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霸玉偷香 楔子 姑娘到底是誰

天朝治玉之技,冠絕天下。

流派雖各有不同,治玉者對于一位真正的大家所抱持的尊崇卻是一樣。

東海流派,年近百歲的卓老家主在睡夢中安詳逝世,屬喜喪,東海卓府遂擺設靈堂,公祭三日。

她家師父範起,號「雲溪老人」,是帝京流派的創始者,與卓老家主同是天朝治玉的一代師匠,兩人相往已超過一甲子歲月,今次亦特意從帝京趕至東海,送故友這最後一程。

位在東海之濱,入夜後的卓府宛如座落在海中的孤島。  

靜心听取,浪潮聲一波接連一波,能滌人心魄亦能亂人神魂,端看自個兒有何領悟。

她卻什麼都听不見了,只余心音。

胸房里的那顆心怦怦亂顫,力道直沖耳鼓,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完全沒料想到,在這樣的晚秋夜里,會覷見他在卓府的湖中小亭內獨自徘徊。

若說她家八十多歲的師父與卓家老家主堪稱一代師匠,那他則是天賦異稟、超然月兌俗的存在,恰合了「驚艷絕俗」四字。

精致小亭里的年輕男子,年歲約莫二十出頭,白日他抵達東海卓府,她立在師父身後見他與人一一寒暄並在卓老家主靈前捻香致意,當時他身穿一襲錦玉白袍,襟領與袖底有著墨銀兩色的繁紋繡,烏亮長發用一只羊脂白玉冠整齊束在背後,顯得優雅莊重。

此際,通往湖中小亭的九曲石橋上雖置著兩盞燈,然燈火稀微,完全無法照進亭中,即使如此,湖中冷浸著一天星月,借來滿湖瀲灩的水月星光,他那身白色錦袍與發上玉冠仍輕易可辨。

亭中無桌無椅,僅有一方高高突起、及人腰高的大石,他一掌貼在石頭上動也不動,微垂頸項彷佛陷入冥思。

猜不出他那姿態維持多久,當她發現他時,他就那樣了。

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啊……

為看清楚他的神態,她提裙躡足,悄悄接近再接近。

「甚好,你一直都在。」亭中之人突然開口出聲,嚇了她一大跳。

她思緒轉動迅捷,下一瞬已明白過來,他說話的對象不是她,卻是那方大石。

治玉者大抵都有這般「癥狀」,玉石在他們眼中盡是活物,而藏在石頭里的玉料就如同在娘親月復中孕育著的寶貝娃兒,這種隔著「肚皮」對里邊寶貝兒喃喃自語的事,她家師父和三位師哥挺常干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連她自己也避免不了。

