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公的傷口化膿嚴重,一條腿腫成兩條粗,更別說身上東一道、西一道的傷,有的結痂、有的化膿、有的皮肉翻開,藥布一撕,噴出新血。
場面可怖,但她皺眉、為父不舍,卻半點都不擔心,好像在投入他懷抱那刻,她就知道安全了、沒事了,她的恐懼迎刃而解。
哪里來的自信?不,才不是自信,而是信任,她相信蘇木,認真相信他能救回父親。
是蜂窩性組織炎,便是在現代也會奪人性命,鄭國公能支持到現在,不得不說他的韌性異于,只是這樣的傷口,以現在的治療水準,再加上他的貴重身分,必定會有軍醫隨侍在側,沒道理會發生如此嚴重的炎癥,嚴重到出現器官衰竭現象。
他想不透這點,檢視過傷口後,他先開藥方讓人下去備藥,再將化膿的傷口割開,去掉腐肉,引出膿汁,經過一次次的重復消毒後縫合,敷上厚厚一層草藥,蓋上棉布。
見蘇木歇手,她才問︰「我爹他……」
他道︰「別擔心,鄭國公的求生意志強,他能熬得過來。」
以芳松開緊繃的神經,就說爹爹不會死吧,他們還約好要做許多事,爹爹最重承諾,從不失約。
「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她像跟屁蟲似的追在蘇木身後,明明相信他,卻還是忍不住想多問幾聲,好像蘇木講一次別擔心,爹爹的傷口就會好兩分。
「你不信我,至少得相信鄭國公。」
「我信你,也信爹爹。」
走到水盆邊,見蘇木洗手,她連忙給他遞皂角,看著他修長好看的十根指頭,小心肝顫得厲害,她太高興、太歡喜,也太崇拜他,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人物啊?
見他洗好手,以芳忙打開帕子,輕輕地將他手上的清水一點一點吸干,她力氣很大、動作粗魯,但在為他擦拭雙手時,像呵護珍寶似的小心翼翼。
只是很小的動作,但她的專注認真、她的仔細,暖了他冷清的心。
走出內屋,呂氏和以銨、以泗、以笙連忙迎上前,急問︰「情況如何?」
「傷口重新處理過,藥一日三回,只要高燒退除、炎癥減輕,就無大礙。」
「國公爺什麼時候能醒?」呂氏問。
「先把藥吃了再看看狀況。」
他沒有把話說死,但比起光會搖頭、讓他們早作準備的太醫,他的話已經讓他們得到太多安慰。
「多謝蘇大夫,以芳,你安排蘇大夫休息。」呂氏交代過後,也讓兩個風塵僕僕的兒子回屋子洗漱。
幾人應聲後一起走出院子,以銨、以泗又囑咐一回,讓以芳好生招待蘇木,這才離開。
以芳沒多想,直接領蘇木回自己屋里,越走以笙越覺得不對,女子閨房怎能讓外男進出。
他忙道︰「姊,我那院子還有幾間空屋,不如讓蘇大夫住餅去?」
以芳想以笙院子就在隔壁,往來近得很。「也行,你先回去讓下人把屋子打理好再過來領人。」
丟下話,她繼續拉著蘇木往回走,以笙看得滿面忿然,蘇木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
兩人回到芳園,以芳忙讓拾拾、佰佰去準備吃的。
「累嗎?」以芳問。
「有一點。」蘇木回答。
她忙把他拉進椅子里,給他捶肩捏背,但是,呃……感恩他沒罹患骨質疏松癥,否則骨架子得散了,這麼個神力女超人,他鄭重懷疑,要營造那些個溫柔、柔弱的評語,得花多少心血。
以芳恍若未覺,一張小嘴開開合合不停說話,從府里的院落格局說到哪處景色特好、哪處涼快、廚子的手藝如何……比出國行前說明會要仔細得多。
她說得口干舌燥,這才想起來沒茶,又問︰「渴嗎?」
他回答︰「渴。」
她忙跑到耳房徹茶,只是那茶熱得能將舌頭給燙熟,他懷疑地看向她的手,沒燙壞嗎?
