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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嬌客 第二章 貢獻賣身銀(2)

飯後,他們燒一大桶水,讓主子泡澡,瑢瑢被推進去伺候,季珩的臉色很難看,一句一聲全是挑剔,但溫柔的她淡淡笑著,沒把他的挑釁當一回事。

瑢瑢想起被推進浴間之前,田雨很認真地對她說︰「如果小弟欺負你了,你看在我們的面子上,千萬別同他計較。」

她一個當奴婢的,豈能和主子計較,更何況這種等級的欺負……哪里算得上欺負?

解開發髻,她在他頭皮上按摩,力道不輕不重,舒服得讓人想要發出申吟。

她知道自己很厲害,犯頭疼的祖母往往在她的按摩下,能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覺。

季珩微眯著眼,表情是全然的放松。

洗過頭,洗臉,當帕子踫到他的傷口時,他警覺地張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麼?」

「幫小少爺洗臉啊,放心,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痛你的。」她拋給他一個「相信我」的眼神。

她對他微笑,耐心的聲音、耐心的表情,耐心得讓人放下戒心。

不自覺地,他松開她的手,她用帕子沾水,輕輕洗他的傷口,她的動作很慢,並且盡力不將他弄痛。

洗過澡,田風進門伺候,為他穿妥衣裳、抱上床,她在他臉上涂抹藥膏,眼神專注而仔細,然後跪到床上,為他擦干頭發。

她很安靜,不像晚飯時那樣聒噪,寧靜的氣氛平靜了他的心情,自從知道自己身中何毒後的躁怒不安,在此刻悄悄地驅離……

屋外,田風和田雨透過窗子縫偷偷往里頭探——

「瑢瑢真好,她一來,主子就肯吃飯了。」田風說。

「果然,問題在于咱們不會伺候人。」田雨說。

「不管什麼理由,既然瑢瑢能讓主子開心,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要拿瑢瑢當親妹子看待。」

「自然自然,這種事哪里需要你說,我都打算這麼做。」

兩人一句接一句,屋里的瑢瑢沒有練過武功,自然耳不聰、目不明,但那個據說「很開心」的主子,听得一清二楚。

眉心微蹙,這丫頭有句話說對了,他們總是先緊著他,他開心,他們才會快意,而她確實有足夠的資本拿他們來威脅他。

田家人在主子屋里架起一張小床,讓瑢瑢能夜里伺候主子。

家里沒錢買蠟燭,每間屋子里,入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季珩屋里有蠟燭照亮。

待季珩安置下,所有人都回到房間,瑢瑢躺在小床上,靜靜地透過窗望著外頭的月亮。

「小少爺,我其實很羨慕你,有人願意哄著寵著,有人在意著,這是何等幸運、何等福氣。」

埃氣嗎?是啊,真是有福氣,沒有這等福氣,還嘗不到被親人背叛的痛苦,他酸溜溜地想著。

「如果我是小少爺,絕對不會在家人放棄我之前先放棄自己。」

說得容易,如果是她踫到這樣的事,他倒想看看,她能不能這般豁達。

「我爹爹說,當人最大的責任就是為自己負責任,讓自己過得好。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談理想、道夢想,但每個人都有權利讓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好。」

講大道理嗎?誰都會!他冷哼,「不是每個人都有明天。」

「不!只要認真想著我不要死,明天就一定會到來。」這是她的經驗談。

「哼!」他輕嗤一聲,仍舊認定她在講大道理。

「不贊同嗎?我是說真的,心隨意走,如果你不想死,閻王爺也帶不走你。」

就像她,分明斷氣、分明死去,分明身體已經殘破到不堪使用,老天還是讓她回來了,所以堅持意志很重要。

又哼,再哼,這種空泛的道理,只能說服三歲小兒。

「小少爺的冷哼真教人喪氣呢,可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到彩虹,沒走過黑暗怎能看見黎明,現在您受的苦,都是為了嘗得明日的甜啊!」

他翻身面向牆,不理會她。

不听啊,沒關系,日久年深的,終有一天能夠听進去。她問︰「小少爺想睡了嗎?吹熄蠟燭好不好?」

他冷冷的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不好。」

他不喜歡黑夜,他需要光線。

她嘆氣道︰「好吧,隨您,只是蠟燭很貴的,等家里的蠟燭用光之後,一入夜就得上床,啥事都不能做。」

這是在恐嚇他?真行,她恐嚇上癮了?

見他不接話,她補上別句,「我相信,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他還是不理,算了,明天她再接再厲。

瑢瑢沒等主子睡著,拉過棉被,她把自己裹緊。

這是她的習慣,好像裹得緊了,身上的傷就不會痛得那麼厲害。

閉上眼,好多年了,好多年來她沒有這般安心過,當奴婢的第一天,她很愉快、很歡喜也很安心……

季珩听見她的呼吸聲沉了,不知想到什麼,兩道濃眉突地豎起,莫名其妙地憤怒了。

她忘記自己是奴婢嗎?主子還沒睡,她怎能比他先睡?

他不滿意她,非常的不滿意,他好勝,可今天居然輸在一個奴婢手里,這讓他的顏面往哪里擺?