只是反應再快亦來不及,剛才那一嚇,嚇得她腳步踉蹌。

足下聲音乍響,引來他循聲側目,朝九曲橋上看來。  

她只好用力吸口氣,先立定,朝他福身作禮,之後才舉步走進小亭。

打擾到他,攪了他的獨處與冥思,她緩緩去到他面前,在幽微夜色中,盡可能將內心歉意展現在臉上,用眼神、用表情傳達,隨即又深深作禮。

她指指自己的喉頭,再以一根食指輕壓唇上作出噤聲動作,最後雙手相疊貼在左胸。

凡是治玉行家皆能瞧懂,她比出的手勢代表何意——

守心。

治玉這行當,「守心內觀生靜契」是一門功課。

作這門功課需完全噤聲,不能言語。

只是她家師父命她守心半年,在這期間卻又拖著她外出,要她陪他一同前來東海祭友,明擺著是把她丟進試煉場里。

卓老家主的公祭場子人來人往,各流派的玉雕師與各個山頭的玉商雲集東海,前來捻香致意之人九成以上是同業,所談所論的話題九成九與治玉相關。

能與這麼多同行人才聚會,如此強大的誘惑根本是要她直面內在,瞧她能不能守住修行中的本心,僅傾耳去听、盡目去看,以心會友,真正做到不言不語、自觀內在。

盡管不易,她是有信心完成這門功課的。

直至見到他——守心不語突然變得艱難無比。

天朝御用工匠十有七八出自江北曇陵源,他,雍紹白,正是曇陵源雍氏的年輕家主。

他外貌清俊高雅,談吐斯文得體,宛如美玉溫潤的翩翩佳公子,只是這些都不是引得她心髒怦怦跳、快要破戒的要因。

她曾見過出自他手中的三件花鳥玉雕作品,分別展現出圓雕、浮雕和薄意的巧技,花鳥畫的「形神兼備」與玉雕的「因色取巧」相結合,不僅見解獨特,形成的作品更是妙趣橫生,似將各家流派融入,貫通之後又另闢蹊徑。

據聞,他完成那三件花鳥玉雕時,年僅十五,與此時的她同齡。

反觀她,八歲時拜入師父雲溪老人門下,習藝至今,連件像樣的玩意兒都拿不出來,能不生愧嗎?  

如今這尊能為她指點迷津的「大神」就在眼前,她欲求教卻不能暢言,內心那個糾結啊,當真是百味雜陳。

兩人僅隔三步距離,他一手仍覆在及人腰高的大石上,雙眉微斂,目光略飄移。

忍住幾要溜出唇間的話語,她再次打手勢,表示自己正在「守心」,並朝他微微一笑。

他沒有對上她的視線,對于她的手勢亦無任何表示。

沉靜幾息,他調頭重新面對大石,就在她微覺怪異之際,忽听他低聲道——

「東海卓家的這方鎮宅玉石拔地而起,突出于湖面上,石中玉,玉中魄,代表卓家一代輝煌的老家主已故,眼下看來……後繼無人,你說,這方鎮宅玉魄還能維持多久?」

治玉者中,無人不知卓家這方藏在石峰中的天然玉。

數十年前一次地牛翻身,卓府家宅安然無事,卻從湖底冒出這一柱擎天。

當時卓老家主僅是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他發現石中蘊玉,視為祥兆,便依著石峰形狀建出這座湖心小亭,將突出湖面的玉石護在亭中。  

說也神妙,自此之後,出自年輕的卓老家主手中的玉器和石雕果然佳作頻頻,東海卓家更如平地一聲雷般闖出名號。

只是此一時際,在這座湖心小亭中,她听他問出,卻不覺他是在問她話,倒像……像他自個兒在喃喃自問著。

唇瓣掀動,終究沒有破戒出聲,她學他將掌心貼熨在石上,閉眸凝神。

玉石有精魄,守心靜候,連心的十指便能感到那股脈動。

這是她最最擅長的,師父說,這是老天爺賞她飯吃,所謂「一相抵九工」,她若能探出玉料內在脈絡,便曉得如何雕琢才能成就所謂的渾然一體,比什麼都強。

她還得練,練眼力、練神氣、練心。

啊,找到了!

她輕拉了下男人的錦袖,他似乎早已察覺出什麼。

當她移動貼在大石上的小手時,他的手跟隨著她,而與其說是跟隨,其實更像在評斷她此刻的作為。

他五指修長的大手跟在她的小手後面,徐緩而沉靜,循著石中玉魄的流動挪移,時而往上,時而向下,或偏左、或向右,直到繞著石塊走了一圈,最終停在最初的起點。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見他終于抬起眼瞧過來,不禁彎眸笑開。

瞧,鎮宅玉石的精魄不僅猶在,還生動活潑得很啊!

她眸珠滴溜溜地轉,眨了眨,想把內心之意傳達給他。

「竟不知卓家還有這般人才。」他一雙眼角微挑的長目亦眨了眨,密翹的墨睫底下輕斂笑意。「卓老家主貪靜,治玉時更容不得半點聲響,遂收了四名聾啞僕人近身服侍,閣下想必是長年來耳濡目染,才練就此番功夫。」

他嗓聲仍幽微,沒打算說給誰听似的,畢竟與他在一塊的是聾啞之人,听不到也不能言語……等等!她怎會被認成是卓府的聾啞僕人?