但雙肩不必再受荼毒,他滿足地捧起雨前龍井。
以芳搬來椅子,坐到他對面,捧著臉,笑眼眯眯。「我本以為皇女乃女乃喜歡你,大家才順著風把你的醫術捧上天,沒想你真的很厲害。」
認識蘇木後,她每隔幾天就往宮里去,次數多到皇女乃女乃被她的孝心給驚嚇,老問以芳是不是對皇女乃女乃有所求。
其實她很討厭進宮,宮里處處規矩、得時時謹慎,手腳像被捆綁似的不得自在,若是踫到玉珍公主和二皇子,那就更……天怒人怨了,得裝死,得把氣一口一口往肚里吞,若非皇女乃女乃和皇後做人太好,賞賜又大方,打死她都不願進宮。
最可怕的是,皇上竟玩笑似的問︰「以芳想不想嫁給燕瑀?」
當時真是一陣惡寒竄上心窩,要不是娘在旁虎視眈眈,她肯定會當場跳起來,抖落一身雞皮疙瘩之後再暴打燕瑀一頓,最好把他給活活打死,她深信嫁給牌位會比嫁給本人好幾倍。
「我本來就不差。」蘇木瞄一眼匆匆趕來的以笙,他正用不友善的目光對著自己,他的惡意明目張膽。
換了別人,他肯定甩都不甩,但以笙……一個毛沒長齊卻能考上狀元的鄭家小子,他還是有些高看的。
「也對,明師出高徒,你師父可是醫聖。」
外人都道「醫聖」的醫術深不可測,但蘇木認為,師父的武功才更不可測。「這是贊美嗎?多謝。」
「這不是贊美,而是實話。找時間讓你師父和阿笙聊聊,我們家阿睫腦子好使,醫聖的醫術加上阿笙的腦子,肯定能賺個缽滿盆溢。」
听見以芳的贊美,以笙抬起驕傲的脖子,手背在身後往屋里走來,像只孔雀似的,大搖大擺地坐進兩人中間。
「進刑部報到之前,我還有點時間可以幫忙籌劃,只不過分紅的部分得討論清楚,白紙黑字寫分明,往後才不會有紛爭。」
啪地一聲,那手勁兒……以笙的額頭直接撞上桌面。
蘇木懷疑他會腦震蕩,但以笙無事人似的抬起頭對姊姊微笑。
當然無事,從小訓練到大,旁的武功不成,他的鐵頭功練得可好啦。
「分什麼紅?他是咱爹的救命恩人。」以芳道。
「對,不分紅,咱不分救命恩人的紅。」以笙沒節操地附和姊姊。
看著以笙,蘇木彷佛看見吐著舌頭的西施犬,待會兒他會不會追起自己的尾巴轉圈圈?
「你快說說,開醫館有啥好點子?」以芳問。
以笙撇撇嘴,不滿地覷蘇木一眼,但看見姊姊正盯著自己,他立馬讓笑容漾滿整張臉。
「開幕前幾日可以辦義診,先將名氣打開,若蘇神醫手上有什麼厲害藥丸,也可以趁機推出買一送一,如果要送點家庭常備用藥也行,總之醫館開設的第一個月目標不是賺錢,而是打開知名度。
「京城有許多家傳承兩、三代的醫館,要同他們競爭,不花點血本是不行的,若蘇神醫名氣夠大,就算不做優惠也能引得顧客上門,那就限制每日或每月看診人數,這世間人人都相信越難得到的才越好……」
蘇木听著以笙一套一套、滔滔不絕說著,眉心微黯,心道︰這孩子是博覽群書、天生資優還是……
眼神深了,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著,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以笙听見輕敲桌面的聲音,意味不明的視線順著蘇木的臉、手臂停在他的指節上,有幾分恍神,嘴上的話慢下速度。
以芳以為他說完了,問蘇木,「你覺得怎樣?」
「阿笙的法子確實不錯。」蘇木承認,只是……饑餓行銷?古代就有這等概念?沉沉的目光對上以笙,想從他身上看到什麼似的。
「你要照做嗎?」
「不。」
「為什麼不?你說阿笙的法子不錯的呀。」
「開醫館只是個名目,賺不賺錢無妨,師父並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在看診上。」至于進京的目的,至今他仍一無所知。
「哦。」以芳有點失望卻也能理解,他們隨便醫個貴人都能吃上大半年,何必那麼辛苦?
何況蘇神醫是照看皇後娘娘、太後娘娘的大夫,哪是普通人想請就能請得動。
說話間,餐食送上來,是芳園的小廚房做的。
自家人哪會不知自家姑娘食量?因此大魚大肉再加上一大盆的白米飯以及二十個各種口味的餅子,滿滿放了一大桌。
「我們家拾拾手藝很好,你試試。」
見菜肴川流不息地被送上來,看她大口吃肉、大口吃菜,好不暢快。
蘇木眉頭皺起,這等吃法早晚會把脾胃弄壞,說不定三高還會提早報到,得想辦法給她調理。
把荷術湯做成藥丸吧,讓她隨身攜帶,想到便吞上幾顆,再抓幾帖黃耆決明茶,讓下人給她泡茶喝,調理好脾胃,再戒掉冰食,建立良好的飲食習慣,才能保身雅長健。
她熱心地幫蘇木夾菜,當然自己也沒在客氣的,夾起一塊又肥又女敕的五花肉往嘴里一擺,嚼啊嚼啊,嚼出滿口芬芳,太棒了,吃飯是天大的享樂。
看著以芳胡吃海吃,若是在外頭,以笙肯定會提醒幾句,但當蘇木的眉頭越班越深,以笙偷樂著,心道︰嘿嘿,知道自己的分量了吧,一個小小大夫,掙的錢能喂飽他家姊姊嗎?