「原來是不甘心輸給一個小丫頭?」

聲音響起,季珩轉頭看向床邊,又來了,那個孤魂野鬼。

在第一次毒發昏倒,清醒後,他開始能夠看見「他」,原本還以為是毒物造成的幻听幻覺,後來才確定並不是。

起初,他根本連理都不想理,但對方的毅力和堅持讓他無法不佩服,最重要的是,他帶給自己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這個孤魂野鬼高大健壯,留著蓋住大半張臉的胡子,一雙眼楮炯亮有神,身上總是佩著一柄劍,而粗厚的指節時常在劍柄上磨蹭著。

季珩猜想,他生前是個武夫,還是個令人尊敬的武夫。

因為他淵博的學識與見聞,因為他對時局朝堂的理解,用自己的能力,慢慢降服了季珩,成為他的先生。

季珩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找上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冤屈想對自己傾訴,但一次兩次,他的到來成為自己心中隱隱的期待——當然,這都是在確認了他身中何毒之前。

「別生氣了,她是個好丫頭。」

「她好不好與我何干?」

他就是討厭她,討厭她的自作聰明、討厭她的手段、討厭她非要達到目的的堅持……即使她擅長按摩,即使她漂亮得讓人想多看幾眼,即使她脾氣溫和、說話的聲音甜美,即使有她在身邊,讓人感到很舒服……

等等,停!她哪有這麼多好處,她就是個討厭鬼!

「她有句話講的好,當家人尚未放棄你,你沒有權利放棄自己。」

「不放棄又如何?我早晚要死的。」這是個令人沮喪,卻無法改變的事實。

「每個人打從出生起,迎在前頭的就是死亡,若知道這點就要放棄活著,那所有人都不該對生活有期盼。」

「夠了,今天我不想再听大道理。」季珩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是不想听大道理,還是不想听我說話?」

「我說不想听你說話,你就會停止說話?」

「並不會。」

「所以我說什麼,沒有意義?」

「也不至于,你可以告訴我,你想听什麼?」

听……在沉默片刻後,季珩問︰「你知道腐肌蝕骨散嗎?」

「那是來自梁國的宮廷秘藥,二十幾年前,梁國將公主獻給皇帝,她為爭奪帝王寵愛,曾將此藥用在皇上最寵愛的妃嬪身上,皇帝命太醫院盡力救治,但大燕無人識得此藥,自然沒法子救回。」

「只有梁國名醫方可解此毒?」如果是的話,他是不是該想個辦法到梁國?

「並不是,都說了是宮廷秘藥,知者甚少。不過當年大燕不少太醫為妃嬪之死受到責罰,誰知道後來他們會不會想盡辦法找到解毒之法。」看著季珩臉上逐漸擴大的毒瘡,他的眼底閃過一抹晦澀。

「你說的不過是猜測。」

「或許就讓我猜對了呢?」

「這是安慰?沒誠意。」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堅信。」

「堅信什麼?」

「堅信自己可以活下來。」

一句話戳在心口上,堅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時,他還能頑強地與之對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棄對抗、放棄醫治,任由痛苦侵蝕。

就是因為堅信啊,堅信自己沒救了,堅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會日復一日沉淪于痛苦之中,他將會像搖尾乞憐的野狗般全無尊嚴。

他無法忍受這種情形,他從不服輸,然而這次,他輸得太徹底。

輕咬後牙槽,看著床邊不遠處的瑢瑢,想著那幾個傻到不行的隱衛,真的堅信可以活下來就能活下來嗎?

見季珩面容松動,他的笑意更加明顯,飄上床鋪,躺在季珩身邊,「聊聊吧。」

「聊什麼?」

「你想听什麼?」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與土番那場戰役嗎?」

聞言他的眼角眉梢帶上笑意,果然虎父無犬子,靖國公就該有這樣的兒子。

「知道,那場由靖國公帶領,兩萬人對上十萬敵軍,最後卻贏得最後勝利的戰役,直到現在仍為邊關百姓津津樂道……」

季珩喜歡听所有和靖國公有關的故事,因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時候便想著長大後要成為一個將軍,跟著靖國公東征西討,但是娘說︰「你是娘唯一的兒子,娘舍不得送你上戰場,舍不得離了你爹後還要離開你,為了娘,你留下來吧!」

他看見娘眼底的孤獨。

爹長年不在家,娘帶著他長大,他記憶中沒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于是他听話、他讀書,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別說上戰場,科考仕途也與他絕了緣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過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著。

她沒睡著?季珩眉心皺起,就著燭光看著她皎美的臉龐。

不對,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穩,兩道柳眉皺得很緊。

不是脾氣很好?不是只會笑得沒心沒肺、讓人抓狂?不是面對他的挑剔責難,只會拉寬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憂慮這回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皺眉?為什麼哭?為什麼臉被哀愁佔領?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轉移注意力,看見豆大汗珠從她額頭不斷冒出,看見她的不安與恐懼,再然後听見她的囈語。

她緊咬牙根,發誓似的重復著相同的話,「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氣無比堅定,堅定到讓季珩無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個小小丫頭,一副羸弱身軀,連睡夢中都堅持著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經歷過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堅定令他深感羞愧,一個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個想盡辦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來驕傲,自負自信自傲,眼楮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腐肌蝕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而她……垂眉、無語……

她不過說幾句夢話,偏偏幾句不重的夢話,卻像一把錘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來不認輸的他,覺得自己輸給一個小丫頭,還輸得徹底。

雙唇輕啟,他自問︰「季珩,你丟不丟臉?」

表先生听見他的自言自語,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掙月兌困境了嗎?重燃斗志、不願屈服了嗎?非常好,身為男子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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