古怪感如漣漪般擴大再擴大,她尚未想明白,一只小臂突然被他抓住。

她心頭驟跳。

「你……」他陡然頓住,瓖著淡淡銀輝的俊容露出愕然表情。「你是女子。」

盡管隔著厚厚一層衣料,她臂腕握起來仍然縴細,但這絕非重點,重中之重的點是——  

他一開始竟看不出她是女子嗎!

換她頓住,瞠眸結舌。

彷佛察覺到她的驚愕,他靜了會兒,問︰「你能听見?」

她先是點頭,見他眼神定定然,動也未動,根本看不見她一般,遂探指在抓緊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輕輕畫出一個圈,表示自己並非耳聾。

被突如其來直接踫觸,他五官微凝,修長有力的五指仍抓著她未放。

「能听見,卻無法言語?」他再問。

她緊緊注視他,想了想,在那手背上畫下第二個圈。欸,她確實不能說話啊。

她的「不能說話」是為了貫徹「守心」的功課,那他雙目突然失明,卻是因何?

明明白日抵達卓家時,他仍耳聰目明得很,神俊瞳澤如美玉含光,被他一望,似春風化雨溫潤潤拂了一身,此刻怎成眼盲?

實在太震驚,驚得她一顆心快要蹦出喉頭。

她伸手迅速往他兩邊的眼皮上點了點,跟著在他手背上重重畫叉——

兩眼為何看不見?

她的意思他懂得,只是沒料到繼手背之後還被踫觸眼皮。

他神情一頓,被陌生人這樣觸模實令他心生排斥,但隨即又想,到底是他先抓住人家,好像也怪不得誰。

他抑下想舉袖抹眼的念頭,輕聲道︰「四周暗下,雙目自然不能視物。」

今夜月色皎潔,湖上波光瀲灩,她一雙凡胎肉眼還能將周遭景致看出一道道輪廓,更別提離她甚近的他,長眉入鬢,密睫若扇,挺直鼻梁在半邊頰面上形成陰影,分出明暗的俊雅容顏,有種清風明月般的淡然孤高。

她能看清楚他,他卻完全不能視物,哪里能說自然?

分明……是病。

夜盲。  

她再次張嘴,最後卻用力抿成一直線。

他緊抓她不放,無非是要她帶領他離開,她運用食指和中指,仿照兩腿走路的方式,讓兩根手指從他手背上慢慢「走過」,表示要送他到明亮之處。

他眉微挑,點點頭。「有勞了。」

不等她動作,他那只扣住她的手已自動自發沿著她的胳臂往上模索,模過肘部、上臂,最後搭在她肩膀上。

她面紅耳赤,心尖直抖,萬幸還隔著衣物,沒讓他發現自個兒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于是她在前、他在後,跟隨她的腳步,他離開湖心小亭,走上九曲橋。

八成是她的錯覺,就覺他掌心好熱,熱度直透衣料,烘得她半邊肩頭既燙又麻。

她怎麼都料想不到,原是好奇溜過來,欲瞧一眼東海卓家從湖心拔地而起的鎮宅玉石罷了,竟演變成如今這般情狀。

自見過他那三件花鳥玉雕之作,心中便生景仰,私下不由得留意起關于曇陵源雍氏的大小消息,此際她就與仰慕的對象走在一起,她還得知了他身上一個不為人知的病癥。  

心緒是矛盾的,起伏跌宕,既想著趕緊走完這九曲橋,送他到明亮處,令他雙目得見光明,又想這座橋最好彎彎曲曲走不盡,讓她能同他說上話,聊個盡興……但,她到底是要守戒,這座橋再長再彎曲,兩人相伴走得再久,她也無法開口。