早點知難而退吧!
當添第三碗飯時,以芳好意地想問問蘇木要不要再來一碗,但他眉心的褶子……完蛋,以芳,你在做什麼啦,想用食量嚇死他嗎?
她及時放下飯勺,捂起小嘴矯情道︰「爹傷勢無礙,我太高興,一不仔細用多了。」
她的欲蓋彌彰讓蘇木想笑,可愛啊,可愛得……明知進食過量有礙健康,他還是夾一塊肉放進她的碗里,並幫她圓謊。「鄭國公的傷勢肯定讓你吃睡不香,好不容易開了胃口,多吃點吧。」
他喜歡她開心,喜歡她笑容滿面,舍不得她欲求不滿,他對她……熟悉來得太快,喜歡來得太猛,可他無意阻止自己的熟悉與歡喜。
蘇木的話像道聖旨,瞬間令她眉開眼笑,夾起肉就往嘴里放。
見她吃得歡快,他道︰「別光吃肉,多吃點蔬菜。」說完,又往她碗里夾一筷子白菜。
「好。」她痛恨青菜,但白菜入口……好甜,因為是他夾的,臉上紅撲撲地,三分羞澀、五分甜蜜,她把碗往他跟前遞去,他又給她夾了蔬菜。
就這樣,不踫蔬菜的她把整盤青菜都給送進肚子。
他說︰「多吃青菜,皮膚會變得白皙。」
她就說︰「那以後吃一點點肉,吃很多很多青菜。」
他說︰「要細嚼慢咽,飲食要均衡。」
她說︰「嗯,以後每一口都嚼五十下才往下吞。」
他說︰「我給你做點藥丸,有空就吃一點,味道不好,忍耐些。」
她說︰「你做的藥丸肯定又香又甜。」
總之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當皇令遵從,他接受她的優點缺點,他不需要她的矯情虛偽。
在他面前,她有權把規矩禮儀拋遠遠,在他面前,她願意听取他所有意見。
男女之間,感覺重要、愛情重要,但彼此的包容接納一樣很重要。
吃過飯,蘇木拉以芳到外頭消食。
她歡快地牽起蘇木的手,在出院子時猛地轉身,指著以笙、壓低聲音警告,「不許跟過來。」
當她再轉身對上蘇木時迅速恢復笑容。「以笙不能陪我們,他得讀書,外公布置很多功課給他呢。」
蘇木想笑,說謊不打草搞,都考上探花郎了還讀什麼書?但他沒拆穿,因為他也想與她獨處,牽起她的手往外走。
鄭國公府里的花花草草不多,但樹多,她一路走一路介紹,「我喜歡吃果子,爹爹便命人種很多果樹,這排是桃子,那幾棵是梨,後面還有一片葡萄園,我一口氣可以吃上三斤葡萄。」
話說完,以芳捂起嘴巴,暗罵一聲糟糕,怎能炫耀這種事呢,沒有男人會喜歡大胃婆的呀。
蘇木的笑眼對上以芳,她是個被嬌寵長大的孩子,「她」也是,「她」像公主似的被觸養著,「她」常說︰「如果我不能長命百歲,就太對不起家人。」
「她」努力地活著,常拉住他的手說︰「幫我,我想活下去,不想爸媽傷心。」
但最終,他沒能幫得了她。
深吸氣,不再想了,不再拿以芳和「她」做聯想。
蘇木一再告訴自己,以芳不是「她」,他不能拿以芳當成影子來交往,這對以芳並不公平,她是個好女孩,是會讓自己開心喜悅的女孩,是讓他覺得穿越並不完全糟糕的女孩,這樣的她,值得自己付出真心。
握住她的肩膀,蘇木認真道︰「我知道你力氣大,知道你很會吃,知道琴棋書畫、多才多藝的聲名與你名不符實,所以在我面前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使力氣也不必憋著。我管你吃東西,是擔心你弄壞身體,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其余都無所謂。」
「你不覺得這樣的女子討厭?你不更喜歡柔弱、楚楚可憐的大家閨秀?」她把話敞開了說。
「我並不喜歡柔弱的女子,也不討厭真性情的你,相反地,我欣賞與眾不同的你,欣賞可愛的、善良的、沒有心機的你。」
他、他、他……他有說「喜歡」兩個字,對吧?
以芳笑了、傻了,徐徐涼風吹過,吹化她的心。
她也喜歡他啊,在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心跳得莫名,她喜歡他啊,喜歡到懷疑自己是不是一見鐘情,她喜歡他啊,喜歡到願意相信、喜歡到……在他身邊便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