因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個村,連累師尊與她委身破爛土地廟,翎花心里好抱歉,整晚睡不好,決定替師尊騙趕蚊蟲,不許它們在師尊身上咬半口。

說也奇怪,破廟里,蛛絲滿滿,地上雜草叢生,定有各種蟲兒聚集,夜蚊更不該錯失這進補機會,窮追猛叮,吸些人血滋養滋養……

可,翎花發誓,遠遠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飛近,她都已蓄勢待發,來一只打一只,來兩只打一雙一那群蚊,瞬間變換方向,掉頭飛走,沒半只膽敢上前。

難道,師尊深藏不露,還是個絕世高人,連蚊蟲都察覺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巨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里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

「怎還不睡?」師尊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仰頭望去,師尊雙眸閉合未張,墨濃長睫掩著,破廟無光,僅只屋頂破了個洞,勉強迎入月華。

她身上覆蓋著師尊的衣袖,充當被子,師尊的手臂橫過她腰際。

「我想打蚊子。」她雙眼瞪大大,叫自己千萬不能睡著。

「有蚊子咬你?」

「沒,我听到它們飛過來的聲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幾個腫包,但不要師尊的細皮女敕肉遭它們染指。

「睡吧,它們不敢過來。」包含什麼蛇鼠蜈蚣狼狗貓,全都不會。

「師尊,你會武功嗎?我听爹說,習武習到某一階段,小動物本能不敢靠過來,老虎看到也變成病貓。」

「……師尊看起來像習武之人嗎?小腦袋瓜就是胡思亂想,才會睡不著。」他輕拍她額心,她低低哀了聲,不痛,只是突然嚇到。

對,他不像是習武之人……所以,一個負氣離家,身懷巨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里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一劃掉——一個負氣離家,身懷巨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里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捍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翎花替自家師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象,並暗自決定,有她在,誰也不準欺負她師尊!

好歹她跟爹親學過些些拳腳皮毛,用來防身,打打野狗什麼的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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