滿身熱氣,烘得腦門都有些發昏,以為與他就是這樣了,徐慢到偏幽柔的男子聲音卻在她身後響起——

「如今卓老家主已故去,你既練就這一手循脈相玉的本事,繼續留在東海卓家為僕為婢,實是埋沒了。」隨她踏出一步再一步,問︰「不知你願不願意來我身邊?」

她陡然一個踉蹌,還是身後的他立時緊扣她的肩頭,助她穩下腳步。

他低低「啊」了一聲,帶笑道︰「都忘記自報家門和姓名了。」一頓。「在下雍紹白,出身曇陵源雍氏,雍氏與東海卓家相同,皆以治玉為家業……想你既涉足治玉這門行當,應該听說過曇陵源雍氏,若你願隨我去,卓家這邊我自會替你出面。」

此際兩人已回到九曲橋頭,掛在左右兩側的燈籠提供了些許照明,許是目中忽然映入火光,她回首面對他時,就見他努力適應地蹙起眉峰、微眯雙眼。

持續被認作卓家的僕婢,除了無言還是無言,但他的邀請令她受寵若驚。

他這是想攬才。

他是覺得……她是個人才呢。

被「大神」肯定的滿足感充盈心間,她傻傻凝視他,心底咕嚕咕嚕冒出一團團蜜味,還帶點嬰兒肥的女敕頰紅撲撲。

絕對是少女的春心在蕩漾。

下一瞬,她全憑蕩漾的春心本能行事,一把覆住他仍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女敕掌心貼著他的手背,女敕潤五指微微收緊。

他揚眉,眉心微乎其微一蹙,俊容沉思般略偏。「所以……你這是願意之意……嗯?」突然間他表情一變,被天雷擊中、驟然頓悟似的——

「不對!我記得卓老家主收在身邊使役的四名聾啞僕人皆是男子,無一人是女兒身,且年歲皆已半百。」他反手將她扣住,落入掌中的是一只膚觸細女敕的柔荑,亦不像治玉者該有的手。「你是誰?為何裝聾扮啞!」

她內心大嘆。  

欸欸,絕對不是裝聾子啊!至于扮啞,那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此際——

「爺啊,您在園子里嗎?在的話應一聲。」

「雙青你喊小聲點兒,這兒可不是咱們府上。」壓低聲音,語調既急又氣。

「元叔,喊小聲了,爺怕是听不見,哪能應聲嘛?」

「你還有嘴應話?不是千叮嚀、萬交代,要你寸步不離跟在爺身邊嗎?你瞧你干什麼去,把爺都給弄丟,一入夜,爺那雙眼是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知!」

百般委屈。「爺說要獨自走走,想想事兒,他不讓人跟的,我本以為僅在這座回游山水園子里,無妨的,哪知道天都暗下,還不見爺返回……」

不遠處,懸掛成排燈籠的回廊上,出現兩名今日跟他一起到訪的隨從,白日在卓家公祭大堂上,她見過的,一個是膚色黝黑的中年壯漢,一個是嘴上未長毛的小小少年,後者年紀瞧著較她還小。

突然出現其他人,她實不知自己怎會如此不淡定,彷佛偷偷模模干著令人臉紅心跳的事,乍然被撞見一般。

想也未想,她驀地使勁兒掙開他的掌握,提裙便往園子的另一頭跑。

「你……站住!」雍紹白朝她跑開的方向一嚷。

「爺——元叔、元叔,爺在那兒啊!」名叫「雙青」的小少年循聲望來,終于在九曲橋頭上尋到他家的主子爺。

雍紹白當然已听見自家隨從的喚聲,他並未理會,患有夜盲的雙目仍執著地鎖定某個點。

湖岸邊的燈火依然稀微,但已能讓他的目力恢復個三、四成。

他固執地想去看清,還是看不清,捕捉到的僅是淺淡的一抹身影輪廓,如受到驚嚇的小兔兒,慌不擇路般從他身邊逃離,很快就隱沒不見。  

唯一能斷定的是,那是個骨架縴細的姑娘,個頭不及他胸口,若非天生個子嬌小,就是年歲尚小,仍等著往上抽長。

還有,小姑娘家有著一大把豐厚長發,發絲甚是柔順,因她跑動時,蕩在背後的長發飄飄如浪生動,裙擺亦生波。

……可惡,這小姑娘家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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